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友
(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叫张旺,在咱局劳动工资处上班。你呢?”
“奥!我叫安文,新来的。明天去局办公室报到。”
“呦!耍笔杆子的,大秘呀!哈哈哈!”他一面和我无拘束地说笑着,一面帮我铺床。
来运输局报到头一天,行政处把我安排在了单身宿舍101房间。和我说话的叫张旺的,同宿舍的还有一个叫杨慕昆的,我们三个成了室友。
两年前,燕北市刚刚经历了一场震惊中外的大地震。那一夜,百年城市成了一片废墟,二十多万个鲜活的生命,在那晚瞬间消失了!
我从大西北的甘肃调回到了我的老家燕北市,来到了燕北市最大一家国企公路运输局。这局有客货车八千多辆,一万多名员工,在整个北方省的同类型企业当中规模最大。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震亡的员工和家属竟多达一千五百多人。大地震都两年了,这局仍处在全面恢复正常生产之中。
虽说我的老家在燕北市,但自小跟随着爸妈在大西北长大,踏上燕北市这片土地这还是头一次。
下了火车,我站在燕北市火车站的天桥上举目望去:整个一座城市没有一栋完好的房屋。如果登上燕北市最高处,那座据说在历史上唐王曾经屯兵扎营过的高山,俯瞰整个燕北市,只能用满目疮痍四个字来形容。那时候,整个燕北市没有一幢完好无损的房屋,满城皆是简易房。燕北市街上流传着一句顺口溜:站在燕北山,砖头压油毡,满城简易房,四处冒黑烟。
燕北人与生俱来的那种直性豪爽乐观性格,被一场猝不及防的大地震给夺走了似的。行走在歪七扭八的街道上,我所看到的燕北人眼里充满的是恍惚甚至是呆滞。两年了,燕北人眼里再也流不出泪水。咽喉哭哑了,泪水流干了!但无论如何,燕北人的骨气还在。报到的那天,当我走进运输局大院,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座临时搭建的简易礼堂,红五星下面大红横幅上写赫然着:“人定胜天”!进到大院,听到最多的口号是:三个人的工作两个人干,抽出一个人搞基建。
燕北市正在经历着凤凰涅槃,百业待兴,人手奇缺。我来到人事处报到那天,人事处长详细看了我的材料,他说我的钢笔字写的不错,又是刚刚脱下军装不久,他说局办公室缺人手,便向主任推荐了我,让我留在了局机关办公室做文秘工作。
听室友张旺说,他在劳动工资处管工资。还说同宿舍另外一个室友叫杨慕昆,他在局宣传处工作。杨慕昆家在海边的一个小渔村,前两天他家有事,回了老家。
那时候,局机关住宿年轻人有四五十号。虽说刚刚经历了大地震,可无论我们是地震幸存者,还是像我一样,刚从外地调过来的,那时候一个心思就想着快点儿把简易房盖好,快点儿让部门的工作纳入正规。工作虽说又苦又累,但每个人都在努力。局里的人就管我们这帮朝气蓬勃的小青年叫光棍委员会,简称“光委会”。
傍晚,杨慕昆回来了,还给我俩带来了大海螃蟹。
“家在海边,也没啥好带的,临来时,我妈说带几个螃蟹尝尝,也不是啥稀罕东西。”说着,把那一网兜红红的大海螃蟹倒在了小桌上。那时候,虽然我们每个月只挣三十多块钱,可市面上买啥东西也都便宜,听杨慕昆说,这大海螃蟹在燕北市才卖两三毛钱一斤。
八个爪,红红的,有我的手掌不小。原来海螃蟹是这个样子的?!我很好奇。在大西北根本见不到海螃蟹,更别说吃了!我看着张旺吃螃蟹的样子,便学着他,打开螃蟹把蟹盖儿往地上一丢,光吃里面的蟹肉。雪白的蟹肉吃起来很嫩,这肉比甘肃青海的牦牛肉细嫩,吃起来好嚼多了。
我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蟹肉,一抬头,见杨慕昆在看着我笑。再看那个张旺,他竟把我扔到地上的螃蟹壳,一个个捡了起来,用筷子从里面掏着什么,不一会,张旺把蟹壳里面被掏出来些金黄色的块状物,随手放到自己嘴里,一面贪婪的吃着,一面痴痴的对着我笑。
“你俩笑啥?”我问。
“没吃过螃蟹吧?”
