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调名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写给小毛:
好久没有写信给你,最近的生活还好吗?昨天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追着一只蝴蝶一直跑,然后你出现了,它落在你的头顶上。醒来以后我才发觉离我们上一次见面已经过了好久,你大概也早不是我梦里的样子。
芦城最近一直都在下雨,而我讨厌下雨,因为下雨会让我想起过去的日子。我记得第一天去学校报到的时候是阴天,回家的时候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我一个人打着伞走在路上,并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那真的是很糟糕的心情。可后来才发现,连当时那种糟糕的心情,如今也成为了可以回味一生的美好回忆,因为人生总是会不断迈向复杂的沉重的黑夜的,或许并不是时间冲淡了情绪,而是过去无法承受的痛苦远弗如现在正在接受的痛苦。
昨天上课的时候,我确实看见窗外有一只蝴蝶。我的教室在四楼,普通的蝴蝶真能飞这么高么?它不停扑扇着翅膀,好像是一只很难得的彩色蝴蝶,可你知道的,在下雨的季节,大多事物都会失去它本来的颜色,所以我看不清。还没等我想明白关于这只蝴蝶的问题,老师突然点了我的名字起来回答问题,大概是早就看出我因为它的事情分心;当然了,那个问题我没能回答出来,当老师点了其他人说出正确答案的时候,我感到脸上火辣辣的。
当我回过头来,想再去看窗外那只蝴蝶的时候,它已经不知道飞去什么地方了。
昨天也有一件很巧的事情,我去了中央街道经常去的一家餐厅买冰激凌,竟然遇见了姜宜。她见到我似乎很高兴,于是就一起在那里吃了晚饭。你还记得姜宜吗?我们是在合唱队认识的,她是高声部的声部长,最高音可以唱到钢琴倒数第二个do。我们没有到那么熟络的地步,所以对她这么多年不见后的热情感到奇怪;但随后我就猜到了原因,也被证实了——果然她还是为了打听你的事情。
你放心,我没有对她透露太多,因为我不想让跟那件事情无关的人知道得太详细,所以我说,那件事早已经结束了。可是,她说了一句话,瞬间让我汗毛倒竖。
“不,那件事根本没有结束。你没有看新闻吗?杀人事件又发生了。”
回到家以后,我立刻打开电视,希望证实姜宜只是对我开了个玩笑,可是,一切换到新闻台,我就看到了那条新闻:里芳中学初中二年级女生坠楼身亡。警方介入之后,法医立刻对女学生的尸体进行检查,结果是没有挣扎痕迹,暂时排除了他杀的可能。可是,身为经历过四年前那一连串事件的人,我实在没有办法对此放松警惕。
小毛,难不成是“它”回来了?在巨大的震惊和恐惧之中,我的心里只能反复重复这么一句话。“它”是来了结跟四年前事件有关的所有人的么?我们,会怎么样?
或许那只蝴蝶已经告诉我答案了,我追赶着它回到了芦城,因为你还在这里,我一定会保护你。
关昭
(二)
小毛:
今天我去袁语家找他了。自从我搬到芦城以后,我们就再也没联系过,我知道他还在生我的气,因为当时的不辞而别;所以这一次我非常诚恳地跟他道了歉,我们之间好像变得很尴尬,但好在他开始跟我说话了。
袁语变了很多,不仅是外貌,更是在性格。四年前他还是班上那个最淘气的浑不吝,可他现在给人的感觉非常难以接近,沉默寡言,我几乎没见他笑。根本不需要问原因,我也大概知道是什么改变了他,所以回到里芳的第一时间我就找到了袁语。我们都想结束四年前的案件,所以现在我们必须互相帮助。
袁语告诉我,这四年里他一天都没有闲着,如果无法找到犯人,或许连我们自己都会有性命之忧。他从电脑里用U盘拷了一个文件夹给我,里面是他这四年收集到的所有证据和他的笔记。这些东西实在太多了,我根本没办法在一天之内看完,所以袁语直接告诉了我他现在的推论,那就是里芳中学女学生的死亡绝不是自杀,而且新的案件马上还会在这座城市发生。
“你真的相信四年前那些事的背后有凶手吗?”我这样问袁语。
袁语当时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总不可能真的是‘Karma’吧,我不相信那种东西。”
老实说,要我相信那一连串的案件都是“Karma”在作怪,我也实在不能接受;可是那些事无论怎么想都实在太诡异了,或许把犯人认为成不是人的东西还比较好一些。对了,你应该还不知道,“Karma”是后来人们给那只蝴蝶起的名字,一切都由它产生,由它终止,他们似乎都觉得Karma是不祥的东西,只要见到它的人就会情不自禁被它吸引,然后走向死亡;大概如果不这样想,四年前的事情就无法解释了。
袁语让我拿着U盘,回家再继续看,他还叫我跟他一起去警察局调查那个女学生的事情,原来他舅舅现在还在里芳的警察局,只不过已经升到了很高的职级,所以才能透露一点事情给我们。我也觉得现在去调查眼前发生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我们必须搞清楚站在对面阴影中的东西是什么。
你觉得我和袁语应该继续追查下去吗?我们的对手,真的可以称之为人吗?如果你现在在我们身边就好了,那样或许我会更有勇气面对这一切。说实话,我有点害怕,可只要一想到还有人能在做完这些令人发指的事之后心安理得地活着,跟我们生活在同样的世界里,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我真的感到很恶心。
所以我必须往前走,不管前头有什么。
关昭
(三)
小毛:
最近我总是梦见过去的事情,就连白天也有些魂不守舍,所以现在不如干脆做个梳理好了。
你还记得吗?一切都是从那天下午的讲座开始的。你爸爸受邀来到里芳中学给大家科普自然科学,我们很多人都报名去听了。当时明明限定时间是两个小时,可他居然讲到天都黑了。不得不说叔叔很有学者的做派,可他的话实在太催眠了!讲到最后,我想应该有一半的同学都睡着了,就连我和你也是。可只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清楚,那就是叔叔在讲座结尾介绍的那种蝴蝶。
幻灯片正中央出现的是一只放大版的蝴蝶,可它的样子诡异到让人只看一眼就会记住一辈子。先前的时间里,叔叔一口气介绍了很多种蝴蝶,其中也不乏长相奇异的,会把大家吓一跳;可这一只与它们任何一只都有所不同,那翅膀上的图案就像某种古老的诅咒,即便只是放在幻灯片里的图片也让人心中胆寒。
“同学们,你们之中有人听说过鬼美人凤蝶么?”叔叔举着话筒问道。
后头有个男生颤颤巍巍举起手来,接过话筒说:“卡申夫鬼美人凤蝶,是一个叫卡申夫的美国人在中国云南的山谷中流亡的时候偶然发现的,据说这种蝴蝶的翅膀花纹一半是美丽的女人,另一半却非常像骷髅;与此相对应,它身体左右两部分也呈现出相反的性别特征。不过这只是个传说而已,它的真正原型应该是一种叫做皇蛾阴阳蝶的蝴蝶。”
“看来这位同学对蝴蝶相当了解,”叔叔示意他请坐,随机忽然提高了声音,“可你说错了,鬼美人凤蝶并不是皇蛾阴阳蝶,它是真实存在的,因为有人拍下了这张照片,而它经过鉴定,却没有发现任何造假痕迹。”
我仔细地盯着屏幕上的那张照片,拍得很模糊,分辨率也很低,可是稍稍定睛看去就能发现两边翅膀的花纹并不是对称的,乍一看似乎是剪纸花样般的纹样,但左侧隐约可以看出像一个长头发的女人侧脸,另一边却是满目疮痍的类似人脸的图形,有点像所谓的骷髅。自然界真的存在这样生来就很诡异的生物么?完全没有规律的形状烙印在蝴蝶的翅膀上,显然不只是拟态和保护色那样简单的用途,那么难道会是大自然传达给这个世界的某种讯息么?看出翅膀上图形后的战栗之余,我不由得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那么,同学们,你们之中有谁听说过关于卡申夫鬼美人凤蝶的传说?”叔叔又冷不丁地提问。
正当同学们面面相觑的时候,最后一排那个刚刚回答问题的男生又一次站了起来。
“我、我听说那些曾试图捕捉它的人,最终都以非常离奇的方式死亡,就好像是被诅咒了一样。当时有人重金悬赏,谁能捕获到鬼美人凤蝶,只要一只就能得到25万美元。可是,凡是接触过那种蝴蝶的人不久之后就会凄惨地死去。只有最初发现它的卡申夫没有尝试捕捉,而是将它拍摄下来,才最终幸免于难。可是教授,我认为那只是夸张或是虚构的故事而已。”
叔叔无声地一笑,“这位同学,你研究过鬼美人凤蝶吧?回答得完全正确,不过很可惜,你又有一点说错了,那就是你刚才讲的那些故事全部都是事实。”
后来叔叔切换了幻灯片,继续介绍其他种类的蝴蝶,可他方才讲的那些关于鬼美人凤蝶的事却惊醒了所有昏昏欲睡的学生。那就是我对那场讲座的所有记忆。很快,参与过那场讲座的人都会明白,叔叔的话果然是真的。
在那场讲座之后,学校为了响应,特意给大家布置了一个特殊的作业,是希望每个同学都能够寻找一只蝴蝶,然后进行为期三个月的观察,制作一本观察日记。悲剧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发生了,第一个受害者在科学教室里服用过量安眠药死亡。他被发现的时候正好是下午,那个时候有个学生进来帮老师取资料,结果发现他已经坐在椅子上断气了。
