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抗岁月的激情

——读卡坡蒂《圣诞忆旧集》

一个人功成名就，多不免在灯红酒绿、觥筹交错的热闹场景中流连忘返。只有少数人，特别是那些生性敏感的人会在某天某地，忽地以幡然省悟的姿态侧身事外，而返观那熙来攘往的热闹场景，直疑是一场繁华梦境。此时，他会生出些孤寂落寞之情，他会对此身此在兴味索然，他会躲在一处清寂的角落把记忆的舌头尽量伸长，一直伸到遥远的童年。

《圣诞忆旧集》当是卡坡蒂不同时代的三个短篇的集结本，无疑都成文于卡坡蒂成名之后，是杜鲁门·卡坡蒂在某段躲开名利场的清寂时光中对童年生活片段所作的洗尽铅华的文字记录。因此，与其说《圣诞忆旧集》是小说，倒不如说是散文更准确。因为，集中所叙说的三个故事几乎都是真实的。也正因为《圣诞忆旧集》总共只有三篇不长的文字，且其中第三篇《感恩节来客》所叙非圣诞故事，因而觉得这个集子有点名不副实。

《圣诞忆旧集》的三篇文字，其中心只围绕了巴迪、苏柯两个人来写。当然，还有奎妮，尽管它只是一条狗，但在童年缺少玩伴的巴迪心中，其作用之大想必是不输于人的。在卡坡蒂写下“忆旧集”时，苏柯死了，奎妮死了，他的父母也都不在了。卡坡蒂企图用回忆的方式让他们活过来。

巴迪是苏柯对卡坡蒂的称呼。卡坡蒂1924年出生于新奥尔良，是二十八岁的商人阿奇劳斯•柏森斯和十六岁的阿拉巴马选美冠军莉莉•玫草率婚姻的产物。四岁时父母离异，他被送往母亲在蒙路威尔的亲戚家中寄养。在那里，他遇到了老姑婆苏柯小姐，她给了他孤独童年最大的安慰和快乐。因而，苏柯小姐就成了《圣诞忆旧集》的核心人物。卡坡蒂在第二篇故事《一个圣诞节》里，记述了他的父亲和母亲的一些往事。从字里行间能够看出当时的卡坡蒂对父母的所作所为都是保留了日后进行批评或是诠释的意见的。应该说，这篇文字的中心内容写的是他的父亲对自己的感情，而这份感情在当时恰恰是不被卡坡蒂所理解和接受的。卡坡蒂所以要追叙这段往事，或正说明了他的懊悔和对父亲的缅怀。在故事所叙说的那个圣诞节期间，已经和母亲离婚的父亲获得对儿子短暂的监护权。他要求儿子到新奥而良和他一起过圣诞。尽管卡坡蒂很不情愿，但在苏柯的劝导下还是去了。在卡坡蒂下车时，他的父亲，一个高大英俊的中年男人上前紧紧抱住他，又是哭又是笑，弄得卡坡蒂不知所措。后来，卡坡蒂知道，同很有钱的父亲来往的都是些比父亲要大很多的富婆，父亲的钱当然都是从她们那里得来的。而在平安夜的露台舞会上父亲和一个满脸脂粉的富婆的亲吻恰好证实了这一点。出于愤怒和厌恶，卡坡蒂早早地上床。舞会结束了。父亲轻轻推开房门，卡坡蒂假装睡着。父亲楼上楼下跑了多个来回。卡坡蒂想看看父亲究竟在做什么。他偷偷起身，躲在一处偷窥，能看到前厅全景和圣诞树。“他趴在树下，把一堆礼盒摆成金字塔状。那些礼盒包着紫色、红色、金色、白色和蓝色的纸，被移来移去的时候发出悉窣的声响。”此时，卡坡蒂终于相信了他可厌的小表弟鲍勃说的话：“谁要是相信真的有圣诞老人，就相信骡子是马。”原来，圣诞树下的礼物不是圣诞老人送的，今夜是父亲放置的，以前的呢？以前的圣诞礼物呢？苏柯有没有骗自己？“不，苏柯从来不会对我撒谎。她相信有。就是这样的，虽然她已经六十来岁了，可在某些方面她还是十足的孩子，像我一样的孩子。”

