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21》—如果有平行人生
当我拿到这本书小说时，以为自己订的是本新华字典—800多页的厚度，750多万字的篇幅，当时深深地怀疑自己是否有耐心看完。即便可以，我最终还能否由衷地发出一声“一本好书”的赞叹。
可它真是一本绝好的书。
什么人能驾驭如此鸿篇巨著还做得到思路条理分明，情节精彩绝伦呢？他就是保罗·奥斯特。《4321》写的是他自己的故事，一本超长的“私小说”。
《小径分岔的花园》的现实版
故事主人公—阿奇有4种平行的境遇人生，也是作者奥斯特的成长经历。他们都曾生活在纽瓦克，喜爱棒球、篮球、参加过夏令营；其中一个阿奇上的也是奥斯特曾就读的哥伦比亚大学；四个阿奇都酷爱写作。一个阿奇在夏令营被雷劈死。这是因为现实中的奥斯特目睹了夏令营的小伙伴被雷击中，死在眼前。
哦，这件事改变了我，从那以后一切就不一样了。奥斯特这样说。书里，这个被雷劈死的小伙伴不仅改变了阿奇4的人生观，还让他从此与对方的家庭产生了深深的羁绊，和过世小伙伴的妹妹谈起了恋爱。
死亡也是奥斯特书中永不褪色的主题。除了雷劈事件成了阿奇4和阿奇2生存还是死亡的命运分岔口，阿奇1和阿奇3的人生转折点也因父亲经营的小家电商店而发生彻底改变。阿奇3的父亲在商店火灾中被烧死，阿奇1的父亲被兄弟监守自盗，损失惨重却不敢报案，家庭陷入财政危机。而在阿奇4的人生中父亲一跃成为富翁，可仍未改变大部分阿奇从小缺少父爱的命运…
有人评论这本书是《小径分岔的花园》的世俗版，没有什么新意。是啊，许多人大概都在童年时想过类似的问题：我的人生为何是这样一种人生，在这个世界里是否还有另一个我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我的选择是对是错？如果我做出不同的选择，命运是否会因此改变？
《4321》做出了一种解答：至少不会更好。
生活中“屎”是唯一常量
阿奇的父亲出场时是一个勤勤恳恳的小业主，经营着一家小商店，照顾着不成器的兄弟；母亲温柔体贴，开了一家照相馆。4个阿奇的童年生活没有多大不同，无非在于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摔断腿或是因家人阻止不敢去爬树而四肢健全。可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人生的转折点或命运的分岔口往往来自于家庭。
前3个阿奇的童年经历了一场关于他父亲的惊心动魄的变故。阿奇1的父亲商店被二伯找人监守自盗。父亲为不让兄弟坐牢，拒接报案以及向保险公司理赔，家庭陷入财务困境。阿奇2和阿奇3的父亲商店则被纵火。前者被赔偿没有造成致命损失，后者的父亲却死于火灾，而这竟是大伯和二伯为骗保里应外合的一场意外（在阿奇1的人生中，大伯不仅没有参与盗窃，还中了大奖，乐极生悲在车祸中去世）。而父亲是否死亡，是否为兄弟令家庭陷入困境就成了阿奇从1变3进入平行人生的分水岭。
阿奇1的二伯令整个家族蒙羞，二伯的女儿—弗兰茜表姐因为这丢人的父亲逐渐患上了精神疾病，一次开车载着阿奇在途中出了车祸，让他失去了2根手指，断送了他棒球明星的大好生涯。也就是因这一事故，阿奇1的棒球教练说出了那段关于生活中“屎无处不在，无所不能” 的至理名言。
生活中唯一的常量就是屎，我的孩子。我们每天都踩在齐踝深的屎里，但有时候屎要是过了我们的膝盖或者腰，那我们就得让自己抽身出来，继续向前走。