我记得他被抬出来的时候,很多学生都去走廊上看了,我们也在其中。虽然隔着很远,可大家全都认出了死者,他就是那天在讲座上回答叔叔关于鬼美人凤蝶问题的同学,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了他的名字。
他叫失调名。
失调名是初三年级七班的学习委员,据说成绩非常好,经常拿到年级第一,老师们都对马上要参加中考的他寄予厚望。不过,他似乎性格非常古怪,也很内向,在班上跟其他同学几乎没有什么交集,总是神出鬼没的,所以当警方来到学校调查的时候,根本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只有他的前桌在午休的时候隐约听见他起身离开的声音。
我们的教学楼整体是“L”型建筑,科学教室的位置与各班级教室不在一侧,而在那一侧由于空间有限,教室也比较少,主要都是一些活动教室,所以监控头一层只有一个。警方调取监控以后,发现从那个角度无法看到科学教室的门,加上光线昏暗,只能看到失调名在中午十二点半左右在监控中出现过,方向大概就是科学教室,除此之外再也没看到其他异常。
对于失调名案件的调查进行了很久,可到最后也没有查出什么特别的地方,于是警方得出了自杀的结论,原因猜测是临近考试压力大。可直到案件终结的三个月之后,失调名的父母拿着一本观察日记找到叔叔,那是失调名没写完的作业。当时看到日记的时候,我们所有人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因为在日记的第一页有一张粘贴的照片,下方有一行小字:
“我要解放它。”照片中是一只非常清晰的鬼美人凤蝶,从这个拍摄角度可以完全呈现出它翅膀上妖异的花纹。
我们当然联想到了那个关于捕捉鬼美人凤蝶的传说,可当然没有人会相信那是真的。叔叔仔细研究那本日记,可日记的后几页都非常正常,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于是又将日记还了回去。就这样,没过几天,第二起案件发生了。
那天下午正好是大课间,我们正在操场上打羽毛球的时候,忽然听到教学楼后传来一声女生的尖叫,声音非常大。那里是网球场的方向,当我们赶过去的时候,那里只有两个人,是我们学校很有名的一对姐妹,姐姐艾宁上初中,在初二三班,妹妹艾美在附属小学的五年级,彼时两个人分别倒在网球场的两侧,姐姐已经断气,妹妹还在口吐白沫,并剧烈地抽搐,然而送到医院之后依然抢救无效去世了。两个人的死因都是服用了过量安眠药,知道这个消息以后,整个学校开始人心惶惶。
看电影或者小说的时候,大概因为死亡是推进情节的最佳动力,往往会有很多死亡场景,所以看多了也觉得习以为常。然而,如果真的在生活中旁观了身边人的死亡,便会产生与看文艺作品截然不同的感觉。离自己那么近的人就那样简单的死在眼前,那么谁又能保证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呢?只要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就会惶惶不可终日。特别是在发现了艾宁的观察日记之后,我们心中的那种恐惧感不断地滋长。
这本日记的冲击感并没有失调名的日记那样强,不过这是一本已经制作完成的日记,其中的叙述内容非常多。通过分析,艾宁原本是在观察她在花丛中偶然捕捉到的一只菜粉蝶,可之后的一天,她忽然改变了观察对象。
‘今天我遇到了一只蝴蝶,它跟我见过的所有蝴蝶都不一样,全身都散发着彩色的光,在夜晚非常引人注目,这一定是很名贵的品种吧?想不通为什么会飞在这种寻常的路边……我刚刚仔细地观察了罐子里的它,被吓了一大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鬼美人凤蝶?’
这这篇日记之后,仅仅过了九天,艾宁就和她的妹妹艾美曝尸在网球场,据说警察曾经去她们家搜寻过,却没有找到那只蝴蝶的踪迹。两姐妹的死给学校蒙上了一层巨大的阴影,不仅是因为一下有两个人遇害,更是因为她们是学校里非常出名的人。你也知道,艾宁是我们这一届最出名的学生,她不仅是校内各种活动的主持人,也是校管乐团的团长,学校里几乎没有人不认识她。她的父母都是校董,因此家境也很宽绰,平时经常买些小东西送给大家,和我们很快就打成了一片。尽管与她没到熟识的地步,但平时在合唱团也没少受到她的照顾。艾美更是学校里的活宝,长得像个洋娃娃,性格却很冒失,常常在不上课的时候来中学部找艾宁,闹出了不少的笑话。她是舞蹈队的独苗,小小年纪就已经参加过世界级的芭蕾舞比赛了,真是难以想象一个这么活泼的孩子竟然能将这种高雅舞蹈跳得这么好。
说起来,艾美与这起事件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说失调名和艾宁之死都是因为那只蝴蝶的话,难道说艾美也与蝴蝶有所接触么?也对,既然艾宁把鬼美人凤蝶带回了家,那么艾美就几乎不可避免地会看到它。事到如今,我仍然不知道当年的死者们究竟对它做过什么,才招致了这样的结局,或许也有可能只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吧。
最后一个死者让当年所有人都出乎意料,也正是他的死使这一系列的事件彻底曝光,也让里芳变成了一座被诅咒的城市,从此所有人提起这个地方都心有余悸。当时已经步入夏天,天气又闷又热,当校方和警察闯进许助教家门时,在场的所有人都第一时间闻到了难以形容的腐臭气息——许助教的尸体横陈在卧室,已经产生了巨人观。
法医的解剖结果结论同样是服用过量安眠药死亡,然而跟先前两起案件不同的是,死者既不是学生,也没有死在学校,尽管没有证实这起案件是否像先前一样与蝴蝶有关,可接连出现这样的死法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鬼美人凤蝶的传说。这些不寻常的因素致使这一系列事件不再只能用简单的意外解释,校方再也无法压制媒体,许助教的死作为一起社会事件登上了里芳市的新闻。而由于蝴蝶极具恐怖色彩的传说,大家都将那只不详的蝴蝶称为“Karma”,大概就是说做了坏事就会得到报应的那种意思,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不知道是因为事件影响太大还是别的什么,自此之后,Karma似乎就销型匿迹了,没有人再声称自己见过它,也不再有人因此丧命,这件事好像就那样遮盖过去。可只有我们知道,那件事根本没有结束不是么?小毛,有时候,我时常觉得那一切只是一场梦,只有在想起你的时候,我才能确定那一切都不是梦,它们全部都确确实实地发生了。如果不是这样,你现在一定还在我的身边。
明天我和袁语就要去找他舅舅了,我们约在学校对面的那家咖啡厅,希望我们不会白跑一趟。
关昭
(四)
小毛!
今天我们得到了非常宝贵的消息,那就是关于上个星期里芳中学死者的相关信息。回家的路上,袁语斩钉截铁地对我说,这次的事件一定与Karma有关。
死者是初二三班的学生,名叫钱佩佩,她的学习成绩偏科很严重,只擅长文科,理科成绩一直不太理想,尤其是生物,经常不及格。最近学校为了提升这些严重偏科的学生的成绩,会在早自习之前开设辅导课程,如果其中的学生能够在每周一次的测验中合格,从下一周起就不用再来参加课程。钱佩佩正是辅导班的一员,只是她生性懒散,经常在早上迟到。上周三的一整节早自习,她都没有参加,起初大家都以为是她睡过了头或是请了病假,结果上第一节课没多久,只听窗外一声闷响,钱佩佩从教学楼顶坠落,尸体落在楼下的绿化带中。
事实上,尽管里芳中学先前从未有过学生跳楼自杀的案件,但这一类事件在很多学校都屡见不鲜。可奇怪的是,法医的检测结果显示,钱佩佩的死因并不是高空坠落,而是死于吞食过量的安眠药,也就是说,她已经在坠楼之前就已经死亡了。
听到安眠药这三个字,我心头立刻爬满了荆棘,开始坐立不安。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姜宜和袁语都那样说,原来如此,一模一样的死因,如果凶手不是Karma,那么就是有模仿犯。总之,要把这个案件将四年前里芳中学事件脱离开来独立考虑是不太可能做到的事情。
当然,我也当场问了袁语的舅舅,现场有没有发现任何关于Karma的蛛丝马迹,可非常遗憾的是,和许助教案件一样,他们并没有在坠落地和天台发现什么异常,后来去了钱佩佩家,也尚未有新发现。
这场会面最大的收获是袁语舅舅提供了第一个死者失调名的观察日记的复印件给我们,这无疑是非常宝贵的证据。如果能透彻地分析这本日记,说不定会有什么重大的发现。说起来,袁语的舅舅在四年前也帮了不少忙呢,或许他心里也还没放下这件事情。今天他主动问了你的情况,我如实告诉了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说一句话。这大概是里芳所有人的噩梦,可噩梦的源头居然只是一只蝴蝶,实在是太荒唐了。如果事件的背后真的有身为人类的凶手,那么他不就是一直在把我们耍得团团转么?这样的事情,无论是谁都无法原谅!