早晨，父亲问卡坡蒂喜欢不喜欢圣诞老人送给他的礼物。他看着父亲笑，父亲也看着他笑。但卡坡蒂突然说：“是的。可是你会给我什么礼物呢？”于是，父子对视而笑的温馨一刻被打破。然而，父亲还是为他买了他要的昂贵的飞机模型。父亲开支票时，他坐进了那庞大的模型机舱里。在送卡坡蒂回乡下的路上，父亲一再要求卡坡蒂亲他，说爱他。并说；“你妈妈和我，我们两个，都应该去自杀。”在卡坡蒂登上大巴的那一刻，父亲摇摇晃晃不能行走。警察扶着他，出租司机答应把他送回去。可他不肯，他站在那里，一直等到大巴开走，等到看不见为止。

卡坡蒂回到了乡下，又和苏柯、奎妮在一起。苏柯告诉卡坡蒂，圣诞老人确实存在，可他一个人来不及做很多事，只能把一些工作分配给其他人代劳。我们都是圣诞老人，卡坡蒂是、苏柯是，甚至连那个可恶的小表弟鲍勃也是。第二天，他和苏柯去邮局寄了明信片，那是给父亲的。在卡坡蒂写这篇文章的前一年，他在已故父亲的银行信箱里看到了当年他写给父亲的明信片。明信片的最后写着：“是的，我爱你，巴迪。”

这就是《一个圣诞节》的全部内容。毫无疑问，这篇文字说的是父子之情，说的是父亲对儿子的感情。为了叙说这份感情，卡坡蒂不惜在父亲的一些言行上用了浓墨工笔，不厌其烦，细心勾画。这在我上面所举的一些例子上可以看得出。这就是本文的主题。为了增加对这一主题表达的力度，卡坡蒂把爱、憎恶、同情等难以相容的感情集于乃父一身，使复杂的父亲在对单纯的儿子进行理解和相容的谋求上心力交瘁，以致摇摇欲坠.。但卡坡蒂在文章的结尾处看似不经意说出的一句话却成为“忆旧集”最重要的主题。那就是：圣诞老人确实存在。而正是基于这一更重要的主题无所不破的力量，推倒了卡坡蒂在和父亲的关系上曾自筑于内心的那堵石墙。

《一个圣诞节的回忆》是“忆旧集”的第一篇。这篇故事说的是卡坡蒂和苏柯每到圣诞来临时如何做蛋糕的故事。这故事里提到一个叫哈哈的人，他是一个凶狠的小店主。卡坡蒂和苏柯为了做水果蛋糕，不得不去跟他买威士忌，而大萧条时代卖酒是犯法的。当哈哈先生知道他们买酒的秘密后，不但给了他们酒，还拒绝收他们的酒钱。他唯一的要求是：“送我一个你们做的蛋糕就行了。“

他们每年都做很多蛋糕，但他们的蛋糕都是为谁做的呢？“事实上，大部分蛋糕都是为了那些我们也许只遇到过一次，或者素未谋面的人做的。那些讨我们喜爱的人……”他们总是这样，把做好的蛋糕都寄出去，寄给那些好人。但这个圣诞节却是卡坡蒂和苏柯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圣诞节。

一个冬月的早晨，一个没有树叶鸟鸣的冬日早晨，苏柯再也没醒来并唤醒卡坡蒂开心地宣布：“哦，天，做水果蛋糕的天气到了。”卡坡蒂在文中说，“十一月的某个早晨来临，我朋友（苏柯）被点燃了内心的火焰，想象力也因之欢腾，似乎是为了给一年的圣诞季节致以正式的欢迎词，她大声宣布说：‘做水果蛋糕的天气到了！’”十一月还会在每一年的末尾出现，但再也没有苏柯内心被点燃的火焰，那火焰熄灭了。 如今，卡坡蒂只能不停地在天空中搜寻。就像他希望看到的，“如相偎之心，一对迷失的风筝正在一路赶往去天堂。”苏柯不在了，但她留给卡坡蒂一个可以赶往的天堂。这或许比苏柯万寿不死来得更重要些。

