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 挣扎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馨主题写作第六期【困】
城市的夜，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把生活在城市中五彩霓虹般情感世界里的人罩得严严实实。有些人没有任何感觉，无所谓一样，继续着得过且过的日子；有些人却试图冲破这束缚，即便徒劳无功或者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01
夜已经很深了，小城慢慢从喧闹中解脱出来，偶尔有车从昏暗的路灯下疾驰而过，烧烤摊已经到了打烊的时间了，大部分客人乘兴而来开心而归，只剩下我们这些许久未见的朋友兄弟，虽然已经喝到了量，但是仍然不肯离去，老板开始无奈地坐在门口等着结账，拿到钱以后，很快就消失了。
“如果你不离开这里，他就不会这么早就离开我们……”酒喝到天快亮时，小利终于把心里话吐出来了，连同能把他脚下那条田园犬都熏醉的酒气。
“去个球的吧！我又不是神仙！我不离开，我在这里他就会没事吗？”我装作生气的样子，说着粗话，可心里还是没有了底，仿佛的确是因为我离开家乡的缘故，才造成小雨的自杀。
“最起码你会劝劝他，咱们这帮兄弟里，他就听你的话。”醉醺醺的小利还在说，看来他的意识里，如果我在，肯定能阻止小雨的想不开。
“谁说没有劝过，再说了，大家不都是这样吗？你说从哪头开始劝？有些事，只有自己解决，别人怎么又能帮上忙，没听说过‘清官难断家务事’吗？至于其中的原因，恐怕咱们没有一个人能了解事情的全部，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黄勇看着我难过的表情，不禁着急起来，几乎都是吼出来的。
“都别说了，来，先把杯里的酒干了再说。我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我怎么糊里糊涂的，一点消息都不知道。算了，我也不想知道，还是喝酒吧！”顺子哥贪杯是有名的，一贯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喝杯中酒。
“怎么会不劝呢，他劝过的，不止一次，我还跟着去过一次，这我可没有说瞎话。”黄勇是喝得最少的，也是最理解我的，每次说话，都在维护着我。
“老板——结账——”我拼命大喊着，招来了还没有走的右边邻桌诧异的眼神。我没有在乎这些人看着五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的我们，举起杯，把满满一杯酒灌进自己的嘴里，放下杯子，低着头，嘟嘟囔囔地说：“怎么会不劝，怎么会不劝，我劝过他三次，劝过他三次，劝过他的……”
这是我在小雨自杀身亡六年后回到家乡，我们几个从前最要好的朋友坐在一起喝酒。尽管我极力避免谈起他，可还是又忍不住说出来的。因为我和小雨的关系，超出了朋友的范围，比亲兄弟还要亲。
从初中开始，我俩就成了黄金搭档，他有一身肌肉，遇事冲动，好勇斗狠，单挑群殴从来没输过；我有一肚子计谋，大事小事安排得妥妥贴贴。无论干什么，我俩珠联璧合，天下无敌。那时候同学们都爱听评书，我俩就被誉为“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生死好兄弟。
快乐的时光总是那样的短暂，转眼就到了谈恋爱结婚的年龄了。这时候我也参加了工作，井下采煤，很少有人愿意干这煤矿最不安全最辛苦的工作，看着我每天累得要死，他说打死也不下井采煤。
02
有一天，小雨突然跑来找我，说他恋爱了，对方是附近矿区的女孩，对他特别好，什么都不计较（我们被良善人家定义为小混混，一般来说，大人们是反对自己女儿与我们接触和交往的），不要房子，不要彩礼，只要对她好，肯娶她就行。
我比小雨大半岁，年少的我们根本不懂爱情，但那个女孩我认识，的确是个不错的女孩，人老实，家庭也很好。我不置可否，看了他一眼，嘴里轻声地说：“愿意嫁给你，那你就娶她呗！我好像还没有玩够，晚点再找对象结婚。”
“我们没有工作，她爸说先让我上班，看来我还得跟着你去下井采煤，我是真不甘心，我妈不同意我干井下工，怕我出事。”看得出来，小雨也不想做一个“四块石头夹块肉”充满着危险的井下采煤工。只不过他是真的想结婚了，谁让他遇见了心仪的女孩儿了呀。