关昭
(五)
致小毛:
这起连环杀人案一直以来都带有超自然的色彩,导致我们一直以来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死者具体的死因。不管Karma是否真的存在,所有受害者都确确实实是因为服用过量安眠药而亡的。他们究竟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服用,又服用了多少呢?药的来源又是什么?这些问题都是我和袁语在研究了失调名的观察日记之后才注意到的。
观察日记并不等同于普通的生活日记,它只会记录有关对蝴蝶的观察部分,关于这些内容都很平常,乍一看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然而,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我前前后后翻阅了很多遍,终于发现了整本日记最奇怪的地方,那就是时间,记录的时间。短短十几天的时间,失调名竟然写出了四十三篇观察日记,平均一天他就要写三四篇;每一篇日记的篇幅都很长,也很细致,大概是因为失调名本身学习成绩就好,也对蝴蝶十分感兴趣的缘故。但是在记录时间里,四十三篇观察日记中,一共有十二篇都写于凌晨两点以后。我们都知道,学校早自习的时间是七点二十,也就是说在这个时间之前,学生必须到达教室。如果失调名每天睡觉时间都在两点以后,那么他一天的睡眠时间满打满算不会超过五个小时。
“失调名似乎一直都有失眠症,”袁语是这样说的,他曾经去失调名家里慰问过他的父母,“他家里人都说自从升上初三,他的失眠变得更严重了,尤其是在捕捉到Karma之后,他总是没日没夜地研究那只蝴蝶。”
如果是本身就有严重失眠的人,那会经常服用安眠药也就不奇怪了吧?我把我的猜想告诉了袁语,可他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失调名的父母对安眠药很抵触,说是吃多了会降低记忆力,影响考试发挥,所以从不让他吃有那种功效的药。”
这算什么事?我不禁有点同情失调名的遭遇,明明课业压力那样大,却连最基本的睡眠质量也无法保证,最遗憾的是,就连他的父母也无法理解,固守着愚昧的想法,让他不停地在痛苦的泥沼挣扎而不施以援手。长此以往,就算不发生那样的事件,早晚身体也会有一天因为过劳出现问题的吧?或许在外人眼里诡异的死法,对于他来说也算是一种救赎吧。
不过现在还是先办正事要紧。既然失调名平时接触不到安眠药,那么药又是从何而来呢?袁语向我分析出两种可能,一是主动服用,也就是失调名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服下过量安眠药;另一种则是被动摄入,有可能是失调名在被控制或昏迷的情况下被强行注射了含有安眠药成分的药物。在这两种情况中,我们都认为第一种的可能性更高,因为就失调名死前的监控录像来看,他从出教室以后应该都是独自一人,如果科学教室里本来就藏了什么人,那么他走的时候一定会被监控录下;此外,失调名的尸体并没有挣扎痕迹,所以死前被控制的概率也相对降低了。
如果是这样,他究竟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服下了大量的安眠药呢?作为一个有常识的学霸,失调名自然不可能主动一下吞食那么大剂量的安眠药,可既然是药,就不可能在人不知情的情况下摄入。
“真的不可能么?”袁语冷不丁问了一句,“药也分为很多形式,同样成分的药品,可能是固态,也可能是液态,就连安眠药也是一样,常见的代表性药物是雷美替胺口服悬浮液。”
我怎么没能想到这一层!如果是液态的安眠药,想要让失调名喝下就会变得很容易了。我重新翻看起当年的调查资料,很快就真的注意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失调名在学校的个人物品里,怎么会没有水杯?”我几乎是尖叫着说道。“就算是喝瓶装矿泉水,也应该有水瓶才对,作为学生的必备品,当年居然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实在是太草率了。”
“毕竟是小城市第一起这样的案件,谁也想不到后来竟然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袁语喃喃道,“好在我们总算有了突破口。关昭,我想我们马上就可以证明,这绝不是什么Karma的诅咒,因为我们已经看到犯人留下的踪迹了。”
我认同地点了点头,决定明天就尝试去寻找失调名水杯的下落。小毛,我现在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我们必须与时间赛跑,在不知道凶手会不会犯下一起案件的情况下,我们需要尽可能快地了解到更多更多的真相。
此刻正在想着你的
关昭
(六)
亲爱的小毛:
又有一段时间没有给你写信了,这是因为我最近为了调查Karma的案件实在有些脱不开身。不过,现在我们能够大致推测出失调名的死因了,尽管这个结论相当令人难以置信。
我们现在初步的推测是,艾宁和许助教共同导致了失调名的死亡。
从失调名的水杯为切入点开始调查,我们走访了许多当年初三七班的学长学姐,他们之中的很多人已经对失调名记不太清了,只有他当年的前桌依稀记得失调名有一个黑色的保温杯,因为这个杯子经常在传卷子的时候磕到他的脑袋。当我们看到那只保温杯的图片时,我突然觉得这杯子有些说不出的眼熟。最后,我们在案卷资料里发现艾宁的遗物中有着一模一样的杯子。虽说是这样,不过这样的保温杯是市面上的常见品牌款式,碰巧是同款也无可厚非。不过,袁语的舅舅告诉我们,当年就是这只保温杯被检测出了安眠药的残留成分,当时警方认为艾宁就是通过这个水杯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致死。但是……但是,如果这个杯子原本就是失调名的,事态就会完全不一样了。
我们做了一个大胆的推测,假设两个人拥有一模一样的杯子,艾宁可以事先将安眠药下在自己的水杯中,然后借机实现调换,平时生活不拘小节的失调名一时之间根本不会发现两个杯子细微的差别,在事发以后,再将杯子调换回来,神不知鬼不觉地销毁证据。然而,这个假设存在两个主要的问题,一是另一个水杯去了哪里?如果水杯是重要的物证,那就不应该随意丢弃或销毁,将失调名原本的水杯完璧归赵才是最稳妥的选择。二是动机,艾宁和失调名在学校是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两个人,她怎么会突然对失调名产生杀机?
因此,我和袁语都认为这不是完全的作案过程,于是再一次投入案卷的分析之中。有了调查的方向再去翻查案卷总比大海捞针强得多,我们从艾宁水杯上的指纹检测结果上发现,这水杯上并没有失调名的指纹,不过除了艾宁和班上的几个同学,竟然还发现了许助教的指纹。
许助教当年负责辅导初二年级一至四班的数学,因此艾宁也是他的学生之一。但按理来说,老师一般情况下不会接触学生的水杯,因此他的指纹会出现在水杯上就显得十分突兀,这显然是不同寻常的发现。如果是许助教投放的安眠药,这种情况有没有可能呢?我们开始往这个方向思考。在先前的资料当中,我们了解到一个事实,那就是许助教和失调名存在私下联系。由于失调名经常去办公室问老师题目,久而久之待在办公室的时间也就变长了,他生前似乎曾经请求许助教对他进行辅导,不过许助教以不教初三年级为由拒绝了他。但是,许助教仍然以个人的名义出借过一些数学笔记给失调名,这些笔记在他家中也被发现了。最重要的是,和失调名一样,许助教也患有非常严重的失眠,他家里有许多种安眠药和助眠药物,这样一来,他似乎相当符合作案的条件。
假设是许助教和艾宁串通起来共同谋害了失调名,那么案件就会变得更加复杂了。死者被死者杀害,死者和死者成为了共犯,这简直就是死无对证。这样想下去,他们两个又是被谁所害的呢?