“没有,这是第一次,好吃。”我低头继续吃着螃蟹。
“怪不得!你看看,你把最好吃的精华部分都给扔了。”杨慕昆笑着,指着张旺手里拿着的螃蟹壳说。
“那…”
“那啥?!那黄黄的是蟹黄,还有油呢!看!都便宜了那个馋嘴的张旺了。”
张旺边吃,边对着我嘿嘿地笑:“给,这些螃蟹肉都给你,你吃的螃蟹壳都归我,我们换,行吗?!哈哈哈哈哈!”
接过螃蟹壳,我吃了口蟹黄,还真的和蟹肉不一样的味道!打那以后我便学会了吃螃蟹。
吃罢晚饭,张旺和杨慕昆拉着我说是要去简易礼堂看电视。偌大的一个局机关只有一台九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我们光委会的男男女女,把那台小电视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目不转睛地收看里面正在热播的国外电视剧《大西洋底来的人》。
光委会这帮年轻人,个个像早晨八九点钟太阳,正处在谈婚论嫁的年龄,找对象便成了热门话题。但无论男女,找对象首先要看对方的出身,看对方是不是党员和团员。阶级和立场很重要!只有政治可靠了,彼此才有可能继续谈下去。
眼瞅着光委会成员们日益减少。有一天室友张旺给我和杨慕昆抓了几块水果糖,说他要结婚了。未婚妻是一家国营企业的会计。两家都是祖辈的贫下中农,根红苗正,自然也就是门当户对了。不几天,张旺就从我们简易宿舍搬迁到了局机关家属院的简易房里去了。
可室友杨慕昆的婚姻大事可就没有张旺同志那么顺当了,他的婚姻可以用“一波三折”来形容。
说起来,这个杨慕昆也是祖辈的贫下中农,根红苗正本来是件好事,可不顺当就不顺当在他的家现在还是那么穷。家住海边渔村,一没有土地,二没有收入。除了参加公社大队有组织的劳动之外,个人是不容许搞“小动作”。杨慕昆他爹曾经有过从海里弄俩现钱的想法,可听上边说,那是资本主义尾巴,本份老实人就一直地穷了下来。
杨慕昆搞的对象是个教书的老师,照说那时候的教书匠也是穷的滴哩啷当。家有二斗粮,不当小孩王!没啥可以牛的。可谁让人家闺女长的白净,长的好,又是家里爹妈的掌上明珠独生女呢!再看看我们杨慕昆同志,要个头没个头,要长相没长相,还长着满口的四环素牙。
当他第一次小心翼翼地迈进那姑娘家门的时候,人家姑娘爹妈就没拿正眼夹过他。一紧张,说话怎么还添了口吃的毛病!额头上满是汗珠的杨慕昆,更找不到和未来的老丈人可以聊的话题了。他只好捡平日里最擅长的哲学作为聊天的切入点,和人家没话找话。什么资本主义剩余价值啦!什么黑格尔理论啦!东一榔头,西一杠子。未来的丈母娘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说时候不早啦,边说边开始铺床铺被了,人家说时间不早了,要准备休息睡觉了,这不是明明白白地逐客号令吗?!杨慕昆只好知趣的脚底抹油——灰溜溜的走人!