“跟三婶说，在井下有我看着，没啥事，你们先把婚结了，能看上咱们的姑娘可不多，人家又不要彩礼。再说，你家三个儿子，哪里有钱娶媳妇。人又好又不要彩礼，就别犹豫了。”我管小雨的妈妈叫三婶，在我的印象里，她是一个能说会道的长辈。
“哥们，还得你去说，我的话我妈根本不听。”小雨做了一个求求我的手势，接着说：“咱们这帮哥们里，我妈就信你的话，能不能把媳妇娶到家，就看你的了。”
“说了半天，就是三婶不同意呗！不想让你现在结婚，更不想让你选择下井采煤？”我半躺在沙发上，歪着头问他。
“嗯，估计是。”小雨点了点头。
“先说你的意思，愿不愿意娶人家，愿不愿意做一个井下采煤工人？”我得先把事情弄清楚了，再进行下一步行动。
“是这样，咱们都到了成家的年龄了，我当然想娶她了，我妈的身体不好，平时让她照顾照顾，我只要下井多挣点钱就行了，你这身体还下井挣钱呢，我就不信我坚持不住，没问题。”原来说不愿意下井做采煤工的他，现在为了娶媳妇养家糊口，终于同意做个采煤工了。
“啊！你们结了婚不搬出去住，跟三叔三婶住一起吗？”这一点是我没有预料到的，小雨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大哥结婚后，没多久找到房子就搬出去了，二哥也在谈对象，就算留下一个儿子一起住，等三叔三婶老了伺候，怎么也轮不到小雨，他也不是个会照顾父母的人呀。
“我妈说了，这辈子就是我了，让我们跟她住，等老了我们来照顾。”小雨有些自豪地说。
“哦！是这样啊！行，我抽个时间，去你家跟三叔三婶谈谈，‘宁拆一座庙，不拆一家亲’，保证让三婶点头，让你成为咱们这里最早结婚的人。”
“那还等什么？现在就去呀！你以为我找你来干什么呢，聊天？走吧，正事要紧。”看我同意了，小雨把烟头一下子摁在烟灰缸里，站起来就拽我，让我现在就去他家。
“行，行行，我穿好衣服，看你这猴急样，急着做新郎官儿都成啥了，哈哈！”我从沙发上被小雨拽起来，笑着说。
03
几经周折，三婶终于同意小雨的婚事了。其实，三婶也挺喜欢小雨媳妇的。小雨媳妇叫阿霞，人长得漂亮，特别懂事，里里外外一把手，眼里有活，对待大家都一视同仁，尤其是对长辈，特别尊重。三婶唯一心里不舒服的就是小雨的工作，她总认为下井还是跟过去一样危险，看来还是心疼小雨。
金秋十月，金风送爽。小雨在灿烂的阳光下，在我们这帮嘻嘻哈哈的哥们拥簇下，开开心心地把阿霞迎娶回来，收获了他的爱情和婚姻，开始了他的新婚蜜月。
随后，又有几个哥们相继结婚。我也开始为了婚房而努力了，每日里埋头苦干，在井下照顾着许多弟兄，拼命赚钱，只为了结婚时能够风光一些。跟几个发小相聚在一起的日子越来越少，有时候甚至一两个月也见不到面，我不去找他们，他们没事也不来找我，结了婚，果然就是不一样，一个个都开始正儿八经的过日子了。
一年以后，我也结婚了，美美地当了一个月的新郎官，紧接着就被锅碗瓢盆和鸡毛蒜皮这些大大小小的家庭琐事俘虏。至于兄弟们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我已经没有精力去管了，自己过得都是鸡飞狗跳的，就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难道还有时间去管别人吗？
当然了，如果兄弟有事，我还得冲在前面。
一天晚上，外面北风呼啸，屋里手忙脚乱，我在洗衣服。从小到大很少洗衣服，结了婚有了孩子就不行了，什么都得自己动手。这时候门开了，小雨夹带着一股冷风进了我家，往沙发上一坐，愁眉苦脸的样子，也不吭声，接过我递过去的烟，闷着头一支接着一支。
“这是咋啦？才分开几个月，来了就这么不高兴吗？”我开着玩笑说。小雨为了挣更多的钱，从我们的工作地点，转移到了挣钱更多更危险的工作单位了。
“不是，阿霞跟我闹腾起来了，我在她的背后狠狠锤了一拳，把她打回家了，要跟我离婚，我……”
话还没说完，眼泪就下来了，我本来想责怪他几句，一看这情形，赶紧问他怎么回事。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情感问题，只要夫妻的感情在，事情就有缓和的余地。看来阿霞只是受了委屈，说了狠话，并没有真的要跟小雨离婚。劝和不劝分，正好第二天我休班，利用这难得的机会叫上黄勇，让小雨买了点礼物，去老丈人家赔礼道歉，把阿霞接回家。
其实事情很简单，阿霞家是山东人，做菜做饭比较清淡，而小雨的母亲口重，吃饭时有些不高兴地说了几句饭菜太淡了，阿霞年轻女孩，在家娇生惯养，就随口回了一句，淡了你可以加点盐呀！