所以说假设只是假设。动机,我们现在需要掌握作案的动机,就算只有冰山一角也好,只有了解了这几个人之间的联系,才能进一步得知真相。
关昭
(七)
小毛:
昨天我遭遇了一起意外,直到写信给你的现在还仍然心有余悸。今天上完补习班以后,我一个人来到附近的快餐厅吃饭,中途去了一趟厕所,回来以后正要喝掉桌上的饮料,却被旁边的一位女士扯住了袖子。
“小妹妹,你最好不要喝,刚才好像有什么人来到你的位置上,往杯子里倒了什么东西。”
那一刻,我的心里骤然间响起一道惊雷,吓得我差点将杯子扔到地上。可是我忍住了那股恶寒的冲动,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快餐厅。我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警察局的,如果不是今天看到了检测结果,我真希望那只是一场梦。饮料里被加入了过量的安眠药,我被投毒了。事后餐厅调出监控,却无法捕捉到那个人的身影,他是算准了监控死角才来的。
我也成为了Karma要抹杀的对象么?可我分明从没有见过它,就连当年你被卷入事件中的时候,我也没能见到它真正的模样。那么,对方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在警告么?努力平复心绪过后,我得出了这样的推测,这反而使我隐隐地感到兴奋:它盯上了我,说明我们的调查和假设并非是白费功夫,我们已经让它感到了威胁。
我将这件事告诉了袁语,他的表情很难看,还劝我接下来不要再调查下去。我实在没能忍住,和他大吵一架;难道他忘记了我们调查这些事件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吗?如果不能找出真凶,小毛你遭受的那一切又算什么呢?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绝对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我一直很想了解关于钱佩佩案件的始末,可袁语的舅舅在听说我遭遇投毒之后就坚决不向我们透露任何消息,这让我感到很着急。犯人还有再次作案的可能,即便不是我,也会有别人,在这种情况下还无法做到信息的整合,实在把我们逼入了十分被动的境地。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如果这边无法再进行合作,就只有靠我自己了。
今天下午,我一个人去了钱佩佩家,自称是她的学姐。当时家里只有钱佩佩的姐姐在,她叫钱舒,比钱佩佩大七岁,似乎平时主要都是由她照料钱佩佩的起居。在跟钱舒接触的这段时间里,我能明显地感觉到她是一个防备心很重的人,但言行又不会让人觉得失礼。当我问到钱佩佩是否有失眠的情况时,她忽然变得十分激动,坚决地说她的妹妹绝对没有这方面的问题。我对她的态度感到很奇怪,可是环顾家中也确实没见到有安眠药,只能暂且按下不表。
谈论钱佩佩的时候,钱舒除了那一瞬的情绪波动以外都显得分外平静,就好像死去的是别人的妹妹一样。可是,我看出了被她压抑的那些情感。钱佩佩的个人物品被收拾得整整齐齐,钱舒手机里以钱佩佩照片制作的屏保,还有钱舒曾经教训过欺负钱佩佩的男同学的那些过往,都指向钱舒是一个非常看重妹妹的姐姐,可是,她为什么要刻意压抑对钱佩佩的关爱呢?
另外,钱舒主动向我说明了钱佩佩在学校的一些情况。钱佩佩学校成绩不算太好,因为偏科所以一直是中下游的水平,但她本人似乎对这件事不是很在意。她的性格比较内向,平时上学只跟固定的几个人来往;但她有一个唯一的爱好,那就是表演话剧。尽管钱佩佩平时不爱说话,可只要开始表演,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不仅台词功底强,表现力也很高,是学校话剧团的中流砥柱。钱舒说,当钱佩佩换上戏服站在台上的时候,很多人都认不出来她就是钱佩佩。
“最近话剧团也在排练么?”我随口问道。
钱舒点了点头,我便问她钱佩佩生前是否也参与了排练。
“自从她去年加入话剧团以后,基本上每一次排练她都不会缺席的,”钱舒道,“《蝴蝶是自由的》,我记得他们最近好像是在排这个,我妹妹演的是女一号。”
我心中不由得一阵警铃大作。又是蝴蝶么?这究竟是巧合还是被设计好的剧本?又或者说,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巧合都是一种必然。
“关于蝴蝶,佩佩生前有没有跟家里提到过相关的话题?”我追问道。
钱舒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随后坚定地说道:“她说过,他们用来排练的道具里有一只奇怪的蝴蝶。”
“具体是什么样的?”
“她没有跟我们形容过,不过那只蝴蝶好像很快就飞走了,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我的冷汗不断地往外冒,一只蝴蝶的寿命绝无可能超过四年,即便这一只也是鬼美人凤蝶,也不会是四年前的Karma。难道这个世界上本不应该存在的一种蝴蝶,非常恰巧地有两只都来到了里芳?如果不是因为里芳有什么能够吸引这种蝴蝶的东西,就是有人在背后作怪。抑或二者兼有,但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这种蝴蝶从始至终就根本不存在呢?毕竟现在还活着的人里,没有一个亲眼见过它。
或许我应该去拜访一下叔叔,毕竟我从回到这里以后还没有见过他。可是在经过你的那件事之后,他会愿意见我么?
关昭
(八)
亲爱的小毛:
事情开始出现转机了。在钱佩佩案发酵了这么多天以后,市里成立了专案组,来到里芳彻查四年前以及现在一系列的案件。袁语的舅舅说,能有现在的进展,我和袁语提供的信息和分析功不可没。如今整个里芳已经黑云压城,专案组来了以后,大家似乎又都回想起了Karma,大街小巷没有一天不在议论这些事情。钱佩佩案已经发生了将近半个月,但犯人迟迟没有再次作案,想到四年前的凶手以极快的速度连续杀害四个人,很多人都觉得他不会再次出手了。究竟是不是呢?无论是我们当中的谁都无法得出肯定的结论。
尽管专案组和里芳警局的很多人都反对我和袁语继续接触这个案件,但自从他们知道我们和你的关系以后,渐渐也不再有反对的声音了,不过他们需要时刻确认我们的人身安全。通过协助专案组,我们挖掘到了更多关于案件的信息,其中最关键的是艾宁的妹妹艾美死前的状态。
我记得非常清楚,在发现姐妹两个的时候,艾美还没有断气。那也就是说,至少她服下过量安眠药的时间应该是案发当天的前一天夜晚左右。然而,专案组从市里调来了一份尸检报告,是在当年里芳检查了艾美的尸体之后,由市里进行了二次尸检的结论。拿到这份写着“绝密”报告的复印件时,我和袁语都感到很奇怪,明明当年那几个人的案件都按自杀结案了,并没有引发很大的波澜,可市里为什么会专门对艾美的尸体二次尸检?难道在当时就已经有人发现了明显的疑点?
当我们取出报告,看清其中的内容时,我才明白了缘由。在二次尸检当中,专家级别的法医检测出艾美的死因是缺氧性脑死亡,这本身和里芳法医的检测结果一致。然而,里芳法医认为缺氧性脑死亡是服用过量安眠药之后出现的呼吸肌麻痹;可市里的法医却不这样认为。的确,在艾美的胃部检测出了未消化完全的安眠药成分,不过她服用的剂量远远小于她的姐姐。按理来说,这种剂量应该尚不致死,可艾美还是没能抢救过来,这其实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艾美从小有先天性心脏病,一旦受到刺激,会更容易出现呼吸衰竭的症状。
先天性的心脏病?我和袁语面面相觑,凡是和艾美打过交道的人都不可能将她与心脏病人联系在一起。她总是活泼好动,一下课就在操场上蹿下跳的;我虽然和艾宁没有太多交往,可跟艾美的关系却很好。中午休息的时候,她常常来我们这一层找艾宁,但一开始总是走错教室到我们班上来,有时候艾宁要去播音室做广播,就让我们代为照看艾美。她真是一个活宝,有她在的时候,整个教室里都是欢快的笑声,连路过的老师都要进来看看她。渐渐熟悉以后,她会邀请我们去看她在的排练表演,芭蕾虽然看起来是很优雅的舞蹈,实际上对舞者的身体素质需求却相当高;如果艾美从小就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我真的不知道她究竟是怎样撑过那些身体负荷极大的训练,成为一名出色的舞蹈选手的。
我这些天总是在回想曾经和艾美相处的点点滴滴,在所有的死者当中,她和我们的关系最好,特别是那时她年仅十岁,这样小的一个孩子,一直独自与疾病斗争,她那么坚强,未来本该会有无限的可能,怎么会卷入这样的事件,落得如此悲惨的结局?
可是,再多的哀叹也没有用,我们再也见不到那个活泼的小舞蹈家了。我们必须要为她正声,找到杀害她的真凶,因为这一连串的案件有太多的蹊跷之处,正因为还有我们这样的人记得逝者,才能让调查得以延续下去。
话说回来,艾美究竟是通过怎样的方式摄入安眠药的呢?如果她生前并未服下过量的安眠药,那么有很大的可能是给她下药的人知道她本身有心脏病,所以根本不需要注入太多药物就能达成目的。按照这个思路去想,艾美的病连我们都完全不知晓,那么就一定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比如艾宁。
“可不应该是她,”袁语说道,“她们姐们俩的关系非常好,更何况,艾宁没有杀害艾美的理由。”
我也感觉我的想法很疯狂,这又不是什么悬疑剧,姐妹残杀的故事在现实中不常发生。可如果不是艾宁,又会有谁对艾美下手呢?姐妹两个的父母案发时都在国外出差,推算出艾美服毒的时间是夜晚,难不成还能有谁潜入她们家里下毒?
