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后才知道，成年人是不会轻易为谁流泪的
文丨风茕子
摘自《多少黑名单 曾互道晚安》
01
丁喜去厦门出差。飞机上，刚从卫生间出来就遇到气流，她仓皇地奔回座位，经过一个男人后，听到他大叫：“女士！女士！”
她并没有意识到是叫自己，直到觉得衣服不对劲，回身一看，织得松松垮垮的大毛衣挂在男人的外套拉链上，这一走，一根线挂出一米多远，下摆缩成了一个球。
丁喜赶紧折回去，把线解下来，回到座位上抻平它，却怎么也抻不成原样。
丁喜回头瞥他一眼，男人也正在看她，他双手合十，做出抱歉的表示。
男人理了一个利索的平头，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四十多岁却并没有臃肿感，衣着体面，眼神平和。
丁喜的气消了。
下飞机时，看到男人走过来，她才起身，插队。男人给她让出位置。
“这么好看的毛衣。”他口吻里透着真诚和惋惜，没有中年男人的少廉寡耻，“我赔给你吧。”
“你赔不起。”她想打破他的彬彬有礼，故意说，“前夫送的。”
“哦，”他想了想，“我前妻从没送过我东西。”
两人一起笑了。
02
他们竟然预定了同一家酒店。她在8 楼，他在12 楼。
男人叫简杰，在一家动漫公司上班。商务车来接，叫他简总。丁喜没推辞地跟他上车，坐在后排聊天，带着欣喜又保持着分寸。中途他接电话，会有礼貌地先对丁喜说不好意思；帮她拿行李时，会避免轮子在不太好的水泥地上咯噔，一直提到大厅门口；行李员慌张地跑过来，他的手抬到胸口晃了一下表示没关系……
一个得体的男人， 不是猎女人的好手， 就是女人们的好猎物。
因为晚上各自有饭局，他们便在电梯里道别，约了晚上9点钟到露台上喝咖啡。
丁喜来到房间里，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卫生间去照镜子。
三十二岁的女人，眼神还算清澈，妆容也还精致。她对着镜子妩媚地一笑，想着他看到她的感受。
9 点钟两人出现在露台上时，都刻意收拾过一番。小提琴手在不远处拉一曲《我像雪花天上来》，像是用了很多感情进去，忧伤极了。两人用目光交换了这一丁点儿感动。
“这么浪漫，被你现任丈夫看到，会不会有想法？”坐定后，他先探底。
丁喜把自己的手伸出来，没有婚戒：“我现在单身。”
简杰不好意思地用手拨弄着自己的婚戒，停顿了一会儿，坦白道：“其实我还没有离婚。”
“哦？！”丁喜有些懊恼，但又没法生气。他完全可以骗她到12 点钟，直到高潮的痉挛结束。
“她带着孩子去了温哥华，我找不到她。”
“多久了？”
“一年半。”
“为什么？”
“当时我要投一家公司，她不让，吵得很厉害，就把钱带走了。其实也不多，三百多万。”
“那现在呢？”
“现在的公司？”简杰抬头，耸了一下肩，“全是借钱做起来的。目前还挺好，债已经还了一半。”
小提琴手换了一首曲子，是东野圭吾《宿命》的主题曲。
简杰不再说话，不知道是为了听音乐，还是为了给她时间挣扎。她只知道他在默默地看着她。
丁喜打破沉默：“你也看东野圭吾？”
“最爱，之一。”
丁喜叹了口气：“其实我不喜欢这种建立在病态感情上的人设。他的《嫌疑人X 的献身》确实精彩，可是那种爱是盲目的，我没有看到支点。”
简杰靠在沙发上的身子俯过来，示意她继续说。
