侠影 | 凤兮归兮
文／君七寻
【引言】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1.日落
当日头准备落入西边时，边关的一切都会被风沙刷上一层暖色。连常年干涸的枯井都隐隐作润。一只寒鸦扑哧哧从井檐飞起，掠过几间断壁残垣，在靠西边官道边，落在一座茶水棚顶上，和草做的顶棚一起被熏得暖暖的。
凉棚的主人是一位老丈，他烧了最后一壶茶水，看了一眼凉棚内的人。那是一个醉汉，从三天前就一直来凉棚喝酒。从日出时来，在日落后走。一壶烧酒，从天明喝到天黑，也不需要招呼，只叫一碟花生米，便独自醉生梦死。
不过这个地方也没什么人，随他去吧。老丈叹了口气，躬身转悠到了凉棚后的瓦房里，歇息去了。
此地地处晋阳以北的小村，虽然远离晋阳，但战事绵延，青壮年不是被拉去晋阳打战，就是拉着一家老小逃离赵国。要不是赵国都城行军一定会经过这座小村，这一带早就杳无人烟了。
只是今天似乎不同以往，在这个时刻，从王都方向走来一人。
那人身量不高，在黄色风沙中行来，看起来略显瘦削。使他看着魁梧的，是他身侧的刀。那刀鞘漆黑，仿佛吸进了周遭一切暖色，无端让以此人为中心的区域显得肃杀。
如果有人识得这刀一定会惊讶，为何它会出现在此处？
可惜此处未必有人知道。那人踽踽独行，望着远处余晖，心中苍茫茫一片。即使他是在千人万人中也有全身而退之力的刺客，此刻面对前路，也不由得有一丝恍惚。
那凉棚中的醉汉却长叹了一口气，抬眉望过来道：“毒匕寒月刃么？”
那独行人眸色渐冷，杀机毕现，“你是何人？”
“庄墨，你来。”那醉汉看着仍是醉眼朦胧，道：“我等了你三天，好歹我们喝三杯再说。”
2.月升
金乌西坠，当最后一抹金色消失在远方，月色清辉满地，整座村落渐次转作寒色。凉棚上的寒鸦早就飞走，方圆几里除了几声狗吠，再无他声。
凉棚内，庄墨和醉汉当面而坐。醉汉壶中酒正余三碗，仿佛正等这一刻。
醉汉拿来第一碗酒，问道：“庄先生，敢问此行可是去晋阳？”
庄墨双手抱剑，盯着醉汉道：“你为何在此等我？”
庄墨是楚国刺客，虽说不至于六国皆知，但凭一把寒月宝刀在海内也是小有威名。想这人既然认得毒匕寒月刀，肯定不是一般人。他此番独行，其实是受人所托去做一件事。此事虽然隐秘，但也不是铁板一块。路上有人阻拦，倒也不是意想不到。
醉汉哈哈一笑，道：“我在此处等你的原因，自然是和你路过此地的原因，是一样的。”
他望庄墨一眼，问道：“我且问你，晋阳眼下如何？”
庄墨道：“战局难测。”
话虽如此，此刻晋阳岂止难测。自从智伯率魏、韩两国齐力围赵，晋阳军民已抗敌七日，如今只见源源不断的军队加入前方战事，不曾见捷报返还。
醉汉道：“若我劝你不去呢？”
庄墨抱剑的手一紧，抬眼道：“你拦不住我。”
醉汉笑了一声，像是不置可否。
他把三碗酒往庄墨眼前一推，道：“我确实是要拦你。也确实可能拦不住你。但是和你一样，我也是忠人之事。所以，拦你，是我一定要做的事情。”
他顿了顿，接着说：“你可以当我是在求死吧。我只想在死之前问你三件事，如果问完，你还是要去晋阳，我们便用刀说话。如何？”
庄墨对自己的刀很自信，见醉汉面上端肃，不见初见时的醉眼朦胧，知道他所说的并非戏言。他平生自问忠义，对义士之举也分外敬重。因此他正色道：“请讲。”
醉汉见他应许，便说道：“第一问，你知道赵国为何有此祸事？”
庄墨毫不迟疑，说道：“智伯寡义，觊觎赵国，故有吞赵之心、侵赵之举。”
醉汉道：“非也。赵王不义在先，暗自招兵买马，早有不臣之心。他若不是这样的人，寒月宝刀怎么可能在你手上。”
庄墨不语。毒匕寒月刃，又名寒月宝刀，本是铸剑师徐夫人之剑，是赵王喜刀，命一百二十名高手围攻徐夫人，才夺得此刀。因着此行，赵王才把刀转赠给他。
他端过桌上第一碗酒，仰头喝下。
醉汉等庄墨喝完第一碗酒，接着说道：“第二问，既知赵王不义，为何要去？”