而在阿奇2的人生中，父亲的商店虽发生火灾，却正常获得理赔。二伯也不是个罪犯，而是在专卖店当店员，他的女儿弗兰茜表姐因此正常结婚生子，没有精神异常。阿奇的文学才能在自己办的小学校园报纸上大放异彩。虽然他因被当成赤色分子被校领导警告，与嫉妒他的朋友反目，可至少自己还是健健康康，父母双全的。更妙的是，他还在夏令营里交到了新朋友。但下一秒，一场雷击直接扼断了这个有为青年生命的喉咙。保罗·奥斯特就这样让阿奇2的人生戛然而止。
当人生宛如朝阳，便已是落幕时分，从此他的篇章便是白纸一张。
你选择主路还是小路？
阿奇3的人生也好不到哪去，虽然活过了13岁（阿奇2被雷劈死的年龄），却走入了幼年丧父的命途，自己的父亲还是被亲人串谋意外烧死的。从此他陷入对生命意义的迷茫，不再信仰上帝。他的母亲嫁给了照相老师的大儿子，他也因此与继父弟弟的儿女相识。他不仅爱上了在3个平行人生中都举足轻重的姻亲表姐艾米（在人生1中是没有任何亲戚关系的女朋友，人生2中还只是童年玩伴，人生4中直接成了继姐），还爱上了她哥哥吉姆。没错，阿奇3在经历童年不幸和对信仰以及生命的质疑后成了一个双性恋，还为此被深柜姨妈米尔德里大肆嘲讽。之后他堕落成颓废青年，酗酒、嫖妓、偷书、还曾为钱与男人上床并引发精神崩溃。可以说阿奇3的人生就是个悲剧。
阿奇4的物质生活是4段人生中最优渥的。父亲做生意成了有钱人，他们一家出入乡村俱乐部、高尔夫球场和高档饭店，成了上流人士。可光鲜的外表下生活早已千疮百孔。父亲爱钱、冷漠无情，母亲精神压抑酗酒度日，家庭关系冷淡，父子关系紧张，阿奇长期处在精神痛苦之中。阿奇不理解他父亲为什么这么拜金冷血，直到有一日看到他与米尔德里姨妈的作家老公（在阿奇4的人生中姨妈是一位教授，和老公分分合合；阿奇1的姨妈是单身，阿奇3的姨妈是未公开身份的同性恋）非常投机，才明白一个道理：
无论他们从事的行当是赚钱还是写字，他们都在被工作驱使着，对其他一切视而不见，所以他们不工作的时候就会变得紧张、烦乱、迟钝、自我和麻木…
这才是真正的差别…不是钱太多或是钱太少，不是一个人做了或者没做什么，不是买了一所更大的房子或者一辆更贵的车，而是野心。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布朗司汀和所罗门能过着相对平静悠哉的生活—他们没有被野心的诅咒所折磨。与之相比，父亲和唐姨夫则完全被个人野心所占据，而比起那些没有蒙受诅咒的人，这反而使得他们的世界变得更狭小，更不自在，因为野心意味着永不满足，永远都在渴望更多，始终在向前推进，因为没有什么样的成功能消除他对新的，更大的成功的渴望，能平息他的冲动，让他不去把一家商店变成两家，再把两家商店变成三家，现在又谈论起要建第四甚至第五家，同理，写一本书也仅仅是为了接着写另一本书，一辈子写更多的书…
可对于阿奇的其中一种人生来说，他对是否所有人都向往一种精英生活发出这样的质疑：
毛毛虫可能相当满足于当毛毛虫，在地上爬行，从没想到变成什么别的东西，对它们来说，不再是毛毛虫一定是悲伤的，化为蝴蝶从头开始当然更好，简直是惊心动魄，尽管蝴蝶的一生会有更多未知的危险，有时甚至只能维持一天。
直到父母离婚，父亲决绝地断了他们母子的生活来源，还拿走了大部分财产，再婚后也不再与他联系，阿奇4的生活便从公子少爷坠落到平民阶层，还因为母亲再婚嫁给了她照相老师的二儿子（阿奇3的继父是大儿子）而直接变成了暗恋多年的女孩—艾米的弟弟。而他与艾米在前三段人生中的爱情可能性就此烟消云散。替代艾米位置的人是夏令营被雷劈死好友的妹妹—西莉亚。他们恋爱了。