“一个男人会为了一个几乎没有说过话的女邻居动用这么高的智商杀人？还有茨威格的《来信》，一个女人可以用一生爱一个男人？我更没法理解《朗读者》，女人为了在少年面前保持虚荣，不惜多坐几年牢……主人公有病，文学作品去渲染这种病。”
她表明自己的立场——反正我很现实。她不知道她在气势上有没有赢。男人让女人不舒服了，女人就会变得刻薄。
刻薄让丁喜多多少少维护了一点儿骄傲。
“丁喜——”简杰的声音充满感情，他们的关系在这一声呼唤里发生巨变。简杰站起来，“ 我给你弹首曲子吧。”
乐队里有个男孩儿抱着电吉他等上场，简杰到吧台说了些什么，提琴手下台后，简杰从吉他手那儿拿过吉他，弹《同桌的你》。
露台上另两桌客人知道他不是专业选手，他们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有时候回过头来看一下丁喜的表情，猜测这对恋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他弹得并不好，但丁喜的骄傲已经溃不成军。
简杰下台的时候，丁喜看着他笑吟吟地走过来，霓虹在他背后闪烁成温暖的光晕，她知道她理性的城堡，怎么都不可能守得住。
03
第二天约在自助餐厅吃早饭。简杰的法令纹好像深了一点儿。
“没休息好？”她问他。
简杰皱着眉头：“楼上的卫生间漏水，滴滴答答一夜……这家酒店客房满了，乙方给我安排了新酒店。”
丁喜怅然若失。
简杰用手指轻弹糖包，把糖抖落在咖啡杯里。他慢腾腾地喝了一小口，才说：“不过我拒绝了。”
“为什么？”丁喜用不咸不淡的口吻压抑着喜悦。
“我也不知道……”他明亮的眼睛看着她，“或者……可能有些小说，从开始必须建立在有病的人设上？”
丁喜正在撕包面的手停下来，扑哧一声笑了。
傍晚两个人都没事，去海边拍照。跟海南相比，厦门的海是浑的，巨浪打在耸峙的礁石上，更气势磅礴一些，更感情复杂一些。
风太大，简杰帮丁喜拢着围巾。“喂，”丁喜转过头在海风中大声问，“想过找你老婆回来吗？”
“心不在，人回来有什么用？”
呼啸的风把他的声音拉得很长。
两人走了一截，简杰的手慢慢攀上她的肩膀。
这是一只温柔的大手，抚摸在枯树上都能让它开花。
丁喜忽然觉得人生苍茫，就像在这浩瀚而雄浑的大海面前，她又算得了什么呢？所以为什么要太计较得失呢？喜欢就勇敢吧，管他明天会如何。
晚上换了一家西餐厅吃饭。红酒上来，简杰滴酒不沾。
他说他睡眠不好，在吃一种叫“思诺思”的西药，不能喝酒。
“睡眠不好，还怎么在那个房间里住？”丁喜鼓起勇气说了半句，敞开着话口等他的下半句。
“那我去你房间里住？这不太礼貌吧？”
“太不礼貌了。”她笑着说。
04
简杰拖着皮箱过来，这个干净整洁的男人，每一双袜子都叠得一丝不苟。丁喜听着他在卫生间里洗澡，传出剃须刀转动的声音，她干涸太久的爱情回来了，像雨打在龟裂的土地上，有些疼。
两个穿着睡衣的人，先从头发吻起。中年人的性生活不像年轻时那样如饥似渴，更多的是一种缠绵和接近，为了抵御孤独。身体也不像二十多岁时有一种丰盛的敏感，略微的迟钝带着些伤感的韵味。那种快乐更深沉，不再是从盆腔出发，而是从心底。
简杰搂着她，问她目前的生活状况。
其实她过得不太好。一个女人独自带孩子，力不从心。找全职保姆的话月薪六千块以上，几乎占去她收入的三分之一，暂时她只能用得起钟点工。不过她没有跟简杰吐槽太多，她还没有成熟到，能用一种不抱怨的口吻来陈述自己的生活，她控制着自己。
简杰沉默了一会儿说，早上去办事的时候，路过商场看到了一串特别漂亮的珍珠项链，很想买给她，可是又觉得和她气质不搭，大约等到她八十岁的时候才需要那种雍容的贵气。所以他记下了价格，决定把这笔钱给她，等她八十岁的时候他陪她来买。