冥冥之中,我感到破解谜题的关键就在于Karma,那只蝴蝶……
等等,小毛,我家的门铃响了。
(九)
小毛:
抱歉上次的信很草率地收尾了。不过真的很突然,昨天拜访我家的人竟然是叔叔。他似乎是刚刚知道我回到了里芳,说是无论怎样都要见我一面。
四年不见,叔叔的外表变化很大,他看起来比过去要苍老得多,明明还没到那个年纪却已经满头白发。不过我想也是,阿姨去世得太早,之后你又发生了那样的事,虽然他总是沉迷于研究和实验,但现在他一个人生活也很辛苦吧。
我很意外他先向我道了歉,对四年前发生的事情,他表示或许是因为他们家才让我受到了那么大的精神创伤,以至于搬到芦城。可是根本不是这样的,我认为当年无论是谁都没有做错什么,你会受到牵连也只不过是意外,如今我更加相信,导致这些结果的是有人在背后捣鬼。如果硬要道歉的话,那个人也应该是我才对,如果当时我能再勇敢一点,说不定你就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了……
随后,我们聊了一些生活的近况,叔叔对蝴蝶的研究最近好像取得了不错的成果,似乎是正在申请一项利用蝴蝶实现某种生态循环的专利。虽然听不太懂那些理论,可小小的蝴蝶居然能做到这样的事情吗?想想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面对我的惊讶,叔叔有些疲惫地笑了笑,对我说:“小关昭,难道你没有听说过蝴蝶效应么?在时机恰当的时候,即使只是它们轻轻地扇动一下翅膀,最后会生成足以摧毁一座城市的台风也是有可能的呢。”
叔叔说得没错,有时候正是这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东西,最后却成为了轩然大波的幕后推手。正当我沉思的时候,叔叔从皮包里取出一样东西交给了我。那是一张照片,而且是,我曾经见过的照片。
“小关昭,听说你和小语最近在协助专案组调查关于Karma的案件,我想这个或许会对你们有帮助的。”叔叔说道。
我努力想要控制住不停颤抖地拿着照片的那只手,可血管里传上来血液逆流的那种感觉已经强到无法忽视的地步。这就是四年前那场讲座上叔叔给我们展示过的那张鬼美人凤蝶照片的实体,从照片的磨损和泛黄程度来看大概是原件。如今切切实实地近距离接触这张照片已经让我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就好像那个诅咒顺着照片爬到了我身上一样。
想要立刻把它丢掉,可一想到这是叔叔的一番心意,他既然斩钉截铁地那样说,就一定是因为这张照片与案件有什么关联。于是我问道:“叔叔,我认得这张照片,难道它与案件真的有什么关联么?”
叔叔微微点了点头,“你应该记得,我当时说过,之所以能够确定鬼美人凤蝶真的存在,是因为有人拍下了这张真实的照片。然而,我并不是拍摄者,只是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它;事实上,真正拍摄了这张照片并将它送给我的人就是许助教。”
“什么?”我下意识地失声叫道,“您为什么会认识许助教?”
叔叔轻声叹息,“许助教,不,许一环,他曾经是我的学生。”
叔叔从包里又拿出一张毕业照,亲手指出了许助教给我看。据叔叔所说,许助教本科时期的专业并不是师范,而是昆虫学,叔叔曾经是他的班主任。许助教在校的成绩非常好,还拿过很多国家级竞赛的奖项,可不知道为什么,大四那年他十分坚决地放弃了保研,而选择跨考了师范专业。当时叔叔不愿意放弃这么优秀的学生,他原本想要在许助教保研之后成为他的导师,可没想到不管怎么劝说,许助教仍然不肯改变自己的想法,也不愿说出跨考的原因,于是他们在毕业前大吵一架,随后就再也没有联系了。
直到四年前,叔叔意外收到一封信,署名竟然是许多年未曾联系的许助教。他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照片和一张字条,照片就是那张拍摄下鬼美人凤蝶的照片,字条上的话非常简短。
“老师,我找到了,它是存在的。”
原来,在上大学的时候,叔叔曾在讲授蝴蝶专题时提到过鬼美人凤蝶,但那个时候他斩钉截铁地得出了结论,认为卡申夫鬼美人凤蝶只是一个传说,事实上并不存在这种蝴蝶。他没想到当年讲过的课,许助教居然还能记得,不过他怎么也弄不明白,许助教寄来这张照片的目的是什么?听说他已经快要博士毕业,正在学校里实习,讲授的还是数学,明明已经与昆虫学毫无关联,却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呢?难道他是希望自己继续去研究这种蝴蝶么?
后来,他尝试与许助教见面,问清楚他的目的,可许助教总是避而不见,就好像那封信不是他寄出的一样;可叔叔不可能认错字条上的笔迹,那绝对是许助教没错。后来他只能作罢,由于这张照片的确算得上是昆虫界的新发现,叔叔也对此非常惊讶,于是也展开了对鬼美人凤蝶的研究。遗憾的是,由于缺乏样本,这些年他用尽了方法也没能找到一只真正的鬼美人凤蝶,所以研究一直没能推进。
“等等,”我感到有些奇怪,“叔叔你是研究蝴蝶的专家,可就连你都没能找到一只鬼美人凤蝶么?”
“是呀。”叔叔憔悴地点点头,“我知道小关昭你想要说什么,那些死者,他们之中的很多人死前都与它接触过,甚至是小毛,她也……可我竟然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哈哈,我这个教授当得也真是失败啊!”
他自嘲地笑了笑,“不过,这也就是我今天想要提醒你的事情。小关昭,如果所谓的Karma,也就是卡申夫鬼美人凤蝶其实真的不存在,那么案件的真相会是怎样呢?”
我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可是死者全部都亲眼见到了它!尤其是失调名写的那些日记,不可能是胡编乱造出来的。就算是幻觉,也不可能让这几个人都产生相同的幻象啊!”
“道理是这样没错,可我总觉得这件事情的发展有点奇怪,我今天所说的也只不过是凭空的猜测而已。总之,小关昭,你们一定要小心,如果连你也出了什么事,我这个做爸爸的就更没有脸面去见小毛了,你能明白吧?”
叔叔的话让我很感动,这些年,他一个人不知道独自承受了多少,如今他主动来提供线索,看来也希望案件能早日解开真相。可为什么事到如今他才拿出这张照片呢?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时,叔叔已经离开多时了。如果他说的那些话全部都是真的,那么许助教的嫌疑就更大了,他是造就Karma的源头,不管它究竟存不存在,许助教都一定知道某些内情。
对了,叔叔临走前,我没忘记问他关于许助教是否有严重失眠的问题。叔叔说,许助教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失眠了,据说是高三压力太大导致的神经衰弱。那时候,他作为班主任还为他推荐过一些副作用比较小的溶解性安眠药。
小毛,今天见过叔叔以后,我又想起了很多关于你的回忆,希望我能在梦里再次见到你。
你永远的
关昭
(十)
亲爱的小毛:
真正的犯人终于浮出水面了。
我把近期获得的情报都整理给了专案组,他们提出要去许助教曾经住过的房子看看,虽然四年前已经调查过,但现在有了新的方向,说不定能关注到一些曾经被忽略的细节。许助教当初是在一栋公寓楼里租了一套房子,但是发生了那样的事,后续便一直没有人愿意承租。如今许助教的大部分个人物品已经被清理掉了,但基本的房屋设施和结构还被保留了下来。
在更为系统的搜查中,专案组人员发现了一处隐蔽的空间,那是在卧室的天花板上,有一块活动的三合板,从这个开口爬上去,就到了两个楼层之间的一个夹层当中。在这里,我们找到了一个U盘,连接电脑打开之后是一段音频,里面是一段对话。
“你又在找你姐姐么?她不在这。”这个男声显然是许助教。
一道稚嫩的童声响起,“老师你才是走错了吧!这里是初三年级的教室,你不是教我姐他们的老师吗?”
我绝不可能认错这个声音,竟然是艾美!
“我来这里是有事要做,我先送你去找艾宁吧。”
“不、不要!”
“怎么了?”
“我……我在等人,老师你先去忙吧,不用管我。”
“你怎么了?有什么困难吗?说不定我能帮上什么忙。”
“那……老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哦。”
“嗯。”
艾美深吸一口气,小声嗫嚅道:“老师你认识这个班的失调名吗?我讨厌他。”
“为什么?”
“因为他抢走了我最爱的蝴蝶!它很特别,我在动物园都没有见过。它原本是我先找到的,可是失调名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居然将它偷走了!”
“怎么会呢?”许助教的语气很诧异,“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不会,就是他!放学的时候我去社团排练,就把装着蝴蝶的盒子放在位斗里,等我回来的时候,我看到失调名从我们教室的后门出去了,然后我的盒子就不见了!我在初中部逛了好多天才发现是他,不可能认错!”
“所以你是来找蝴蝶的对么?”许助教说,“我刚才的确看到失调名提着一个盒子去了科学教室,但不确定里面会不会有你说的那只蝴蝶。”
“啊!那,那……”
“这样吧,”音频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这是失调名同学托我给他带的安眠药,因为他最近失眠很厉害,每天都睡不着觉,但他家里人又不让他吃药,他是被逼得没办法才来求我。不如你现在就把药放在他的这个水杯里,一会就是午休,不仅他能睡个好觉,你还能趁他睡着去看看有没有你的蝴蝶。怎么样?”
