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使艾莉没有离去》
那天下班经过朝阳路,我被一个举着话筒的小伙子拦住。
他自我介绍:先生你好,我是周末街头秀的主持人,可否耽误你几分钟时间做个简单问答?
原来是一档娱乐节目在做路人采访。
我点头算是应允。
主持人问:可否请你描述一下你的女朋友?
我回答:我现在是单身。
主持人一笑,继续发问:那可否请你描述一下你的前女友?
我一时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随口搪塞道:啊,时隔太久,我都忘了。
采访匆匆结束。
不知道那档节目会不会掐掉我的画面。
我的表现实在太差了。
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会有很多话要说。
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好好回忆我的前女友艾莉。
艾莉身长五尺六寸,体重117磅。
细软的黑色中长发,头顶有旋儿。
有两颗虎牙,笑起来左边嘴角有一个小梨涡。
嗜辣,外出就餐必须加很多勺香菜。
脾气偶尔很坏,力气比一般女孩大,会打人。
撒起娇来一定要你拥抱她。
艾莉与我相识已久。同窗几年,工作又几年,认识的七八年间,她给我起过很多无厘头的外号。估计也就第一次见面那会她好好称呼过我名字,后来还不很熟她就敢叫我老K,混熟了更是直接喊我臭瘪三,恋爱后,一开心就搓我的脸一声一声“小竹竿”,撒泼就扑上来揉我的头发龇牙咧嘴骂我龟公,有时候又毫无预兆给我冠一个莫名其妙的昵称:饼铛、荷兰豆、大腊鸭……最可恶还是她故意在人多的地方,挽着我的手臂甜甜叫一声:舅舅。
是艾莉先表的白。如今想起,我仍然羡慕她骨子里的那股热烈勇敢,她敢于追逐所有她喜欢的事物,并且在追逐的过程中,熠熠生光。我时常嘲笑她当初表白时像个慷慨就义的壮士,她会掐我耳朵反击我说我是胆小鬼。
她的表白只有一句话:臭瘪三,我包里有一个榔头。现在我要对你表白,你要是拒绝我,我就拿它出来敲碎你的脑壳。
艾莉爱说爱笑,人缘很好,好到去买杯奶茶,奶茶店的店员小妹都喜欢她。我都不敢把我的所有男性朋友都介绍她认识,因为她太大大咧咧,又太讨人喜欢,她和我的朋友打成一片,我会有些吃味。
艾莉贪玩像孩童,喜欢刺激,堪称胆大包天。去游乐园约会,一般女孩都文文静静去坐回旋木马或旋转咖啡杯,艾莉兴致勃勃拉着我将海盗船、过山车、跳楼机等来回玩了三四次,差点把我一个大男人搞到哗哗声大吐。她试过在人造湖公园划艇时与一群惹毛她的熊孩子打起水枪大战,也试过在恐怖屋把扮鬼吓哭她的工作人员追着打,种种顽劣事迹,真是叫我头痛又好笑。
艾莉活泼好动,精力十足。一时同人约了去登山,一时又爱上游泳。一时兴起画一幅素描,但即将完成之际,她又到拳击馆拜师学打拳去了。身为男朋友的我,也常常不见她人影,如果有天她打个电话告诉我她到墨西哥吃玉米卷饼去了,我也不会觉得惊奇。
艾莉的精力十足是天生本领,但她又后天擅长把人搞得筋疲力尽。艾莉不许我睡觉睡得比她早,因为她说我打呼噜会吵到她,要是我先睡着了,哪怕没打呼噜,她也要把我推醒。有次睡到后半夜,她冷不防狠狠掐我一把,我痛得惊醒,从床上跳起,问她做什么,结果她说,刚才做梦梦到我欺负她。我们外出住酒店,她玩心一起,会趁我洗澡时,将我的衣服拿走,拔掉房卡,乐呵呵地逛街去了,留下仅穿一条底裤的我在漆黑的酒店房间内摸索床头的电话打给前台求助。
艾莉乖巧的时候也很乖巧。她从来不会在我工作或打游戏的时候来打扰我;从来不会有什么夺命连环call;也从来不会让我给她买什么名牌手袋、名贵珠宝;她的小脾气总是恰如其分,懂得适可而止,也分得清场合和情势;在我的朋友面前,她开朗不失斯文,给足我面子;她的体贴懂事,甚至有时令我疑心她是不是根本不喜欢我。
艾莉是我初恋,给我印象又是那么深,但我们已经分手。
也许是艾莉太好了,所以我觉得我没有艾莉喜欢我的那样那么喜欢艾莉。
分手时的场景我记得很清楚。
艾莉没有闹,也没有哭,她冷冷地看着我,看得我有些心虚。