简杰打开微信，转了四万六千块钱给她。
他俩躺在一起，在同一个枕头上。
“你这是干吗？”丁喜扫了一眼手机，身子猛地后趔，看着他。
他抢过她的手机，替她收下了。
他将震惊的丁喜搂到怀里：“你八十岁的时候我就九十二岁了，到时候记得扶着我点。”
真是不可思议。
丁喜想笑，却有鼻涕流出来。她推开他，推不动，用力捣了他一拳，那意思是你怎么现在才出现。我等了半生之久，一直渴望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好吧，明天就算被你骗了，一早就被挖心挖肝，也是值得。
从厦门回来，简杰和丁喜谈起了中年人温暾醇厚的恋爱。一起健身、吃饭、看电影。一个月后，简杰邀请她到自己家里来住。简杰换了一个能带孩子的保姆，丁喜也把钟点工辞了，简杰说反正两个钟点工的工资跟住家保姆差不多，丁喜还可以把房子租出去赚些零花钱。
日子好得像梦一样。
简杰的公司也蒸蒸日上。他没有恶习， 财物的百分之八十用来还账，剩下的家用。
小区门口新开张了一家火锅店，那天简杰下班很早，叫丁喜带儿子跟保姆一起来尝鲜。他是一个对生活充满热忱的人，对美食和美好生活有着无尽的探索与好奇。
他的一切都符合她对美好生活的渴望。
简杰不喝酒，丁喜高兴，喝着喝着，就喝大了。
不顾孩子在场，丁喜拿着酒杯在简杰面前晃：“你说，你这么好，你前妻怎么会，不要你？”
“好吗？”他说，“她一直觉得我窝囊，缺乏斗志。”
保姆在旁边，嘴巴发出巨大的咀嚼声。
丁喜凄凉地笑了一下：“你们怎么可能，完全没联系？”
“生菜烫一下就可以吃了。”简杰往丁喜和她儿子碗里夹生菜。丁喜不再说下去。酒醉心里明。她有点难过，当然太不合时宜。
气氛越吃越不对，一行四人早早回去。丁喜酒醒了一点儿，简杰给她现榨苹果汁，坐在床边看着她喝。
丁喜借着酒意质问：“你能找到她，对吧？”
简杰坦白：“孩子姥姥能。”
“你为什么不去找她姥姥？”
简杰不说话，他一直逃避这个问题。
他不想找？不，绝对不是。他在等她回头，证明他的好。那她丁喜是什么？他确实动了真心，她顺势而为想乘虚而入打败女主人，他们俩都在等待着，看她能不能。毕竟他想解脱，她想成功。
他们是战友，是同盟，他们的敌人是同一个人。只是他们都知道，他随时可能会做叛军。她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收服他，她只是努力去试，越试越心慌。
夜里，一切都静下来，丁喜听着空调发出呼吸一样的声音，忽然觉得想哭。这种感觉和他在一起有很多次，第一次应该是他给她项链钱的那个晚上。但她从始至终没有哭出来过。成年人了，不大容易痛哭流涕，坏的情绪快要触到阈值，总是自己克制着慢慢就降了下去。激情是暂时的，日子是索然的，过着过着，就要硬着头皮过下去。
简杰的公司在一部电影首映式上做了一个Cosplay 的活动，高校学生踊跃报名，活动进行得如火如荼。
各大媒体报道之后，公司的运营进入一个新境界。以前是他们到处找人合作，现在是在办公室研究先拒绝谁。
简杰的加班多起来，一天半夜接到电话，他的口吻里充满不耐烦。
“我要把手机调静音。”他恨恨地说。但是还是没有调。过了一会儿，又一个电话打进来。房间里很静，丁喜能听到电话里淡淡的女声。
他夜里也从来不让手机静音，可能就是潜意识里为了等这个电话。
女声说：“我在网上看到你了。”
“哦，孩子还好吧。”
“挺好的，你呢？”