小雨的母亲嫌儿媳妇顶撞她了，扔下筷子回卧室生气去了。小雨回到他们的新房，说了阿霞几句，阿霞本来就有些委屈，里里外外都是她在给一大家子做饭收拾，还遭到嫌弃，就跟小雨发火，两个人吵起来，小雨就给了她一拳。
所有的错都归在小雨身上，他只有认错的份，并且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发誓以后再也不跟阿霞动手了，要好好爱阿霞。阿霞的父母还是很讲究的，说主要是阿霞不会做饭的原因，既然小雨发誓赌咒认了错，就原谅他吧！
回去的路上，我又一次劝他，男人的拳头是用来打天下的，不是用来打老婆的。他点点头，看了看阿霞，不好意思地笑了。
04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件事还没有过去，留着尾巴还没有彻底解决，小雨的母亲又提出不让小雨下井做采煤工人，因为邻居有个孩子出了工伤，断了一条腿，这下把小雨的母亲吓着了，可哪里去找又安全又挣钱的工作呀！
我是从单位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小雨，想起他就问了另外一个朋友。等过了几个月再见到小雨时，发现他特别憔悴，在我的逼问下，他勉强地吐露出事情的经过。
小雨的母亲不让他下井了，想让他做生意，可家里又没有本钱。阿霞看到我也在下井，就想让小雨继续下井挣钱。小雨谁也得罪不起，一边是老娘，一边是爱妻，手心手背都是肉，自己又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借酒浇愁。
我又去了小雨家一趟，最终还是听从了小雨母亲的话，大家凑钱让小雨开了一个不大的烧烤店，只要两口子下辛苦，还是可以挣钱生活的。那个阶段，应该是小雨和他的家人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虽然夫妻两个每天起早贪黑，烟熏火燎的，但是生意还可以，阿霞和小雨一心扑在烧烤店，很多时候吃饭都不能跟小雨的父母在一起，自然就没有矛盾纠纷，大家相安无事。
当我考虑自己家的状况时，同时想到了小雨。未雨绸缪，在一次兄弟相聚的时候，我劝小雨在他家附近买一处房子，搬出去住，距离不远，该伺候老人还得伺候，一碗汤的距离，可以避免许多婆媳之间的矛盾。
那时候，正是小雨夫妻烧烤店生意兴隆的时候，他根本不会听我的建议，表面上大家都相安无事，都在为他的生意好而开心。可是，对于小雨一家人来说真的是好景不长。矿区住宅开始了大搬迁，我们所有的人，全部搬进城里了。这对小雨的烧烤店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人都没有了，还怎么开烧烤店。想要继续干这一行，就得进城，可城里的店面却不好找，就是找到，价格也高的出奇。
所有人都陷入兵荒马乱之中，各自为自己以后在城里的生活开始了拼搏。我再一次见到小雨，他已经开上了出租车。这一次，我俩因为对许多事情的看法不一致，感觉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远。
其实，搬进城里以后，很多人家的矛盾就此产生，就连我都没有逃脱。原来我们家属院的传统，就是要有一个孩子跟着父母一起住，不能让年迈的父母单独生活。进了城，空间继续缩小，婆媳之间，兄弟姐妹之间，父子之间，随着生活环境的变化，矛盾就开始扩大了。
05
从少年到青年，从青年到壮年，我们的孩子都已经长大了，我们的父母却渐渐衰老。各种问题应接不暇，中年人的烦恼，在这个时候尤其突出。每一次相聚，话题都会越来越沉重，事业有成的，情感就会出现问题，家庭和睦的，事业上又是磕磕碰碰。
我成了重点人物，全城都在沸沸扬扬，事业有成的我，家庭变得一塌糊涂，以至于最后无法收拾。最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做出了远走他乡的决定。就让时间来证明一切吧，我想，这样所有的矛盾都会消失的。
临行前，几个兄弟为我饯行，酒喝到一半，小雨第一个发表了他的意见。他是不同意我离开父母远走他乡的，还搬出了“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这句话。我趁机劝他，能陪我们走到最后的是媳妇，父母只要有兄弟姐妹照顾是一样的。
