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想起乡村，它是什么季节？
十岁即离乡求学，孤身来到城市，满目的钢筋水泥，车水马龙，人的成长也如同这城市的潮流，插上翅膀，安上马达，开始迈出那一步步自己都看花了眼的步伐。
每个夜晚躺在床上，与这座城市暂别喧嚣，安眠入梦，忽而是故乡。在乡村的时光，那是慢悠悠的，那儿日慢，风慢，月慢，云慢，那儿孩童看不见长大，叟翁看不见老去，唯一在诉说着时光逝去的，大概就是那四季的更替，绿了杨柳，白了栀子，金了桂花，红了腊梅。
梦里亦有思考，每想到这里，我都会醒来，都在琢磨一个困扰我许久的问题：
当你想起乡村，它是什么季节？
是夏季。
没错，我一想起我的故乡夏帝浪，那就是夏日下的乡村，我孩提时代的夏日炎炎下的乡村。
人们爱想起乡村的春天吧，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那是人们播种的时节，那是寄托了每个在乡村的人一年盼望的时节，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乡村的春天，有竹笋，有青团，那一声声春雷，那一步步踏青，人们对春天，有着热爱和期盼；
人们爱想起乡村的秋天吧，面对大自然的馈赠，那是丰收的喜悦，我随着父母，拿着镰刀，挥舞，挥舞，一片片金黄的稻田就变成了一块块长满稻垛的泥地。人们爱用稻秆烧火，我妈妈就会拿出一根，心灵手巧地做出一根稻哨，我坐在屋坎上能玩一个下午。
人们爱想起瑞雪兆丰年的冬天吧，漫天飞雪，家家团圆，不用务农，只享天伦，印象中总会拽着妈妈给我的一块钱，去村里唯一的小卖部，买钻地鼠，买大红鹰，买飞天蝴蝶…
我印象中的乡村，却是满目的夏天。
夏日的清晨，天亮的总是那么早，四点鱼肚白，五点亮堂堂，父母总是在五点多就会起床。平时很节约的妈妈就会在起床后，顺手关了空调。而我，在六点多就会被热醒，穿着背心裤衩，晕乎乎地走到楼梯口，坐在第一级台阶上。我家是村里西面最后一排房屋，楼梯间的窗户开着，我会看见一片片的稻田，一只只白鹭，一头头大清早就在嚼水草的大水牛，再远处，就是通往县城的公路和夏帝浪西界的明堂山。凉风就从山那边吹来，带着来自深山原野的气息，穿过山冈，拂过稻田，风吹稻浪，风儿从楼梯间的窗户跃入，形成一股穿堂风，沁人心脾，舒坦着我的心窝，随着风的，是那一阵阵轻巧的稻浪声。我想那是我一生中吹过的最让我舒适的风了吧，是那些空调，那些人工材料合成的机械吹出的风远不能比拟的。
我就每天清晨这么坐着，坐在印凉的楼梯上，吹着史上最和煦清凉的微风，脑子放空，亦或什么也不想，亦或想着昨夜的美梦，就这样静静的坐着，直到妈妈在楼下的楼梯口唤我吃早饭。
早饭往往是爸爸从隔壁村买来，他一大早起床就骑着他心爱的摩托，去隔壁的大村庄赶集般的买菜、买早餐，我偶尔会陪着爸爸去，那一般是爸爸去了那儿就直接赶往采砂船上班不回家的日子。而妈妈一般是下了地干了农活才回来叫我吃早饭的。她每天都去看自家的水稻，今天该如何灌田水，是多是少，是何时进何时停，她一看，门清。在回来的路上，她每天都会摘个最大最好的西瓜，唱着邓丽君的歌，慢悠悠往回走，我好几次坐在楼梯上看着她走，听着她的歌声，要么唤她，要么独自咧嘴笑。
吃早饭和西瓜的时候，我是不安心的，我的心思一直密切地关注着在我看来是夏日一天中最重要的舞台。没错，就是前面提到的，灌田水。夏帝浪，一个江南水乡的小村子，挨家挨户都种水稻，稻禾亲水亦需水，禾苗种下，每天都要看看该灌溉多少水，灌溉多少，老天爷说了算，所以农村从来没有人定胜天的标语，只有看天吃饭的道理。为了给挨家挨户的稻田灌溉，村里的最西头临近明堂山的池塘里有着村里合资的抽水泵，把村头河塘的水抽入沟渠，灌溉到每家每户每一个稻田里。而我所欣喜向往的舞台，就是那河水翻腾的沟渠。全村的女人小孩，都会去那儿洗衣物，我也爱去，目的自然不是洗衣，而是玩水。