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连载小说武侠悬疑

时代曲1

2018-07-05  本文已影响37人  200d0ae38850

时代曲(一)

58年前,我出生在四川省一座平静的小村庄里,那时是1959年,正巧赶上了重度自然灾害,庄稼颗粒无收。我爹和邻村的几个小伙子一起去了外地,说是要找白米白面来吃,再不济,也要寻得几张粮票,给村里的人一点活路。父亲是被被强迫拉去的,他是和知青,从北京那边儿过来的,据我娘讲,还是大学生哩!

可结果谁也没想到,他们一去就再没有回来。我娘每天都到村口去等我爹,她相信这个人是不会丢下自己和孩子不管的。我外婆曾劝她改嫁,但被娘一口回绝,她不识字,但大体还是懂些道理的,为了贞洁和名声,自己是绝不能再嫁给其他人了。

到了第二年,我娘不再村口等爹回来了,因为她已经饿得一点力气也没了。村里人把树皮几乎都吃了个干净,甚至连墙上贴的“毛主席万岁!”之类的标语,也被煮了当汤喝。人们一个个都面黄肌瘦,骨瘦嶙峋,脸上一点生气也没有,死气沉沉的,像僵尸一般!邻家与邻家之间,即使见了面也不会打招呼,因为说话也要消耗大量的体力,他们已经不能再浪费了。仅仅一周,就有五个人因为吃不上东西而饿死。死后连棺材都没有,甚至也没有挖坑埋掉—那是个力气活。到了后事,人吃人这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发生了。

好像是在第二年的七月份,村东头的李老汉饿死了,他的子女们连眼泪都哭不出来,当天晚上就把老头给煮了。那几天,李家的人都直起了腰来走路。由此之后,这种事情也屡见不鲜了。

我娘心很善,不愿意去吃死去的外公的尸体,于是没过几天,她也就饿死了。外婆从炕上把我抱起来,喂了我一块外公的肉那是我两年年多以来第一次吃到肉。娘的尸体也没放几天就被外婆和舅舅们做成了熟食。那两年中发生的是,也许不会有人相信,然而城市与农村之间的种种公平也孕育了这种事情的发生,社会底层的人永远不会体会到更高阶层人受到的待遇的。人们批评吃人是不对的,是有违道德的,然而在那样的环境下,吃人也只不过是为了自己能够活着。西装革履的先生们和太太们吃着牛排喝着咖啡,而贫下中农们只能啃树皮吃观音土过活,如此不公平的背景之下,吃人这件事情显得很重要么?说白了,我们也只是为了像狗一样地,至少还可以活下去。

1966年,我爹回到了村里。他变得很苍老,胡渣也更多了,我那时才七岁,这些事都是外婆讲给我的。她说我爹犯了法,做了二道贩子,被警察抓去做了七年牢。后来我才知道,爹是被邻村的那几个小伙子害的,他们贩卖米面,每次都让爹一个人出面交易。后来被抓,爹却没有供出他们。

我后来去找了那几个人,他们矢口否认自己曾经做过二道贩子,反而告诉我,是爹不懂规矩,在外面打了人,被抓住做了牢。我自己相信爹不会做这些事,但最令人心寒的是,他们丝毫也没有念及爹的恩情,反而倒打一耙。

我爹向亲戚们打听娘在哪儿,外婆就说了实话。爹没哭,抱着我去了娘的坟—里面只埋了一堆骨头—还是最近新建的。爹给娘磕了三个头,用手摸了几下碑上娘的名字就带我走了。

回到家后,爹把自己锁在那间曾和娘一起生活过的屋子里,连着两天都没有出来,一口水也没喝,一口饭也不吃。

两个月后的一天,我和外婆正在院子里给树浇水,突然听见屋子里发出“扑通”一声,外婆急忙跑进去,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走进去一看,我爹正坐在地上手里的报纸被扔在一边,他好像很害怕一样,额头上满是汗滴。外婆慌忙走过去把他扶起来,然后给他端了一杯水。

“怎么了?”我外婆问。

“毛,毛主席发表论文了,”爹结结巴巴地说。

“那又怎么了?”

“我,我要完了!”

爹一边说着,一边收起了报纸往外走。

“哎,你干嘛去啊!”外婆追了出去。

“妈,你别管了,照顾好小宝。”

小宝是我的小名,爹起的。但他没有给我起真正的名字。

爹就又走了,距上次回来还没过两个月。我外婆很不解,就问了村里识字的先生,他们告诉外婆读书人要有难了。

事情果然如此,那一年,浩浩荡荡的文革开始了。有数不清的知识分子被红卫兵批斗致死,还有些人受不了侮辱,投河或者服毒,都自杀了。我不知道父亲是不是也在受批斗,或者早已自杀身亡了,只知道他自那天以后就杳无音信。

我见以往很多以往受人尊敬的识字的教书先生被人关在牛车里示众,红卫兵小将们拿臭鸡蛋与烂菜叶砸他们的头,而在这些人的脖子后面,别了一条长签,上写着“反动学术权威”这几个大字,头上戴着所谓的“高帽”似乎他们犯了人类所有可以犯的罪,有着十恶不赦的行为和灵魂。

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四号,好像这一天吧,从北京传来了消息—老舍先生投了太平湖—死了!于是没过几天,爹被人从镇子上抓了回来,因为他是知青,因为他是北大生员,更重要的是,他是舒庆春的学生!