《感恩节来客》叙说的是一个比他大几岁、高许多的同学奥得·汉得森感恩节这天来苏柯家做客的事。在当时的卡坡蒂眼里，汉得森是他所遇到的人中最卑鄙的一个。他欺负比他弱小的同学，也欺负和殴打卡坡蒂。卡坡蒂对他充满恐惧和恨意。汉得森有个怪癖，他不接受施舍，但可以窃取。卡坡蒂把他的遭遇、把汉得森的所作所为都告诉了苏柯。苏柯却突发奇想，要在感恩节这一天邀请汉得森做客。卡坡蒂坚决反对，但他的反对并没能阻止胆小、害羞、从不肯与人交往的苏柯去汉得森家。苏柯的理由是，汉得森并不恨卡坡蒂，因为他不了解卡坡蒂。同样的理由，卡坡蒂不应该恨汉得森，因为卡坡蒂也不了解汉得森。只有让汉得森和卡坡蒂有了彼此了解的机会才会消除隔阂和嫌隙。其实，苏柯还有一个理由，汉得森家十分穷困艰难，他的母亲是一个勤劳而坚强的人。在苏柯看来，有那样的母亲，她的儿子一定不应该成为别人憎恨的对象。

感恩节那天，汉得森来了，这使得卡坡蒂十分惊讶，也十分气恼。他不愿和汉得森照面。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发现汉得森偷了苏柯的胸针，卡坡蒂当着正在用餐的众多客人的面，大声说出了这件事。汉得森没有任何表情。倒是苏柯吃了一惊。她笑着说卡坡蒂是在开玩笑，汉得森是卡坡蒂和她请来的客人，不可能做这种事。于是，她走进那间放胸针的房间，然后笑着走出来告诉大家，卡坡蒂果然是在开玩笑，胸针还好好放在它本来应该在的地方。出人意料的是，汉得森站了起来，承认他确实偷了胸针。他从口袋里掏出胸针，把它放在桌子上，他说：“我希望自己能找一个借口。可是我没有。”他边往门口走，边对苏柯说：“你一定是一位特别的夫人，为我撒这样的谎。”然后他径直离去。事后，苏柯对卡坡蒂说：“两个错误相加不等于正确。他拿胸针是错了，可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拿。也许他没想就这么拿走。……你故意使他难堪。这是故意的。……只有一种罪不能被原谅，那就是故意的残忍……”卡坡蒂当时对这番道理似懂非懂，但他却能确信一件事：汉得森做得比自己好，因为至少他比自己更诚实。此事之后，汉得森不再纠缠卡坡蒂，他去纠缠了一个叫麦克米兰的同学。后来由于成绩太差和行为恶劣而被迫中断学业，去做一个牛奶场帮工，然后又加入到一个商船队。不过有一次，苏柯和卡坡蒂在院子里搬弄花草时，汉得森走过来帮他们把搬不动的一下子搬到走廊上。苏柯对他表示感谢。他说“没什么。”但他忽略卡坡蒂的存在。苏柯又剪了一些最好看的花给他，让他带给他妈妈。汉得森表示感谢。

从《感恩节来客》的结尾看，苏柯和汉得森已经建立了友谊，这是基于苏柯的宽容、信任和爱。而汉得森能接受这些并生出感激之情，说明汉得森不是不可救药的人。但汉得森并没和卡坡蒂之间达成谅解。事实上，他们互不谅解。汉得森一直瞧不起卡坡蒂，他讨厌卡坡蒂的娘娘腔、女人味。他讨厌的没错，但他不该讨厌却又没法不讨厌。因为卡坡蒂是一个身材瘦小的人，长大成名后是一个同性恋者。