我的话仿佛是一把锋利的尖刀，正好扎在他受过伤的心窝上。那时的我，焦头烂额，的确疏忽了他，为以后的悲惨结局，留下了深深的遗憾。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不光是我的生活乱七八糟，小雨也陷入了一张无法冲破的网。阿霞长期以来，与小雨母亲的矛盾终于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给小雨下了最后通碟，要么搬出去住，要么离婚。
这下把小雨难住了，搬出去住，就无法照顾母亲，继续住在一起，阿霞就要跟他离婚。没有什么好办法，他采取了拖的方式，今天劝劝母亲，明天劝劝媳妇，左右为难。
我们这个小城市的出租车行业也遇见了困难，小雨本身就是一个暴脾气，干了这么长时间的服务行业，本来已经改变了一些，可遇见家庭矛盾这样无法解决的困难，脾气越来越坏，在家里因为是母亲和媳妇，一直压着火，跟乘客发生矛盾时就不一样了，从小就用拳头解决问题的他，可以想象，他是怎么跟乘客打交道的。
对于那些喝了酒无理取闹的醉汉，这些人就成了他的出气筒。今天把人揍一顿，赔钱，明天把人打得住进医院，还是赔钱。
朋友们的事已经是微不足道了，关键在于小雨的母亲，越来越老的母亲，疼儿子已经到了无可附加的地步了。阿霞也是这样，为了躲开婆婆的许多无理要求，为了给家庭增加一些收入，不得不去四处打工，挣点微薄的收入补贴家用。
小雨的母亲，他的媳妇，加上不如意的工作，三方面结成了一张坚硬无比的情感之网，把小雨牢牢地困在其中。可以想象，他那时候就像一个被困住的猛兽，拼命地挣扎，在里面变得无可奈何，谁也不能伤害，只能用酒精麻醉自己，只能伤害自己。这个外表略显粗鲁，内心无比柔情的男人，走到崩溃的边缘。
而我，只是偶尔回到家乡，看看自己年迈的双亲。遇见了感情深的朋友，推脱不开，勉强应酬，时间不长就得告辞，只顾忙自己的事了。
06
六年前，我在国庆节回去看望父母，没想到黄勇有心，也去看望我的父母，我们在家陪了父母一天。天黑的时候，我拉着他走出家门，来到小区外面的烧烤摊，却意外地遇见了阿霞。阿霞跟一个女人，两个人在喝啤酒，四个人的关系都很熟，就凑在一起了。
问起小雨时，阿霞面无表情地说小雨还在跑出租车。
另外一个女人，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总是被阿霞打断，虽然我看出来了，但是并没有多想，以为那个女人想打听我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黄勇知道我很忙，也总是在关键时刻把那个女人的话题岔开。
喝酒的时候，我感慨万千，向他们三个人讲了我这几年在外面打拼的情况，我以为他们喜欢听，听我在异乡这传奇般的故事。事实上也是这样，我的话题成功地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了我的身上。
喝到十点左右，大家一致认为可以结束了。于是，各回各家，本来大家都住的很近，彼此只需要打个招呼告个别就可以。到了小区大门，阿霞并没有跟着进小区，只是微笑着说今晚去她父母那里睡觉去。
看着阿霞在夜风中的背影，我的心突然打了一个激灵，一种不详的感觉瞬间在我的大脑里旋转起来。确切地说，那时候阿霞已经跟小雨离婚了，在一起喝酒的另外那个女人，一直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件事，而这一切我都不知道。
怎么说呢？我应该算走出了亲情织就的网，却忽视了小雨还在网里面挣扎。六年以后，无论是时间还是事实，都证明我做出的选择是正确的，唯一遗憾的是，我没有去帮助小雨，帮助他也走出这困局，造成了小雨彻底崩溃，在一个滂沱大雨的夜晚，他喝多了酒，从六楼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乌海的风，还是那么的冰冷坚硬。站在小雨的墓碑前，我泪流满面。除了给他敬上几杯酒，插上三根烟以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切都已经过去，再也无法挽回小雨的生命了。小雨的母亲失去了最爱的儿子，阿霞失去了最爱的男人，我失去了最好的兄弟。
其实，我们都是被生活中各种各样的情感之网困在其中的，这是死结，没有人能够轻而易举地挣脱。那么，可不可以把问题全部留给时间呢？
小雨的离去，始终让我自责，从接到他跳楼的噩耗，手机落在地上摔坏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