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楼 || 苏小小
虞允文当夜用带过来的金银绢帛，犒劳全军官兵，然后回到中军营帐。中军营帐是临时搭建的，驻扎在江边，有巡逻的分队日夜看守江岸防线，防止金军连夜偷袭。
营帐内，三人卧膝端坐，喝酒吃烤肉。酒是陈轲带来的“南仁和”酒，还有虞允文犒赏三军的樊楼的“寿眉”酒，都是好酒，三杯两盏下去，话匣子也打开了。烤肉也不可或缺，大军鏖战几个时辰，都来不及吃东西，正好需要补充体力。此烤肉名曰“御烧肉”，在临安的大街小巷里到处可见。
“诸位知道这个“御”从何来吗？”虞允文对美食颇有研究，今天打了胜仗也特别高兴，这会喝的有点微醺，也不等二人接话，开始侃侃而谈：“宋朝定鼎之初，太祖为平定周边诸国夜不能寐——为此他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他自己睡不着，也看不得别人酣睡——便同其弟光义冒雪到宰相赵普家商量。赵普事先不知道圣驾光临，没有准备酒菜；又因事体重大须得保密，不能惊动下人，便让其妻取切成小块的生肉和酒来，三人围着火炉烤肉喝酒，通宵而谋，制定了“先南后北、先易后难”的方针，沿袭了周世宗柴荣时期，王朴提出的“先南后北”策略。这就是著名的“宋太祖雪夜访赵普”的典故。后来宋军按照此既定方针果然旗开得胜，太祖认为那次吃的烤肉有吉祥之兆，所以每次出征前都要吃这道菜。统一天下后，赐宴群臣亦每每以烤肉为主打。一时民间争相效仿，终成风靡之势，名曰“御烧肉”。”
“先北后南未尝不可，太祖首先用兵南方诸地，使得师劳兵疲，最终在打北汉时已经力不从心。”陆游在一旁，冷不丁插了一嘴。“还有一点，宋军与南兵交战，得胜太过容易，其志骄，其情逸，忽然与北方辽朝魁梧的马上骑兵相遇，乍败乍胜，很容易气沮意沉，丧失必胜之气。”
“陆贤弟见解独到，那明日应战之策，想必贤弟也胸有成竹，愚兄愿闻其详！”
“敌今败，明必复来，金兵全军压上亦有可能，敌众我寡，我们以一敌十，需连夜调整部署，采石矶一带向来江水湍急，北来军队至此往往为江水所阻。我和夫子提前了几天到，天天假装渔夫钓鱼，用丝绳坠铁等工具把采石矶一带的水面、水底情况摸得一清二楚，终于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战略要地”，陆游故意停顿了一下，看了看老师，陈轲端坐不语，捋了捋胡须。
“贤弟但说无妨”，虞允文语气颇有些急切。
“杨林口！若在此处设重兵布防，就如同当年之黄天荡一般。”
三十一年前，宋建炎四年，金兀术追击宋高宗，高宗跑到海上躲避，金兀术焚临安北还，离开时前，纵兵大掠，却因满载辎重不能陆行，遂取水路沿运河而行。金军航行至江苏镇江，为浙西制置使韩世忠所阻。韩世忠以八千人屯焦山寺。兀术与宋军交战数十回合，世忠之妻梁红玉亲自擂战鼓助阵，振宋军士气，金兵终不得渡江。兀术遣使致词，愿归还在江南俘掠的财物人口，并以名马美女相贿赂，但遭韩世忠严辞拒绝。兀术只得率兵沿长江南岸西行，世忠率兵循长江北岸并行，且战且走，最后把金兵堵在黄天荡。黄天荡是条死水港，金军多次突围，均未能成功。只可惜后来有人向兀术献策，将船停定，待无风时出击，韩世忠的海舟庞大，无风不能动，可以火箭射败之。兀术依计而行，才得以突破黄天荡，渡江北归。韩世忠也因此一战成名，以八千兵抗拒十万金兵四十八日，保全了都城临安和半壁江山。
虞允文听完甚觉有理，赶紧找来部将时俊，依此计部署下去，天还没亮就已经将一部战船置于上流，堵截杨林口，封锁金军船只出江的河口。
次日清晨，金军果然又出动，但遭到宋水军几路夹击很快败退，金船出港，宋军用强弩劲射，又使用霹雳炮轰击，大败金军。由于金军归路被截断，金军三百余艘战船或自焚，或为宋军纵烧而尽毁，金军只能四处逃散。完颜亮见渡江失败，只得收集残兵退回和州。
一个月后，采石矶处水位大降，大船已不能运行，只能搁浅在岸边，但此时已不足为患了，因为金军已不在宋境。之前完颜亮因久攻不下，气急败坏，下死命强渡，部下一看横竖都是死，于是趁完颜亮熟睡之时，将其枭首，金军也全线撤退。
“夫子不随我入朝？我正要秉明官家，为夫子论功行赏”，虞允文句句真诚，也是想挽留陈轲留临安多一阵子。
“不用了，彬甫，朝堂是非之地，非我所向，我现在最想的是，回去吃一碗你师母亲手煮的面”