当杨慕昆带着一副苦瓜脸回到101宿舍时候,我和张旺听了他的经历简直有点儿义愤填膺了!仨人一起研究如何对付杨慕昆未来的丈母爹丈母娘。在这方面张旺点子多,经验足。他就为杨慕昆正面辅导,实行一对一的帮扶。为了这,我们还利用那姑娘来到101宿舍的机会,集体“召见”了她。和她摆事实讲道理,历数了室友杨慕昆的优点,把杨慕昆夸成了一朵花!我们还特意为他俩准备了电影票,(两毛钱一张电影票,那是可以在食堂里买到两份带肉炒菜的代价)我和张旺直到目送着他俩双双走向电影院才放了心。可不管怎么样,杨慕昆未来的丈母娘丈母爹可是关键。如果不抓紧,眼瞅着杨慕昆这桩婚姻大事要荒。按照我们101室的一致决策,隔三差五杨慕昆就大包小包地往人家姑娘家里跑。去了再不讲什么哲学了,按照张旺的辅导台词,更多的是嘘寒问暖。人家那姑娘真好!心眼实,说了,她就是看上了这个要啥没啥的小个子,还满嘴大黄牙的杨慕昆了!爹妈不答应她就寻死觅活。这下把杨慕昆给乐得,苦瓜脸不见了,人也一天比一天精神了。
再说那姑娘,一回到家,嘴里全是他的杨慕昆,有理有据和她爹妈据理力争:“杨慕昆怎么了!穷怎么了!不就是个子小,满嘴大黄牙吗?!人家小伙子人品好,再说了,杨慕昆人家是国企大机关里的干部,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还懂哲学,讲信誉,人本份!对我一个实心眼儿的好。”末了,姑娘给她爹妈撂下句狠话:“这辈子,非杨慕昆我不嫁,逼急眼了我就跟着他杨慕昆去私奔!”爹妈又心疼又无奈,最后两口子看透了,这丫头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当爹的大脚板一跺,使劲咬着后槽牙狠狠地说了声:“我的活祖宗”!便由着姑娘去了!不久,杨慕昆乐癫癫地也给我和张旺送来了几块不带包装糖纸的那种水果糖。在我和张旺的努力工作下,杨慕昆他俩的婚庆大典在我们光委会隆重举行。
不久,我的那个她也从外地调到了燕北市。就这样,我们同住在101简易房的三个室友,先后都把小家安在了局机关家属院的简易房棚户区。三家的简易房还都相距不远,我们彼此成了每天见面的好邻居。
一年后,我们各自都有了自己的小宝宝。张旺家的姑娘又白又胖,长得像她妈。可一生下来,张旺说他媳妇就缺奶水。去医院一问医生,人家说要她身体健康欠佳,缺乏营养。那时候买啥都要商品票。我和杨慕昆就把我们两家几个月的糖票和肉票都拿出来,交到张旺手里,接过糖票和肉票的那一刻,张旺哭了,因为他十分清楚,我们把糖票肉票给了他家,那就意味着我们两家在今后的几个月里都不可能吃到肉,也没有糖吃了。我拍了拍张旺的肩膀:“大男子汉,干嘛还掉金豆子了!”杨慕昆也过来劝他:“没说的!谁让咱哥们儿是好室友呢!”那时候,我们哥仨好的像一个人似的,我们三家相处的也都像是亲戚一般。
就在局光委会即将全面土崩瓦解,简易宿舍住宿日益萧条的档口,市里一个恢复性正式楼房的小区建成了。作为第一批搬迁户,我们幸运地开始搬迁了。巧的很,我家,还有张旺家,杨慕昆家被分在了同一栋楼。张旺家是一门101,杨慕昆家是二门101,我家是三门101。搬迁的那天,我们哥仨在楼门口放了不少二踢脚!
不久,局里要搞工资改革了,第一刀就要我们从局机关开始。那些日子,张旺和他处里的人几乎天天加班。后来,我们的工资从每个月三十七块,一下子涨到了四十块零五毛。领到新工资的那个月,我们都没有把工资第一时间交给媳妇。我们来了个先斩后奏,哥仨又聚在一起,花生米猪头肉,小酌一番。回家后再各自向家里的“首长”做深刻检讨!