然而出师无名，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我一个小孩打小也懂这个道理，蛮不讲理地跑去占位戏水，自然会被那些等着洗衣服的大妈们责怪，于是乎，我凭借着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家就在西头，且沟渠就在我家旁边）的先天优势，一边捧着西瓜啃着，一边瞧见负责开关的人哼着小曲，骑着凤凰牌自行车去村西头，我就一顿猛嚼狂吞，拿上脸盆肥皂和自己的洗脸巾，屁颠屁颠去占了有白杨树荫的最佳位置，开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渐渐的，沟渠里就站满了人，太阳渐渐高了，气温也随着太阳逐步上升。那些妈妈辈的女人受不住这样的晒，就会来和我打趣儿。
“立早！在洗毛巾呢？”
“对呀！”我昂起骄傲的小脑袋，对自己占着全村C位而沾沾自喜。
“给阿姨洗洗好不好呀？”
“不行！”我立马拒绝，不留一丝情面，“因为我妈妈也要洗的，她马上就要来了！”我理亏，所以马上补充道。
那人也不恼，笑嘻嘻的：“立早听话，阿姨下午你午睡完了给你买巴布豆！”
“那行吧。”巴布豆是我最喜欢的棒冰牌子，这种诱惑是我无法抵挡的。我走出了沟渠，突然又补充道：“那…那我妈妈要是来洗，你得让她！”
“好好好，你可放心吧！”大伙儿忍俊不禁，听到这儿，我才心满意足地走了，脑袋里是下午的巴布豆，心里想的是：反正我玩够了，那就让给你吧，不，是看在你没有凶我而且还给我买巴布豆的份上。
我已经记不清他们有没有给我买巴布豆了，应该买了吧，不然我怎么会回忆起来如此香甜而又清凉。
妈妈养了三只鸭子，用铁丝网围成一个圈，那就是它们的家。夏日炎炎，尤其午后，没人会出家门嬉闹，就算是村里最闹腾的孩子，也会乖乖在家避暑。我不爱午睡，也没有伙伴玩耍，就会去和鸭子聊天，一聊就是一个下午。在乡村，拿什么养鸭子，鸭子长得最好。我来告诉你，是池塘的青萍，和地里的田鸡。日暮西山，在晚霞还没升起之前，池塘里的青萍长得格外鲜嫩，而地里的田鸡也开始出洞，开启了捕虫捉蛾的饕餮盛宴。我和奶奶就拿着打田鸡的竹棍和捞青萍的长柄勺的细洞网兜，开启夜晚来临前的打猎。我的眼疾手快，奶奶的老练稳重，常常使我们在晚霞升起时满载而归，离开田野路过池塘，就开始捞青萍，万不能用袋或盆，那样打捞带出的水分格外沉重，我的小身板可吃不消。为了有收获感，我总不让奶奶帮忙，总是自己拿着战果，背景是赤潮一般的火烧云，向着炊烟袅袅的村庄，像一个英雄一样，满载而归。一到家，我就把战果一股脑儿地全倒进鸭圈，我的仨兄弟就争先恐后，埋头狂吞，屁股翘的老高，尾巴不停地挥动，欣喜地看着看着，我就被妈妈唤起洗手吃饭了。
我格外喜欢夏天的夜，那夜晚的星星，有时想起，感觉那时仿佛沉浸于梦幻一般，至少现在，我从未见过如那时那般澄澈的星空了。整个夜空都是星星，小时候听过张衡的故事，但却找不到北极星，因为星星数不胜数，因为有太多太多的星座看着都像勺子，或许那时会明白，什么叫天马行空吧。夏天的夜，也是人们相聚的好时候，无需灯具，大家都走出来，站在村里唯一一条马路上，开始聊天，开始谈各种奇闻异事、新闻奇谈，夜渐深，看不见大家的脸，却光听声音就知道彼此是哪家的乡亲。老人们拿着蒲扇，给玩累了趴在肩头睡觉的小孩驱赶蚊虫，流萤飞舞，还有几个兴致高的大小孩追着它们，暗夜里传来呵呵爽朗。
梦见这儿，我惊醒了，我想起我来了城市，似乎再也没见过萤火虫了，我抬头看了看窗外，还是很亮，灯红酒绿，天上漆黑，我笑了笑。
我不尽再也没有见过萤火虫了，亦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天空了。是因为城市，太快了吗？
——2019.7.31立早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