以上是《圣诞忆旧集》的全部，统共只有三篇，且篇幅不长。“忆旧集”不过是卡坡蒂躲在繁华背后对童年幸福的三次追缅，那幸福是建立在大萧条时代物资匮乏、生存艰难的基础上的；他不过是借了圣诞之名而尽情抒发根植于他内心并使他感到温暖和痛心的无法排遣的爱和对那种纯真之爱的怅然悼念。年轻女作家张悦然在这本译著的后面这样写道：“我喜欢那些说起童年就会兴趣昂然眉飞色舞的人，在他们身上，可以感觉到一种与岁月对抗的激情。”我喜欢张悦然的这句话。伤逝追缅之情虽因无奈而使伤情更趋不堪，但无疑是对无情岁月流逝的一种充满激情的优雅而美丽的对抗。尽管现实中这种激情往往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后的一次集中迸发。这本书得到过很多知名作家的好评，美国人还常用此书作为圣诞礼书以赠亲友。见得人们对这本书的重视。书的背面列举了陆谷孙、苏童、张悦然、梅勒等人点评此书的句子，如果编印者没有断章取义的话，我想其中有些评价是言过其实的。这本书就文章本身的艺术价值而言并非没有敌手，相对于人们对它的期许赞美，分量也略显不足。那么，是什么机缘巧合使其成为如许多的社会价值和负荷的载体？《英汉大辞典》主编陆谷孙在出版译序“梦回愁对一灯昏”里说：“三个短篇最大的功用，在于激活回忆，而回忆实际上是种放逐或神游，在文本和受众之间用神秘的密码制造‘互文性’，更给人‘此身非我有’的一种东方佛家似的境界。”如果陆谷孙先生所言不虚，那么，比“忆旧集”名声更响的高尔基的《童年》、黑塞的《童年轶事》为什么没能担荷“忆旧集”已经担荷的使命？自古回忆的文字并不缺乏，回忆童年的文字也从不缺乏精妙之作，为什么“忆旧集”可以成为慰藉心灵、排遣乡愁的“物莫能污”的作品？繁华是一场烟云，是一场梦，生性敏感多情如卡坡蒂者，肯定会在某个时刻侧身繁华名利场外，去追忆过去的点点滴滴，回忆童年的花花绿绿。如此，这类代表爱和纯真的文字必能在一类人中引起强烈共鸣，成为这群“嗜蜜小儿”独自享用的一道甜点。这应该就是陆谷孙先生的所谓“密码制造的互文性”，正是这种互文性沟通了作者和读者之间了情感。但仅凭这一点还不够，还不能承载负荷“忆旧集”已经承载负荷的东西。我觉得要解释“忆旧集”能够被美国人常久地用作圣诞礼书就必须从圣诞着手去解读。我觉得正是由于卡坡蒂把童年回忆置于圣诞背景之下，才使得“忆旧集”具有了超越寻常的价值。而三篇短文中真正叙及圣诞的只有两篇，因此，又不得不说“忆旧集”沾了这本书的书名的便宜。在我还没拿到这本书，或者说还没开始阅读这本书时，我以为这是一部至少有十几篇文章组成的专门记叙圣诞节美好感人故事的书籍，我甚至想到了烛火的温暖、神甫布道的庄严神情、唱诗班纯洁的童声、圣诞树上闪烁的星星，还有窗外覆盖了所有黑色、灰色和不幸的白雪。因此，可以说我在拿到“忆旧集”并读完它时，我是有些失望的。为此，我不得不做这样一件有些吃力却不甚讨好的事：帮那些给予“忆旧集”以崇高评价的人寻找更充分的证据。最后，我确信我找到了一些，但还不够。不过，对于热爱童年、热爱“忆旧集”的人，还可以继续寻找。我所寻得的证据是这样的：童年生活当然是卡坡蒂回忆的第一主题，而作为另一个主题圣诞只不过是卡坡蒂回忆的第二主题的显题，这一显题下的隐题即真正的主题不过是要向我们说清楚这样一个道理，肯定这样一个重大事实：苏柯存在，意味着圣诞老人就存在，意味着上帝就存在。因为苏柯代表了宽容，代表了理解，代表了信任，代表了爱。

我的脑子里时常会出现一个场景：冰天雪地里，父亲开着一辆小皮卡，带着七八岁的儿子（也就是卡坡蒂在“忆旧集”里那个年纪），到山间去找圣诞树。他们走在没膝的深雪中，艰难地挪动着沉重的步子，内心却充满甜蜜、喜悦和热望。孩子和父亲关于上帝和圣诞老人的对话在空寂的林间徘徊，就像雪地上跳来跳去的小鸟那样清晰而充满活力。每当此时，我就弄不清自己是那个父亲，还是那个孩子。我想，卡坡蒂可能最缺乏的就是跟在父亲身后去找圣诞树的一段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