“挺好。”
“你是怎么撑到现在的？”
简杰拿着手机，走向卫生间。
丁喜听不清他具体在说什么，只听见他语气一会儿愤慨，一会儿讽刺，一会儿哀伤。她从来没听过他情绪变化这么大地跟自己说过话。山雨欲来风满楼。她很想下床去偷听，又觉得这样太有伤尊严。她付出这么多，难道还不如一个卷走了他全部钱财的女人？她在床上坚持着，眼泪上来了，咽下去。
半个小时后，简杰上床来，丁喜装睡。
简杰吃了药，辗转反侧，然后又加了药量。这是第一次。
05
简杰没有什么变化，除了夜里的电话变多。丁喜想，如果是自己，一定会照顾他的感受，不会在北京时间的半夜打电话过来。人真是贱啊，无论她多么死心塌地，连孩子都卷进来，他还是等她。
8 月的一天，简杰叫丁喜一起去看电影，回来的时候给她买了很多东西，孩子的，她的，还给保姆买了一个袖套，表达着他对这个家的依恋。
回去的路上，他不小心闯了个红灯，正好警察在那儿，把他叫到安全岛上，开罚单。
“这里没有电子眼吗？”他问。
“没有电子眼你就不遵守交通规则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
“靠自觉是很难的。”警察一边说，一边将罚单递过来给他签字。
“靠自觉是很难的。”丁喜笑道。通过这么久以来简杰对妻子只言片语的描述，丁喜也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如她，心狠不如她？坏不如她？总之面对这样一个看不见的对手一直是失败，他永不自觉，她一败涂地。
简杰看她一脸凝重，他再说什么也打岔不了，他知道到了应该坦白的时候。他一边开车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他想卖了房子和车，去温哥华。他老婆在那边炒房，做得挺好。
“你从来没想过正式离婚吗？”丁喜问他。
简杰语塞。
说想过对她是侮辱，说没想过更是侮辱。
两人回家，丁喜当着简杰的面打电话叫房产中介续约，她要搬回家。简杰坐在旁边，假装没有听到。
第二天早上，丁喜的东西收拾了大半，简杰起床看到，问她：“怎么这么着急？”
“自己不着急，难道等别人来赶？”她没好气地说，尖刻能缓解她的疼痛。
简杰站了一会儿，忽然一把将丁喜搂在怀里。
“丁喜。”他痛哭起来。
他一哭，就完了。她知道，成年人是不轻易流泪的。他的心，走了。
他松开她，去衣柜里找东西，过了一会儿，他拿出几个纸袋，丁喜看出大概有十万块钱。
“我放了点钱，给你用。以后，你一个人不容易……”
丁喜倔强地站在那儿，不知道要不要接。
简杰把钱硬放到她的行李箱里。
丁喜强忍着眼泪，继续往行李箱里放衣服，一件一件扔到钱上面，覆盖它。
人到了一定年龄，都要相信人活着都是在活片段，美好是片段，悲愤也是片段。
她那么爱他，一心一意地爱着，有激情还有亲情，又有什么用呢？
放他去吧。
丁喜执着地，把所有的东西都放进去。没用完的洗面奶，她的牙刷，半块洗脸皂……厦门海边，他弹完一首歌走向她的样子，那个深夜的记忆，平和温暖的生活……箱子咔咔拉上，她的心静了。
人活着，都是图个犯贱和克制犯贱的感受罢了。
以上文字选自风茕子麻辣情感故事集《多少黑名单 曾互道晚安》，北京紫图图书出品。转载请注明来源《多少黑名单 曾互道晚安》，图片来源于摄图网。
虽然百分之九十九的真情终将以无情收场，
我们也要为百分之一的真情好好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