我不停骂自己是混蛋,不停地道对不起,老套地说着:你是个好女孩儿,你值得更好的……
艾莉骂了一句,去你妈的。扬手截停一辆计程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
歌单随机播放到艾莉喜欢的歌,我一愣神,旋即点击播放下一首。假使艾莉没有离去,她一定不准我切掉,先享受地听完一次,然后再三央求我单曲循环。
洗完澡,我从冰箱拿出一罐冰啤酒,打开电视看体育节目。节目上那个中年解说员激动得唾沫横飞,我却不自觉分心,想起若是艾莉仍在眼前,一定故作蛮横,将遥控器抢去,换台换到动物世界。通常我也故意逗她,兴奋大赞动物世界亦极精彩,假装看得津津有味。她捉弄不成,必会恼羞成怒地直接拔掉电视机插头,然后找一堆莫名其妙的理由将我劈头盖脸骂一顿。她实在太可爱太好玩,我心里憋笑,不敢反驳。
关掉电视,躺在床上,我又想到,艾莉此刻要是在,一定会抢走我的被褥。我要是无动于衷,她会将我一脚踹下床;我要是动手跟她抢,她就得逞似的,即时炮轰我小气包,说我不爱她,连一床被褥都舍不得让给她。
我都不自知我已经习惯了艾莉的闹腾,习惯了她咯咯笑后依偎着我沉沉睡去的那种安定。
直到艾莉离去以后,我才晓得,她对我的生活影响原来如此深远。所以日子一长,我总觉得,这也不对,那也不对。
睡觉吧,习惯总可以改,我只需重新习惯没有艾莉的生活。
于是我入睡。
失去联络很久的艾莉,竟然打来电话。
艾莉说她被一家大杂志社相中,签约成为专属插画师,办了一个小小庆功宴。
她语气平常,旧日分手时的不愉快仿似被她全然忘怀。
终究是分手了,不可能像从前那样跟她插科打诨。
我礼貌又客套地恭喜,然后回了她一句:有空会去。
她也没多说什么,留给我一个地址。
挂断后,我笑了,她还有我电话号码。
不管那是她一直保留着的,或是她背下来了,再或者是从我们的共同朋友那里要来的,总之,她有我电话号码。
犹豫再三,顾虑再三,我决定赴约。艾莉邀请我,难道别有意义?念头一起即刻打住,不敢多作无谓遐想,起码,我心知我的确是想见一见阔别已久的艾莉的。我隐隐有些紧张,也隐隐有些欢喜,还特意打扮,虽然只是从我库存可怜的衣橱里找出一套比较喜欢的新潮衣衫,梳子就着吹风机整理了一下并不很长的头发。做这一切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这样做了。
按着艾莉给的地址找到一家装修颇有情调的音乐餐厅。艾莉依然秉持着她一贯的好品味,预订的小包间,环境雅致。推门进去,小圆桌亲亲热热围坐满十二三个人,偶有一两张生面孔,其余的我都认识,是艾莉的老友。他们看到我的时候也是一愣,大家开场都是尴尬不知怎样招呼,我只好先一笑say hi,然后将视线转移到圆桌摆的白色插花上。我知道他们一定暗自惊讶:他如何会来?于是乎我也有些后悔,以我目前的身份,确实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艾莉仍然贴心,热情向我问好,以行动向告示朋友们不必避忌,然后将我领到一个我相对较熟的她的女性友人身边坐下。那女性友人低声戏谑道:我真的没想到你会来。她玩笑的口吻却再一次提醒了我,艾莉与我已经分手,艾莉不再是我女朋友,我不再是艾莉男朋友了。
我看向一面谈笑风生一面张罗招待的艾莉。她越发光彩夺目,越是置身人群,便越显出她的与众不同,眼睛更大更亮,身形也苗条不少,打扮入时,整个人精灵又活泼,比跟我在一起那会儿还漂亮得多。以往跟她相恋的片段又浮现在眼前,她的娇蛮、她的调皮捣蛋、她的体贴、她的温柔、她身上的香味、她肌肤的触感、她的欢声笑语、她的幼稚举止统统活灵活现,回想起艾莉,我心中升起的那种温暖感觉,像严重伤风时饮了一杯热茶后的安慰妥帖。每当想起艾莉,我还是不自觉泛起笑意,纵使我与她分手距今已有一年半多了。
艾莉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
那位女性友人轻轻推我一把,我回过神来。她连说起这句话的语气都和当初充当我和艾莉之间的和事佬时一模一样:我看得出来,你还是喜欢艾莉的,艾莉肯定也没有完全放下你,你们为什么不试着重修旧好呢?