“真的可以吗?那,那我试试看。”
这段录音的内容是我们未曾设想到的。先前,我们一直怀疑许助教和艾宁有所勾结,却没有想到真正被他利用的人是艾美;如果是这样的话,许助教完全有可能事先让艾美投下安眠药之后,又将另一支安眠药剂交给失调名,让他自己实现二次投放,最后就能让失调名服下至少是正常剂量两三倍的安眠药。关于如何印证这一点,只需要查看失调名的尸检报告,用他体内残余的药品和时间进行推算就可以了。
然而,许助教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艾美的死也与他有关系吗?事情变得越来越错综复杂,这段录音的出现犹如一枚定时炸弹,然而我不禁感到有些奇怪。如果许助教真的是杀人凶手,他就不应该保存着这段录音,凶手一定会想方设法抹杀一切可能证明自己犯案的证据,既然录音的鉴定结果是真实的,他又为什么不将其中的内容销毁呢?
还有那只蝴蝶,如果没有理解错的话,就应该是失调名观察过的那只鬼美人凤蝶,如果艾美是为了夺回那只蝴蝶而下药的话,最终蝴蝶为什么会跑到艾宁的手里?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袁语忽然说道:“案件的所有死者都真的是他杀么?”
“我的意思是,”袁语见大家都愣住,随即解释着,“自杀的可能已经被完全排除了么?有没有可能,其中有死者不是被害的?”
我悄悄捅了袁语一下,“你是有什么新的想法了?”
袁语摇了摇头,“我只是有一种感觉,尤其是对艾美死亡的这件事上。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服毒时间是在晚上,那时两姐妹应该都在家里才对,如果不是艾宁下的毒,又会是谁呢?还有,就算是许助教想要杀人灭口,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法也太刁钻了吧?感觉有点说不通。”
袁语说完这番话以后,我开始回想艾美临死前几天的状态。我的记忆很模糊,因为自失调名案发到两姐妹死亡的这一个星期里,我只见过她一两次。其中的一次是在做完早操之后的操场旁边,她似乎正在跟艾宁争论着什么,表情很生气;另一次则是在放学后的社团活动,我路过舞蹈教室的时候,里边只有她一个人,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压腿,反而是双臂抱膝坐在角落里。
那个时候,我做了什么呢?对,我走进了教室,轻声问她发生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她抬起头,对我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就是刚才太困了,不小心睡着,做了一个梦。”
我怎么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那就是在她和艾宁死去的前一天,明明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我还想着给她带点零食让她打起精神来!
我犹疑着开口,“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袁语。你说的不是没有可能,我突然想起来,在艾美去世之前的几天,她的表现很奇怪。”
接着,我把我回想起来的事情告诉了大家,组长神情凝重地沉思了许久,然后道:“可惜这些都只是猜测,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一点。”
是啊,死者杀了死者的事情都难以证明,要证明死者自杀更是难于登天。四年过去了,很多当年没有收集到的证据都早已湮灭,可我不想就这样放弃。明明已经查到这个地步,难道就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吗?现在所有的目标都指向许助教是嫌疑最大的人,但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很奇怪,或许现在将他认定为凶手还为时尚早。
关昭
(十一)
小毛:
很抱歉这段时间都没能给你写信,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解释这一切,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这一个月来我都没能去医院看你,你还好吗?
好吧,我应该将之前发生的事情向你和盘托出。在上次给你写信之后的不久,我和袁语亲眼见到了那只蝴蝶,Karma。最近袁语总是神经紧张,尤其是在我被人投毒之后,他就坚持要送我回家。那天傍晚,我们像往常一样走在路上,没有任何征兆,在一阵风过后,它就出现了,在离我们不远处的草丛旁飞舞。
尽管隔着一段距离,我仍然能够看清它身上的纹路,因为它实在是太特殊了,我从未见过任何一只蝴蝶有这样的颜色和纹路。又或者说,我的内心深处早已有了那一刻的预测,再去观察不过是证实了心中的猜想。像被宣判死刑一样,我在看到它的那一刻,心中就凝结了莫大的痛苦,这痛苦使我无法动作;身上的血液在逆流,即使想要追赶它、抓住它、看清它,此时此刻也无能为力。
袁语要比我坚强得多。当我被那种恐惧和痛苦包围之前,他已经先我一步奔了过去,消失在街道的尽头,跑进了树丛之中。我艰难地移动着追过去,却发现树丛后的河滩上空无一人。我沿着堤坝走下去,内心万分焦急,终于在河边发现了袁语的身影。在赤红的余晖里,他背对着我,右手高举着那只昆虫,此刻它正在万分焦急地扑腾着翅膀。
“等等,袁语!”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我们应该赶紧把它交给专案组,这是重要的证据!”
“不,我现在就要杀掉它,然后再交给警察。”袁语没有回头,“这个东西只要一出现就没有好事发生,如果我把它杀掉,它就不会再伤害任何人了吧?”
“不行,这是最关键的证据……”
“关昭!你还不懂吗?”袁语的身影颤抖着,“我已经不想再有任何人死掉了啊,无论是你还是我!”
沉默许久,我慢慢走过去,将他高举着的手臂一点一点放下。
“这一次不会再有人死掉了,我向你保证。”
其实我并不能保证,我不是能够预测未来的人,此刻害怕得连路都快要走不动,可我必须向他这样承诺,因为只有相信希望的存在,我们才有勇气直面真相。可就在我们准备动身去警局的时候,袁语手中的蝴蝶忽然扇一扇翅膀,似乎抖出了什么东西,随即我眼前一黑,就此失去了意识。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无比熟悉的房间里,那是,你的房间。
这是梦吗?我瘫坐在床上,认为又或者是我已经死了,我已经来到了死后的世界。你的房间还是和当初一样,没有一点变化;无论地板还是桌面都一尘不染,就像这四年来一直都有人在居住一样。只有一件事让我意识到这不是梦,你屋子里摆着的所有照片都停留在四年前。
“小关昭,原来你已经醒了啊。”门把转动,一个我无比熟悉的人走了进来。
“……叔叔,原来是你。”我想要说得硬气一点,可因为使不上力气,话就像飘在空气中一样。
叔叔眨了眨眼,“你好像不是很意外,都不问问小袁语在哪里吗?”
“在杀掉他之前,你应该会先杀掉我吧。”
“这就已经认定我是杀人凶手吗?事实上,我还从来没有杀过人呢,亲手。至于你,小关昭,你猜错了,作为小毛最好的朋友,我会把你留到最后的。”
明明我没有感觉多么害怕,可我的声音为什么在颤抖呢?我的手也控制不住地颤抖,但我必须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至少要保留问出真相的意识。
“这一切都是叔叔你做的吧,虽然没有亲自动手杀人,可每一个死者被害都有你的手笔。”
叔叔无所谓地笑了笑,说道:“这都是他们咎由自取而已,我的作用就像它一样,只需要稍微扇一扇翅膀。”
说着,他将手中的盒子拿出来,里面的Karma正在焦急地撞击着盒子内部,想要尝试找到盒子的缺口。此时此刻,我竟觉得这只代表着不详的生物与普通的蝴蝶竟没有什么区别,面对生存这唯一的目标,所有的生命都显得那样孱弱无助。
“小关昭,你是怎么知道是我的?”他问道。
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努力平复着心绪。
“我是最近才有所察觉的,就在你登门找我的那一天。在你离开之后,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照片那样重要的证据,你直到现在才愿意拿出来,还只交给我一个人。而且,你的指向性非常明显,有了你的那些证言,我们就无法不去怀疑许助教。怎么就恰巧是在我们调查案件受阻的时候,忽然出现了这么重要的线索呢?就好像被安排好的剧本一样不是吗?所以叔叔,我在暗中调查了你。
“你说得不错,当年你确实是许助教的昆虫学教授,然而你现在的主研究方向不是这个吧?我记得你说过正在申请一项利用蝴蝶实现某种生态循环的专利,从这个方向入手,我查到你现在研究的是生物技术。你曾经发表过不少的期刊著作,都是如何利用蝴蝶授粉这一自然现象改变生态环境,在结论当中,你重点阐述了制造仿生蝴蝶,进而控制授粉的可能性;在你最新一篇期刊当中,你提到这种假说已经投入实验阶段,也就是说,你已经制造出了仿生蝴蝶,而这篇文章正是发表在四年前。
“所以,我认为Karma,也就是卡申夫鬼美人凤蝶这个物种根本就是不存在的生物,是你利用了这种技术成功创造了这种蝴蝶!作为研发者的你,没有人比你更了解它们,想要控制这些蝴蝶作案也很顺理成章吧。”
“哈哈,很有意思的结论。”叔叔听了我的话以后不置可否,但情绪似乎有些高涨,“小关昭,你真的很聪明。但是,那些蝴蝶的存在并不是为了作案,只是我想让那几个人去接触它们,我只是想看看,一只蝴蝶究竟会引发怎样的社会效应。”
这句话的意思很模糊,我感到十分疑惑,“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要着急,我都会慢慢解释给你的。首先,我要讲一个故事,你要听好。从前有一个非常愚蠢的男人,他除了学习什么也不会,也就没有人愿意和他来往。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一个追着蝴蝶的女人,蝴蝶落在他的肩头,他发现蝴蝶翅膀在日光下折射出的光芒就像那个女人的笑容一样灿烂。在那一刻,他有了自己从出生以来到现在第一件想要去做的事情,就是和那个女人一起追蝴蝶。因为他发现只要追到蝴蝶,女人就会露出笑容,只有在那种时候,他眼中的世界才会被飞扬的蝴蝶和那灿烂的笑脸点亮。
“就是因为这样的契机,这两个人渐渐走到了一起,女人居然不嫌弃那个男人一无所有,反而主动走进了他一无所有的世界。愚蠢的男人为了让她保持笑容,努力地了解她的爱好;他在这个过程当中也找到了研究蝴蝶的乐趣,于是他们两个人开始一起工作。有一次,男人问女人,你为什么喜欢蝴蝶?他忘不了她那时脸上的表情,‘蝴蝶是很神奇的小东西啊。原本只能在地上蠕动的虫类,经过几个月的结茧,竟然可以变成完全不一样的一种能够一飞冲天的生物;幼年以植物草叶为食的它们到了成虫期竟反过来为它们授粉,不觉得很厉害吗?虽然很脆弱,却也很坚韧,这可是世界上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呢。’
“时间渐渐过去,两个人有了一个家庭,他们有了一个孩子。这个愚蠢的男人天真地以为他们一家三口可以一直这样幸福地生活下去,可他不知道世事无常,最惨烈的悲剧往往由他人的无心之举造成。八月的一个晴朗的下午,天气好到任何人都不忍心在那天制造不好的回忆,女人下班以后从研究所走出,准备接孩子放学。就是这么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下午,她被楼上窗户抛下的玻璃容器击中头部,在她倒地的那一瞬间,破碎的容器中飞出无数的蝴蝶,它们好像带着女人的灵魂和男人人生里的所有颜色一起飞远了。
“当时警方调查的结论是,由于将装有活体蝴蝶的容器推下窗户的是一个年仅六岁的男孩,所以根本无法将他定罪。女人不知道的是,那天幼儿园放学很早,男人为了给女人一个惊喜,偷偷去接了孩子回来。他们刚走进院里,就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从此以后,他和孩子就再也无法不靠药物进入睡眠。只要闭上眼睛,那个下午发生的一幕幕就会不断地在脑中和梦中出现。”
这故事太过离奇,一瞬间我竟然分不清这究竟是真的还是叔叔虚构的。可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我必须相信这就是他曾经经历过的事情。
“等一下,叔叔,”我打断了他的话,“那个男孩,他为什么要把装有蝴蝶的玻璃容器推下窗户呢?”