因为工作能力强,有组织能力,张旺也被提拔为局劳动工资处的副处长。我们楼一门101就经常会开来辆212吉普车,那是来专门接送张旺上下班的。再以后,张旺的工作很忙,我们哥仨聚聚的机会就少了许多。
在改革开放的大环境下,局里派杨慕昆他们几个人去南方学习。回来那天,见他戴着副蛤蟆镜,猛一看像外国电视剧“大西洋底来的人”那个样子很酷的男演员。这之后,二门101常常会传出我们听起来很好听,却又听不懂唱的是什么港台歌曲。听说那是杨慕昆从广州带回来双卡录音机里唱的。有几回,杨慕昆长满四环素牙的嘴里也时不时会冒出几句电视剧里那种港台腔,那些港台歌曲,从他嘴里说出来,听起来蛮搞笑的。不过很新潮,很好听。
形势变化真是很快!听说我们住的房子要房改了。啥是房改?怎么个改法?不清楚。到后来,折合本人工龄,自己花钱就可以把住房买下来。以前单位分的房子,花钱归了自己,这下我们才明白:奥!原来这就是房改。
变革时代什么都在变,人们的日子越来越好了,买东西需要商品票的越来也越少了。
局下面原来的车队已经不再叫车队了,改叫分公司了。过去的车队长也改叫经理了。那时节,局里一下子就有了许多许多个经理。局长也不叫局长了,改叫总经理了。那时候就流传句笑话,上面掉下块砖头,不小心砸到了十个人,一查竟然有九个是经理!张旺被提拔了,也到下面当经理去了。
推行企业经理责任制那阵子,下面有了可以由一把手支配的业务费,经理有了“一支笔”的自主权。有一天,张旺突然搬家了,说他从燕北市中心花园买了一套大平米房子。接着,他的那套一门101的房子便卖了。
仨室友,在这栋楼里只剩下我和杨慕昆家。闲暇之余,杨慕昆我俩还聚聚,喝点儿小酒聊聊天。
社会上不知啥时候又掀起了企业员工可以下海经商的浪潮。
“安哥,怎么样?咱局里有没有这方面的文件?员工可不可以下海?”那天和杨慕昆小酌,他趴在我耳朵边低低地问。
“啥?问这干嘛?难不成你也想下海?”我不以为然的看了看杨慕昆。
“这年头,没听说吗?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怎么就不行?!”杨慕昆四下里看看,一副挺神秘的样子。
“光胆子大有啥用?还要有资金,有路子。”
“你别管那些,你在办公室当大秘,写材料,是头头们肚子里的蛔虫,知道的多。你就给透露透露咱局里有没有这方面的文件?让不让停薪留职?”
好室友交办的事情岂敢慢待!再见到杨慕昆的时候,我就把司务会上听到领导们关于下海经商方面的讲话精神,第一时间向杨慕昆进行了逐字逐句的“传达”。听完之后,这家伙就像被打进去鸡血似的,一蹦多高,眼睛乐得眯成了一道缝儿!
过段时间,听说这家伙居然从钢铁厂倒腾出来很多麻花钢,又是联系火车车皮,又是问询轮船航次的,到最后,没想到这家伙生生给海南拉去了一轮船的麻花钢。
不久,我们小区就开来了第一辆私家小卧车,当杨慕昆戴着蛤蟆镜,穿着喇叭裤,手攥大哥大从车上下来的那一刻,四邻街坊人人啧口伸舌!
“咋样?!安哥跟着我干吧!”杨慕昆致富没忘老室友。
“啥就跟你干吧?!我一没钱,二没胆的,哪像你呀。如今你是财大气粗!”
“那是!现在的我可不是当初的杨慕昆了!我那老丈人老丈母娘,一家人见了我,都喜笑颜开的,一口一个杨总的叫着,见天就盼着我去。哈哈哈哈!当个有钱人真好!”那一刻,我突然发现他的满口四环素牙怎么不见了?!
“你这牙?!”
“奥!这是我广州朋友给弄好的,用的是进口药。”
“奥!看不出来!那要花很多钱吧?!”
“钱算不得什么,没多少,洒洒水啦。”杨慕昆嘴里的港台味还改不了!