我打算像从前回答她那样再次回答她我和艾莉是怎样的不适合,可是这次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也许是因为懦弱,也许是懒得再解释,也许是为了逃避,也许也是从来不愿费心去弄懂我内心深处真正的感受。
突然包间的门被推开。四五个金发的老外走进来,我听到艾莉雀跃的声音在呼唤:安德烈!艾莉从凳子上坐起,还未来得及走近那个在站在最前面的高大年轻小伙,随后进来的两个小提琴手一下子将她搞懵了。
她傻愣愣站在凳子旁边,一副云里雾里的表情可爱得不得了。
小提琴手开始演奏,那是她对我提起过千次万次的她最爱的曲子,约翰列侬的oh my love。
那个名叫安德烈的高大年轻小伙走到艾莉面前,单膝跪地。
包间里的众人先是“啊”一声大叫,随即鼓掌欢呼起来,偌大动静不单快掩盖了提琴手的奏乐,还吸引了一票好奇前来围观的食客。
跟安德烈一起进来的四个朋友,背着手的那个,从背后递出一捧鲜花;蓄络腮胡的那个,举着摄像机在一旁录制视频;另外两个,齐齐拉开手中的彩带彩纸礼炮。
我看到艾莉的身子在颤抖。
安德烈用他可笑的口音郑重地对艾莉说:“嫁给我。”
艾莉被安德烈蹩脚的中文发音逗笑,朝他伸出右手。安德烈欣喜若狂,却小心翼翼极轻极慢地将戒指地推到艾莉右手无名指的指根。戴上戒指的艾莉回过头来冲我们摇了摇她的右手,灿烂一笑,却流了满脸的眼泪。
她整个人扑到站起来的安德烈怀里放声大哭,安德烈将娇小的她抱起,噙着笑柔声劝慰。
在场的很多女孩子都哭了。站在我身边的那位女性友人,收回落在安德烈与艾莉二人身上的视线,抹去眼角的泪,看看我,叹了口气,终于不再说话。
艾莉会尴尬吗,好巧不巧地,前男友出现在了她的被求婚现场。我自私地希望艾莉会感到有那么一点点的尴尬,因为这样至少能证明,艾莉的心里还给我留了那么一点点的位置。艾莉却从始至终没有多看我一眼,自安德烈进门的那一刻,艾莉的眼中就只有他一人,甚至于无暇去顾忌她在场的前男友会不会因此感到尴尬。
我发自内心为艾莉高兴,艾莉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她值得拥有最好的爱人和最美好的爱情。可我的高兴又是苦涩的,曾经那样喜欢我的艾莉,真的永远离开了我。
我是个懦夫。
艾莉婚礼的那天,我正在前往多伦多的航班上。
她托人交给我的烫金喜帖,压在我与她的旧日合影上面,一并静静地躺在我房间的抽屉里。
也是可笑,艾莉仍当我朋友,邀我见证她获得幸福,我却报了个旅游团谎称被公派出差。
空乘小姐将机舱内的灯光熄灭,我戴上眼罩,准备小憩。
这时我忽然想到,假使艾莉没有离去,那么此刻她一定坐在我身边,趁我睡着了,偷偷拿出一支签字笔,在我的手臂上画一只乌龟。
我仍然不敢说我有多爱艾莉。
下了飞机,我独自推着行李往前走。
经过玻璃门的时候我看到里面的我自己。
我释然一笑,对玻璃中的自己说:
是啊,你什么也没做错,你只是失去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