一道雷电划过，带走的是哪个人的生命，又因此出现了多少转折，谁会占据谁的位置，谁又和谁擦肩而过？阿奇母亲失去丈夫，嫁给了老师的大儿子还是二儿子，就会改变阿奇和艾米今后的爱情人生；夏令营的一场意外，死去的是阿奇本人还是挚友，则决定了西莉亚是否会爱上哥哥的挚友还是从未与他相识。
命运的每一步都是一个小径分岔的花园。无论是被动的命数，还是主动做出的选择都没有好坏之分。奥斯特通过一段艾米和阿奇之间关于赶路赴约的对话做出解释：
你选择了主路，赶上了约见，但你不会去多想你的选择，对吧。如果你选了小路，也准时到了，你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再想起这事儿来。但有意思的地方来了。如果你选择了主路，发生了三车连环追尾，交通瘫痪了一个多小时，你坐在车里等的时候，脑子里肯定想的只有小路，为什么你没有走那条路。你会因做错了选择而咒骂自己，但你真的知道选择主路就是错的吗？你能看到小路？你知道小路上发生了什么？如果有人告诉你一颗巨大的红杉树倒在了路中央，压扁了一辆过路车，砸死了司机，交通瘫痪了三个多小时呢？如果有人看了看手表，告诉你如果你走的是小路，你的车就会是压扁的那辆，你就会成为被砸死的司机呢？再或者，树没倒，所以走主路成了错误的选择。再或者，你走了小路，树正巧砸死了你前面那辆车的司机，而你坐在车里后悔没有走主路时，却不知主路上发生了三车连环追尾，你走哪条都会错过你的约见…
历史在小说里
平行的命运、无谓的选择，这并不是奥斯特唯一想讨论的事情。在本书中可以看到另外两件对他产生深远意义的事件—躁动的年代与写作之路
马亲王曾经说过，如果对某段历史感兴趣，不拘于非要从史学著作入手研究，通俗小说也是一个不错的途径，只要能将读者领进门。
如果不是《4321》，美国那段剿共、种族隔离和反越战的历史对我来说仅仅是停留在纸面上的几个词。我隐约听说过那里曾经盛行麦卡锡主义，但却不知道一个小学生只因在自己办的校园报纸上客观评价几句，就被学校定性为潜在的“赤化分子”，不仅警告要将他开除，还对前来据理力争的学生母亲一并指责威胁。
我知道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个梦》，却不知当年一个白人女孩在酒馆里吻了她的黑人男友会招致一场群殴；一场普通的大学篮球比赛（恰巧是白人VS黑人球队），赢的一方要在终场哨音一响就立刻逃离体育馆，跑慢一步就会被揍得连亲妈都不认识。也不知道因种族对立，各地发生了大规模的打砸抢和长时间的暴乱，满目疮痍，民不聊生。很多人搬离家乡甚至移民。
我知道美国曾经爆发反越战大游行，却不知道在校园反越战运动中，双方各自占据工事，长期对峙，使用攻击性武器，还有不少平民死于枪下。而当时的媒体则扭曲事实，颠倒黑白，甚至将一个路过此地让人搭车而被无辜枪杀的黑人妇女，报道成两个赤色情侣在车内乱搞，因拒捕而被就地正法。而当时越战的强制征兵制度要求美国男子一旦走出高中校门就必须参加越战（除非能被证明有残疾或是同性恋，那还会带来另一种歧视），拒绝参战就要被关进监狱。
我更不知道当年反战示威运动的学生团体自己就分裂成无数派别，他们之间还互相对抗，歧视妇女和有色人种，甚至沦为吸毒者和嬉皮士的乐园。而后来被解密的胡佛档案则揭示了他们当年如何通过娱乐化、丑闻化、打入内部分裂以及让暴力升级等手段瓦解反战运动。