叔叔抽动嘴角,苦笑了一下:“听说警察询问他的时候,他连一点内疚也没有。他是研究所里一个专家的儿子,那天下午学校放假,正好被带了过来。他从小就很喜欢蝴蝶,见不得蝴蝶被人困住做研究的样子。所以那个时候,他趁工作室里没有人,想要放了那些蝴蝶,可他打不开容器,就只能将容器整个扔出去。小关昭,你知道吗?他说,他解放了它们,还给了它们自由,如果研究所里的人不把它们抓起来,就不会发生那件事了,所以他没有错。”
“哈哈,如果他没有错,那么究竟是谁错了?错的是那个女人么?难道喜欢一种生物,想要研究它们,让这种生物得以以更好的方式在自然界中生存也是错吗?他到底懂什么?我们到底又懂别人什么?不了解就随便加以评判,明明亲手断送了别人的性命,破坏了别人的家庭,却自以为是在替天行道;这样的人,连基本做人的底线也不存在,即使他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我也不能原谅。”
“叔叔,那个害死阿姨的男孩子,就是失调名,我说得对么?”话说到这个份上,一切都很明了,我想起失调名的观察日记第一页就写着那句话:“我要解放它。”原本以为那只是一句意义不明的话,如今我已经完全明白了。
叔叔紧紧闭上双眼,两行浑浊的泪水从眼眶流下,我知道他这是默认了。
“所以,叔叔,你四年前最开始想要杀的人,只有失调名一个人,是吗?”
“是的。小关昭,因为你很聪明,如果不做点什么,恐怕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查到我身上。所以我对你撒了一个谎,那张鬼美人凤蝶的照片其实是我拍的,那就是我制造出的仿生蝴蝶。我拿着它给了许助教,告诉他现在这只蝴蝶正在失调名的手里,他为了研究会不择手段;然后我故意把足量安眠药放在桌子上,假装是自己忘记拿走了。之后的事情,相信你也知道。”
“许助教到底为什么会那样做?”我不解地问道。
叔叔用袖子擦掉了脸上的泪痕,清了清嗓子说道:“他是我的学生,我很了解他。跟失调名一样,他同样是一个蝴蝶的狂热爱好者;可是像我们这样的研究者,最基本的工作就是要拿这些蝴蝶去做各种各样的实验。他接受不了这个,良心上过不去,所以最后没能继续下去。尽管已经远离了这一行,我知道他本质上仍然没有发生变化;所以当我有意无意地引导他,告诉他失调名正在虐待蝴蝶的时候,自然而然地,他一定会对失调名起杀心。”
“为什么你能这么肯定?”我皱了皱眉,“许助教应该是个有良心的人,这样的人可能为了一只蝴蝶的安危杀掉一个活人么?”
叔叔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我已经说过了,我很了解他。他从小就被他父亲虐待,只要惹他父亲不高兴就会被反锁在房间里,最长能有三四天。他想要保护蝴蝶的契机也与这件事有关,他说他小时候跟朋友们一起玩的时候,发现大家每个人都在抓蝴蝶,可他手笨,一只也没能抓到。后来一个好心的大孩子在回家之前送给他一只蝴蝶,让他拿回家。他回家之后把装着蝴蝶的矿泉水瓶子放在窗台上,然后就去吃饭了;回来的时候他吓了一跳:那只蝴蝶一刻不停地撞击着矿泉水瓶的各处,连瓶子都被它撞倒了,它看起来十分痛苦,可依然在猛烈地撞击着瓶子。这让一环联想到自己被父亲反锁在家的时候,那时的他,何尝又不是如此?后来他将蝴蝶放了,发誓自己要保护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蝴蝶。小关昭,我说到这里,你应该也能懂吧?一环他不是一个会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人,他的眼里只有蝴蝶,你说说看,这样的人,能不能做出那种极端的事情?”
我陷入了沉默。
叔叔继续说道:“原本我只是想借他的手除掉失调名,可没想到一环他竟然把这么简单的事情搞得那样复杂。就像我一样,他也利用了艾美,利用她想要抓住漂亮蝴蝶的心无意中投放了会致死的安眠药。可是这件事居然误打误撞被她的姐姐知道了,为了保护妹妹,艾宁居然调换了水杯,想要把嫌疑引到自己身上。可一环生性多疑,他信不过她,害怕她会把下药的事捅出来,于是用同样的手法将她灭口;艾美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这些,也对,她那么小,根本没办法承受这些。最后,她没有办法原谅自己,也用了同样的方式自杀,希望这样可以排除姐姐的嫌疑。这对姐妹实在是遭遇了无妄之灾,说实话,我也感到有些遗憾,可是没有办法,这个世界上最不缺乏的,就是遗憾。”
“你是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的?”我有些难以置信。
“这些当然都是一环向我和盘托出的。”叔叔咧嘴一笑,“即使是像一环这样藐视人命的人,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还是会想要努力地生存下去,这就是所谓的人性。作为我最中意的学生,原本我还可以考虑救他,可他千不该万不该拿小毛的性命威胁我。小关昭,你最应该去恨的人不是我,而是他才对。”
“什么?”我腾地一下从床上站了起来,随后由于身体过于虚弱而感到头脑发晕,眼前一阵黑,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来。但我顾不得这些,上前攥住了叔叔的衣服颤抖着大叫道:“你说小毛是怎么遇害的?”
叔叔似乎对我的表现并不感到意外。“小关昭,那天你一直和小毛待在一起对吧?你还记得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么?”
怎么可能会忘记?那天我和你一起放学,就像我和袁语在路上遇到Karma一样,那只蝴蝶在四年前也曾突如其来出现在你我的面前。它静静地停在一棵树上,你为了捕捉到它悄悄爬上了树,可就在快要抓到它的时候,你身下的树枝忽然断了,你就那样摔了下来,碰巧正下方就有一块尖利的石块,你的头,你的头……正因为经历过那件事,所以在袁语去追蝴蝶的时候,我才会那样害怕!现在要我相信,这一切都不是意外,这怎么可能?