陈轲最不能释怀的，是赵构杀岳飞，岳云，杀柔福…柔福是自己救的，怎会是假，那位太后要抹去在金国不堪回首的过往，把知情人都清理掉。可怜柔福也是受害者，好不容易回家，还没过几天好日子就被赐下一尺白绫，香消玉殒。
“师母近来可好，我可是有六七年没吃到师母的手艺，那绝对是金华的一绝！”
“那彬甫随我归隐吧，虽说秦侩已故六年，门生故吏还是遍布朝堂，乌烟瘴气，宰相陈康伯虽然正直，但也已垂垂老矣…放眼看去，大多跳梁小丑，彬甫何必浪费余生于此呢”
“夫子，我并非贪恋名利，我今年五十一，还有多少日子呢，我入仕时已年四十四，还能为百姓做些什么呢？赶上国难当头，也只能拼上一把老骨头，为国赴死，岂能避趋。夫子您不也是不辞劳苦，远道过来保卫家国了么”
“哼，我可不是为了他赵构的江山…”
“夫子是嘴硬心软，国家有难比谁都急，不畏生死挺身而出，学生受教了”
“少给我戴高帽，有空回去看看你师母，她经常念叨你呢！我走了，你多保重！”
“夫子也多多保重！”虞允文目送老师，陈轲独自一人，骑着一头灰色小毛驴，慢悠悠的走在官道上。
虞允文呆呆的看着，仿佛看到三十年前初见的陈夫子，虽然全无功名，却颇有才华，一心扑在兴办义学的事上，忙里忙外，背伤常让他佝偻着，极像个老管家，但有时又畅饮闲谈，豪气干云…
还有师母也对他极好，让这位少年丧母、中年丧父的孤儿，备感温情暖暖！
陈轲再次见到李素素的时候，是在绍兴十二年，采石矶大捷前二十年的一个春天。
李纲死后，赵构追封其太师，并评价曰：“大臣当如此矣。”二月五日，是李纲的忌日，不出意外，李素素应该会去拜祭。这日，陈轲一早就等在墓前，打算来个守株待兔。李纲墓就在西陵，离西泠桥不远，这里繁花锦簇，游人如织，今天不是清明节，怎会如此多游人？原来苏小小的墓也在这里，墓前还有唐朝诗鬼的一首悼亡诗：
苏小小墓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唐宋诗人好似有两张面孔，一会儿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一会儿又是墙里秋千，墙外佳人笑。婉约和豪放，皆是他们艺术细胞里不可或缺的两种元素，譬如寇准和范仲淹这等刚正不阿，写的婉约之词，丝毫不亚于柳七。李贺也是如此，他有时候的风格会变成这样：
雁门太守行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土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苏小小是南朝齐国人，在临安之所以家喻户晓，源于当地最高长官的喜爱和追捧，比如白居易就为其写过很多诗词，其中最著名的《杨柳枝》:“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还有南朝陈徐陵所编《玉台新咏》卷十的《钱唐苏小歌》：
“妾乘油璧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除了白刺史，还有刘禹锡、李贺、张祜 、李商隐都纷至沓来，为其作诗。
但这位南朝的青楼女子，其实只活了23岁，苏小小生于妓家，父不知何人，母又早亡。其家住在西泠桥畔，到了十四五岁，不但“色貌绝伦”，而且“信口吐辞，皆成佳句”。苏小小性喜自由，酷爱西湖山水，叫人造了一辆油壁车，傍山沿湖自在游嬉。别人以青楼为业地，她偏以青楼为净土，她对歌妓身份的自觉认同，某种意义上是对‘自由’的认同。一日，苏小小在湖堤游玩途中，遇见了骑着青骢马的少年阮郁，两人一见钟情，后在贾姨娘的帮助下，结为情侣。三个月后，阮郁被身居相位的父亲逼回金陵。从此两人缘尽，门第观念和封建伦理像一只无形的巨手左右了短暂的爱情。后苏小小游到石屋山中，在一冷寺前，遇见了落魄书生鲍仁，慧眼识才，慷慨资助他赴京求取功名。其后，苏小小又巧斗上江观察使孟浪，展现了“应变之才”。在她打定主意要“寻个桃源”归去之际，忽感风寒，染病而亡。此时，鲍仁果获功名，出任滑州刺史，飞马报恩，不料苏小小已被停柩在堂，于是便葬其于西泠坟墓之内。
一代才女，聪慧过人，才貌双全，终究还是被男女之情、世俗门第给看杀了。陈轲想到这里，也过去拜祭了一番。
黄昏，日落时的西湖，清风徐徐，远处听到南屏晚钟响起。只是，苦等一天的陈轲，始终也没看到李素素的身影，陈轲内心不禁疑问：难道，她也不在人世了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