还有臭名昭著的阿提卡监狱暴动事件（因有色人种犯人与白人狱卒对立），当时的州长后来的副总统洛克菲勒（未经投票选举）不谈判就突然命令朝监狱开枪，打死了包括10名狱警在内的39人，而对外宣称这10名被当作人质的狱警是被犯人割喉杀死的。
那是一段极其混乱的美国历史，如果没有作者将阿奇的4段人生穿插在这些真实事件中，对我来说它们只是课本上味同嚼蜡的几个章节。可奥斯特作为那个年代事件的亲历者（他的家乡发生暴乱，他的大学发起反战游行）如今以一种过来人的角度再去反思那狂热、激情、阴谋与黑白颠倒的混乱年代，颇有一番意味。
历史是什么，也许就是那些从未经历过历史的人再去重演一遍历史的恐怖游轮。
生命如果不近看的话，它总是美好的
奥斯特将自己的写作人生也融入在了阿奇的平行宇宙当中。
每天要在他所谓的工作笔记本上投入不少于1个钟头的时间…在里面填满各种自己设计的写作训练：描写具体的物件、风景、早晨的天空、人的面孔、动物、光照在雪上的效果…用别人的口吻写内心独白，目的是变成这些人或至少试着去更好的理解他们…因为他明白如果不这么做，就永远不会有希望，明白要成为他想成为的那种作家，需要日积月累很多年，比他身体发育完全所需要的年限还要多很多…你要把学的一切都学会…然后再把它们忘掉，剩下那些忘不掉的就是你写作的根基。
空虚…就像薇薇安说起她写完自己的书之后的那种感觉谈到的那种“空”地方。不是独自站在一个没有家具的房间的那种意义的“空”—而是心里被掏空了的那种空。对，就是那个，就像女人分娩之后被掏空那样掏空了。只是对弗格森而言生出来的孩子夭折了，这个婴儿永远不会改变，长大或学会如何走路，因为你写多久，书就在你肚子里活多久，一旦从你身体出来它们就没用了，死了。
阿奇的不同命运里过往的人物、他们之间的关系、时间与空间都在变化，可唯有一样如定海神针贯穿始终，那就是对文学的向往。无论是在人生1中成为报社记者并最终死于公寓里的一场大火；人生2里少年早逝前办了小有名气的校园报刊；人生3里一路潦倒，以成为文坛新星为转折点却在下一秒死于车祸；直到最后一段人生，曾作为普林斯顿大学惠特曼学者计划受益人，出过3、4本书的阿奇在书尾道出，自己如何想出了另外3个阿奇的平行人生，小径分岔的花园由1、2、3、4展开，再由4、3、2、1收尾，成为一个闭环。
一直以来，从他懂事时起，他就有种感觉，觉得走或没走的路上那些分岔口和平行道，全都有同样的人在同一时刻走着，看得见的人和影子般的人，觉得现在这个世界顶多是一部分的世界，因为真正的世界还包括那些本可能却没有的事情，觉得某条路和别的路之间并没有好坏之分，但活在一具躯壳中的痛苦，就是无论在哪个时刻，你只能在一条路上走，虽然你本有可能走在另一条路上，正去往完全不同的地方。
《4321》的精巧设计就在于作者奥斯特将自己人生经历融入到主人公阿奇的4段平行人生，再穿插进自己对那些可能人生的想象—如果在夏令营中死的是自己而不是朋友；如果母亲嫁给了老师儿子里的老大而不是老二；如果父亲没有在他童年时被烧死，可自己却没能在青年时躲过火灾…如果、如果…正如我们在人生中问到的无数个如果。我们永远不知道那些如果的答案，因为“人只能活一次，而活一次不算活”。可奥斯特却通过《4321》将一个人的世界分散成无数种可能，并像一个活了很多次的人一样做出总结：
如果不凑近看的话，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
没错，生命如果不近看的话，它总是美好的。所以我们才活在想象和回忆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