“没错,那不是意外,而是一环做的手脚。他以为这是对我的威胁,可最后却变成了断送他性命的利器,是我了结了他。”叔叔此刻却变了脸色,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坐在地上,他低着头,“小关昭,你知道小毛为什么会叫小毛?这是她妈妈特意给她起的名字,她说蝴蝶在变成蝴蝶之前就是一只小毛毛虫,虽然无力又脆弱,但是它们可以忍受所有人的嫌弃,一步一步往上爬,最终成为美丽的蝴蝶,将无数植物的种子播向远方。她希望小毛成为一个坚韧而不可或缺的人,会在某一刻绽放属于她自己的色彩。这是就连小毛也不知道的事,可是她就像她妈妈所期望的那样长大,你之所以一直在她身边,不也正是被她的这种特质所吸引着吗?她总是让我想起她的妈妈,就连遇害的那一天也是……所以,你叫我怎么能原谅?难道一个以拯救蝴蝶为己任的人,就可以视他人的性命为草芥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重量都应该是一样的。”
我被这一切震惊得说不出话。小毛,你能相信吗?你能相信这就是一切的真相吗?那个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个小丑,在不停地被命运戏耍。直到今天之前,我还深深地憎恨着那个幕后之人,认为他就算死一千次一万次也无法为他的所作所为赎罪;可我现在忽然就觉得,有这样想法的我,和我所痛恨的凶手没有任何区别——我们都是不加以了解就随意评判,视他人性命如草芥一般的人。
只因被心中的情绪所操控,蒙蔽了双眼,因为不了解事情的全貌就随意地憎恨、怀疑,最终只能招致无可挽回的悲哀结局。那时,我望着颓坐在地上的叔叔,为我无法对这个人产生真正的恨意而感到烦躁和自厌。我应该恨他。可我真的应该恨他吗?如今的他,已经是一个失去一切的孤独的老人了。
于是,我努力控制着情绪,问出了最后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杀掉钱佩佩?”
“因为我妹妹才是伤害了小毛的真正凶手。”
随着破门的一声巨响,几个警察持枪闯了进来,随后跟着钱舒和袁语。我失声惊叫起来,袁语怎么会在这里?他看到我便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轻举妄动;随后我看向一旁的叔叔,他对当时的场面似乎不为所动,依然以十分无力的姿态坐在那里,只是微微抬头看了看钱舒。
“是佩佩的姐姐吗?你和她长得不太像呢。”
钱舒双目通红,在泪眼中凝视着叔叔,她脸上的表情在那一刻很复杂:有愤怒,哀伤,不解,还有一些我无法理解的情绪。她想要往前,可一旁的警察拼命地拦住了她,于是她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
“你这个疯子!我要杀了你!”
“站在你的立场上,我确实是个该死的人。”叔叔默默地站了起来,所有人都一下子警惕起来,“可如果你真的这样做,不就变成了和我还有佩佩一样的人了吗?你想要成为佩佩生前最讨厌的那种人吗?”
这些话我听得云里雾里,但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让我去思考了。
“回答我,叔叔!钱佩佩到底是怎么死的?”
叔叔回头对我笑了笑,随即从裤兜里掏出一支注射器,强硬地塞进我手里。
“小关昭,如果你这么想知道的话,把药打进去我就告诉你。”
“这……是什么?”
“你不是最应该熟悉它的人吗?这就是那种药呀,安眠药,不过这支注射器里的剂量是正常用量的十倍。”
我紧紧地攥着那支注射器,拼命地抑制住把它扔在地上的渴望。可那支注射器就像长满了毒刺一样,狠狠地扎进我的血肉,让我感到恶心不已。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事到如今,我已经太累了,就连和叔叔对峙的力气也所剩无几。
就在这时候,我听到钱舒开口:“关昭,不要听他的!我,我会全部都告诉你。”
“其实,佩佩在很早之前就已经被卷入这起事件之中了。四年前,她是艾美的同班同学,也是她最好的朋友。当她听到艾美的噩耗以后,就不顾一切地想要调查案件的真相。关昭,我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觉得你的样子和她特别像,可明明你们两个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不过佩佩那时只是个孩子,她的力量实在太弱小了,她什么也不懂;如果她能有你的一半聪明,也不会被人利用,做出那样的傻事。三年前,佩佩找上了许一环,猜测他与当年的案件有关,结果许一环反过来利用了她,引导她认为真正的凶手是小毛,毕竟小毛可以轻易获得教授拥有的一切资源,也与教授有着相同的失眠症。
“可到了最后,佩佩还是有些犹豫,因为她实在无法相信,那个天真善良的女孩可以做到一口气杀掉这么多人。于是,许一环告诉她,真正的凶手身边一定会伴随着那只蝴蝶,他故意找到一些那种蝴蝶喜爱的花粉,叫佩佩放在树上,再把那树枝切掉一半,设置一个陷阱。可她不知道,许一环在树下放了一块锋利的石头!佩佩她,根本没想过自己会杀人的,可却莫名其妙差点变成了许一环的替罪羊!”
“为什么她最终没有变成一环的替罪羊呢?”叔叔微微扯着嘴角。
“当然是因为我!”钱舒尖声高叫道:“佩佩她在远处目睹了小毛的坠落,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从此她的性格变得十分阴郁,就连家人也走不进她的心。我觉得事情很不对,于是开始调查,无意之中发现了那块石头是许一环的手笔;于是我找到他,威胁他,让他不要再有伤害我妹妹的念头。反正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如果到了必须要拼命的时候,就算死,我也绝对要保护好佩佩。”
说完这句话,屋内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叔叔微微一笑,说道:“你真的是一个好姐姐呢,只可惜,佩佩死前还在讨厌着你。”
“你到底在天台对她做了些什么?!”钱舒一下挣脱开警察,揪住了叔叔的衣领。
“我什么都没有做,路是她自己选的。”叔叔脸上的笑意渐渐退去,神情忽然变得无比严肃,“她在排练时看到Karma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已经躲不过了,我只是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她。那个时候,她真的很后悔呀,所以,她说她愿意赎罪。只有一件事,她在死前叫我千万不可以告诉你这些,因为你知道以后一定会哭;她最讨厌自己让你哭了,因为已经有过太多次,所以再也不想那样。”
钱舒面上血色全无,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她拼命地忍着,直到浑身脱力坐在地上。
“教授,放弃抵抗吧,跟我们走。”站在最前面的专案组组长扶住了钱舒,对叔叔说道。
叔叔却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转过头来问我,“小关昭,你还是不打算用那支药吗?”
怎么可能?我又不是任人摆布的木偶。正当我想要反驳的时候,却又听他说,“傻孩子,刚才那么好机会,你为什么不把那支药打在我身上呢?怪不得小毛那么喜欢你,因为你们两个都是善良的好孩子。”
突然间,叔叔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叔叔!”我尖叫一声,连忙扶住他,身后却有人死命地拉着我,带我离开了那是非之地。泪眼朦胧中,我看清了袁语铁青的面庞,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我到底是因为什么在哭呢?
叔叔提前就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最后送到医院之前,他已经断气了。他没有留下任何遗书,只是在死前让我们好好照顾你。后来,我问袁语,他当时究竟是如何逃脱的?袁语说,他当时被关在储物间,身上的东西全部都被拿走了;可他在那里发现了你的旧手机,那是我们三个一起用的款式,连密码都互相知道。他就是用了那个拨通了求救号码,将警察带了过来。
小毛,谢谢你。我知道,尽管这些年你都没有醒来,但你一直在以其他的形式守护着我们。现在我已经告诉了你所有的真相,你会感到难过吗?可是,我希望你能知道,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在你的身边,就算是悲伤和痛苦,我也会和你一起分担。
期盼你醒来的
关昭
(十二)
写给小毛:
给叔叔办完葬礼以后,我决定留在里芳。老实说,Karma案件带给我的创伤仍然存在,我至今都无法重新走一次那条我们一起走过的路。可我不想再逃避了,是你给了我一点点面对那些过去的勇气;只要想到你是那样孤独地一个人在与黑暗抗争,我就无法不重燃继续生活的动力。
妈妈经常对我说,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活着才有希望,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究竟是什么意思。有太多太多让我想要后悔的事,可我不允许自己那样做;事情已经发生了,既然没有重来一次的可能,后悔就只是在浪费时间而已。所以,现在我连叔叔也很少会想起了。我既做不到恨他,也做不到原谅他,我只是从他的身上学会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我再也不会随意去评判一个人,更不会在什么都不了解的情况下去妄加猜疑。虽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但我觉得,或许信任也是同样重要的东西。我们在生活中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将这两者的其中一种看得太重,以至于失去衡量事物的全貌,甚至会因此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叔叔也是这样,他惩罚了所有曾经对他造成了伤害的人,可难道那些死者就真的该死吗?艾宁和艾美也是别人家里最珍贵的宝贝,钱佩佩也是钱舒最爱的妹妹,取走他们的人生真的就能让他获得解脱吗?或许叔叔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选择自我了结,不过现在来看,再说什么都太晚了。就像蝴蝶效应一样,蝴蝶振动翅膀产生的微风有时会招致不可估量的结局,可说到底,这并不是任何人的有心之过,只是人性使然。
小毛,我决定以后每周都来看你三次,把我写的信都读给你听。希望有一天,你能亲自用你的眼睛去阅读它们。
我希望能再一次听见你的声音。
关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