第二天,在村里的大槐树下,我见到了爹。只几天未见,他又变得苍老了许多,胡渣也更多了,脸上丝毫没有笑容,在他的脖子后面,也插了一支“长签”,依旧写得是“反动学术权威”头上戴着高帽,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白衬衫。

这时候,红卫兵小将走上前去,大声呵斥着台上待宰的“羔羊”们,他们口中喊着“打倒”“反对”,并不停地用刑具拷打着受难者的肉体,听他们发出悦耳的呻吟,以往以过读书为骄傲的人,现在变得一文不值,任人鞭笞,反而是那些在街上闲逛的市侩,却过得相当悠闲。

我听过这样的一个故事,是村西学堂里教书先生亲身经历的。红卫兵在批斗他时,要求学堂的每位学生都去抽他耳光,于是一位接着一位走上讲台,先生最后被扇得鼻青脸肿,连话也讲不出来。晚上回家后,他问家人:“今天所有人都删我耳光了么?”

他儿子告诉他:“都打了,只除了一个小女孩没有。”

先生急了,大着舌头说:“明天让她一定,必须要打我!她的路还长呢!”

……

我把目光再次投到了爹身上,他在上面瑟瑟发抖,如同拔毛的公鸡,没了往日的神采。

“你是不是反动权威舒庆春的学生!”红卫兵冲着我爹大声喊着。

“是,我是。”爹声音很小。

“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么?”

“我,我不知道……”

“你传播反动思想,蛊惑人心,帮助资本主义阴谋复辟,实在是罪大恶极!”

我爹抖得更厉害了,他肯定知道什么叫“帮助资本主义阴谋复辟”,也肯定知道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我分明听见了旁边的村民中有人幸灾乐祸,发出了清亮的笑声,而比起看别人受刑来说,他们更愿意看别人屈服。即使对象不是自己,也会觉得异常开心,这种心态在多数人身上缠绕了几十年,麻木和冷漠早已吞噬了自己的心肝,只要不涉及本人的利益,就可以把别人的痛苦当作快乐。

爹被人押了下去,自然不可能让他休息了,而是去农场干活。一般是最重最累最繁琐的工作,而那些“黑五类”们也只好被迫接受,没有休息,没有加餐,如同旧上海的包身工一样,生活在压迫与专制之下,更没有喘息的机会。

  第二次再见到爹已经是五年后了,那是1971年夏月的中旬,我去农场找人帮社里的奶牛看病—那牛不知得了什么癔症,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就在我和工人准备离开时,一个锄草的“反动权威”拉了下我袖子,用眼神示意我向旁边看。

我顺着那方向看去,只见一个非常削瘦的佝偻着背的男人正拿着钢盆给猪喂食。他被剃了阴阳头,别折磨得皮包了骨头,但他仍然穿着那件白色的衬衫,仍然斯斯文文干活,即使是在喂猪。我认出了他,那是我爹啊!我那饱受欺凌与侮辱的父亲啊!

我想叫他的名字,但却开不了口,因为在猪圈旁。我站着两个表情严肃的红卫兵小将我真想让他回头看看我,看看他苦命的儿子,看看其他人是用什么样的眼光大量他的。而毕竟这一切,也只能怨他是个读书人,是社会地位低于妓女的臭老九!

我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他应该没有注意到我吧,即使发现了,也会把我当成陌生人的,因为五年未见,岁月重新雕刻了我的脸,让它更加成熟,以至于不说出名字别人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在他的葬礼上,或者说,是在一间发了臭的小房子里。周围有很多人,中间躺着就是父亲。人们对于他的死并没有特别地关注,甚至于连唾弃也不愿意了。外婆与他早已划清了界线,所以就没有去看父亲,我也是偷偷溜出来的,才勉强见了爹一面。

后来我听村民说起过这件事,询问了好几个有关的人,才知道我爹为什么会死。

那天早上,村里又搞起了批斗,我爹因为顶了一句嘴,被红卫兵抽了好几个大嘴巴子,还让爹跪下来给他磕头。

晚上回了住处,爹越想越憋屈,他打算逃走,于是在就寝的时候从后面打昏了一个看守他们的红卫兵。想不到的是,爹走到大门口时竟不小心打翻了照明用的煤油灯,恰好旁边又有些烧剩下的干柴,于是就着起火了,于是所有人都被惊醒了,于是村里的领导也赶来了。我爹被抓了个现行,他那时已经被吓得说不出了话。

把火扑灭已经是后半夜了,虽然火势很大,但好在没有人因此受伤。可我爹的命运,早已在他打翻煤油灯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于是第二天,人们发现了他的尸体,在他曾经喂过猪的地方……

爹是在1974年被害死的,两年后也就是1976年,发生了两件大事—七月二十八日唐山大地震,九月九日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领袖毛主席逝世。

这两件事隔了的时间并不长,但对人的打击却是巨大的。那时间,举国上下都悲痛欲绝,各省市县村都举办了追悼会,纪念这个伟人的离世,我所在的村子也搞了一个这样的活动。那天我和外婆站在一起,袖子上戴着白色的绫,头也一直低着,我听见很多人都哭出了声音,还有一些姑娘们竟然哭倒在了地上……,但令人奇怪的是,等到第二天,人们又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照例赶着集市,耕着农田,昨天倒在地上的姑娘,今天头顶别了一支红花。

那一年,文革结束了!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