庄墨擦了擦嘴，轻笑道：“这事倒和赵王无关，虽然刀是赵王给的，但是事确是燕王所托。我昔年曾受燕王恩惠，此事自当言出必行。”
醉汉笑道：“但若燕王本就和赵王有约，一旦起事，必遥相呼应，谋取魏韩两地呢？”
庄墨不做声，只取过第二碗酒，一饮而下。
醉汉又一声朗笑，高声道：“第三问，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智韩魏灭赵，或者赵燕灭智韩魏，二者必有其一。如何救得过来？”
庄墨似有所感，喃喃道：“先生是说，万物有常，万事自有其法，六国必有大乱？”
醉汉眼中有锋芒一闪，道：“是，六国必乱。如今救即是不救，不救也是救。不如留这柄寒月宝刀，藏于后世。”
庄墨沉思片刻，端起第三碗酒，大口饮下，用手抹过嘴角，沉声道：“先生说的都没错。我庄墨虽然是个粗人，但也听懂了你这番话。”
他望向醉汉，对方眼中如月色一样清冽，那里有一抹惋惜。
庄墨起身一拜，道：“先生是想救我，不想我沦为六国倾轧的刀俎。”
但是他又一顿，话锋一转道：“可是刀，就是用来战的。”
3.星起
朗月当空，凉棚里清风一卷，庄墨和醉汉长身相对。
庄墨先拔刀。寒月刀一声铮鸣，刀身长二尺八寸，把长九寸，共长三尺七寸，一看便是随身利器。
醉汉只捞起桌角一柄刀，刀长三尺八寸，靶长一尺二寸，共长五尺，并未出鞘。
庄墨眯眼看了一眼，便抢先一步往前急攻。他自小便是刺客，从来不会因为对战之人看起来弱小，就掉以轻心。此刻他的刀短于醉汉的刀，更需要快速突进攻击，占得先机。
但是醉汉仍没有拔刀。正相反，他闭上眼睛，似乎已经束手待毙。
庄墨心中微叹。但手中刀速不减，依然把对方当成一位值得敬重的对手，突进中仍时刻估算着自己的速度和距离。
再进一寸，便可手起刀落。
——一寸！
醉汉突然睁眼。他迅速用右手反手拔刀，左手向后抽鞘。
长刀出鞘后，刀身向前划出。
只见他撤左步闪身，与庄墨的寒月刀接刃。这一接卸力五成后，又顺势转刀自下而上，转双手正反握持，而后蓄力下砍！
“铮——”
伴随着清脆的金属撞击声，电光火石间，胜负已分。
庄墨愣在原地，地上有一柄断刀，一刀两半。
醉汉面带微笑，道：“庄先生，承让。寒月宝刀名不虚传，老夫这一斩，居然未伤它分毫。是老夫败了。”
地上的正是醉汉的刀。当时一斩，他用了十成功力，却仍未成功。这一招他曾反复试过无数次，无数次都能把对方的刀一劈而二。可惜了，毒匕寒月刃不愧是一代宝刀。
庄墨似乎才回过神，却躬身一拜，道：“先生好刀法。先生若是不用这柄朴刀，换上惯用的刀具，今日断的只怕是寒月刀。”
醉汉摔碎了酒壶，笑道：“输了就是输了。庄先生，今日谁去谁留，由你说了算。”
月色皎洁。庄墨仰天长叹，复又说道：“先生今日之言，我都明白了。无论前方战事如何，刀便是刀。总要一战。就如你这刀，知道可能会断，但只要有一线生机，仍需接刃格挡。谁能说清，这挡了之后又生出多少变化呢？”
他收刀入鞘，对醉汉又是一拜，继而扭身道：“先生自便即可，庄墨就此别过。”
自此转身离去，独留醉汉一人仍在凉棚内。
月满大地，庄墨仍踽踽独行。身后忽然起了一歌。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4.潮退
周纪威烈王二十三年，智伯并魏桓子、韩康子三家以国人围而灌之，城不浸者三版。沈灶产蛙，民无叛意。
赵襄子夜使人携毒匕寒月刀杀守堤之吏，决水灌智伯军。智伯军救水而乱，韩、魏翼而击之，襄子将卒犯其前，其使寒月宝刀者一骑当千，大败智伯之众。遂杀智伯，尽灭智氏之族。
智伯既死，其家臣豫让几次欲杀襄子。未果，豫让高歌曰士为知己者死，含笑伏刀而死。
【全文完】
【注释：灵感自《资治通鉴》周纪.威烈王二十三年。涉及人物略有改编，不可作正史谈。】
文／君七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