虽说杨慕昆早已经成了万元户,但一有机会,他还是要来找我这个老室友聊天小酌。那一日,还提出来去找找下面当一把手的张旺一起聚聚。我心里清楚,这家伙如今有俩钱就憋不住了,成天想着得瑟。说着,杨慕昆掏出他那个大哥大,和张旺接上了火。电话那头,人家张旺说没时间,说是正在和基建部门协商,要开发他们单位一块空闲场地,规划着要盖商品楼呢。
那一日,忽听得楼下有鞭炮声,有人搬进我们这个小区了。如今都往市中心大洋房搬家,还有谁会往我们这个老旧小区来?!站在窗口,我伸长了脖子一看,楼下新搬来不是外人,杨慕昆!
“安哥!莱好啦”杨慕昆操着假广东话和我大声打着招呼。这个杨慕昆不是刚把家搬到市中心花园小区吗?!怎么这么快又搬回来了?!
晚上,这家伙拎着花生米,猪头肉又来了。
“安哥,把你家那高烧儿(高度散白酒)拿出来,哥俩咪点儿!”
“你都大款了,还高烧儿呀?!”
“还是咱高烧儿有劲儿!”
边喝边聊,他说:“闺女明年就要上高中了,怎么也不能输在起跑线上?!”还说人算不如天算!我们这个旧小区是片儿内,是学区房,如今可不得了,寸土寸金呀!没点儿门路还真搬不进来呢!这个杨慕昆,搬家搬家,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可回来的可不止他一家,那天在小区里我看见了熟人,你猜是谁?张旺媳妇。
“怎么你这是?”我疑惑地问。
“奥!回来了,我家又搬回来了,回来上咱重点中学。不回咱这老小区人家说不属于这片户口的,不能上这边的高中,燕北市最牛的高中,听说每年光清华北大就可以考去十五六个呢!”看看看看,这就叫山不转水转。谁成想我们仨室友,三家又都凑到一起了。
虽说张旺家又搬回到了老小区,可见张旺还真不容易。这一把手就是忙。
仨室友,一个当了经理,一个成了老板,可我却成了同事们的笑料:多少年如一日,原地踏步。啥人啥命,咱认。别看他们这个长,那个总的。我在办公室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光奖状就有一摞呢!
原地踏步咱倒不怕,可坏消息是由于企业经营不善,局机关有好几个月没给我们开支了。医药费也不能报销,入冬的烤火费条子还攥在手里。
那段时间也不光都是坏消息,也有好消息:室友张旺升了!到局里来当一把手来了。有好室友罩着终归是件好事!他的工作更忙了,到外地参观,考察,一波一波地陪同市里、省里还有部里的领导们,开会、参观、考察、酒会、舞厅,一万多人的大单位能不忙吗?!
最终公路运输企业迎来了根本性转变:打碎铁饭碗,车辆可以归个人了。八千多辆客货车全部变成了私有车辆。运输局转换成为纯管理单位。虽说企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职工手里攥着的条子还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不给报销,原因很简单,企业没钱!
张旺很忙,在考察了同行业兄弟企业以后,他大胆地提出把一潭死水的生产单位,转变成为一个个独立核算的实体单位。在用人方面,他大胆提出能者上,庸者下。
张旺在司务会提名,我被提拔为办公室副主任。他的一些重要的讲话发言,都让我给他润润色,把把关。我知道,他很了解我,也曾经几次带领我去见识过大场面。但他说我不适应那种场面。平时也总会提醒我办事别太实在了,张旺是为我这个室友好,这我懂。
年末,在企业评比省级劳模时候,工会主席把张旺的个人先进事迹材料交给了我,说让我给他在材料事迹上再生动生动。拿着张旺的先进事迹材料,我很诧异:原来劳模不全是清一色的一线工人吗?!工会主席对我笑笑:“张总对你的评价一点儿也没错。”听了工会主席的话,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每年年末,按照惯例,局机关大院各个部门的工作人员都要聚在一起吃顿饭,辞旧迎新。机关食堂说是吃结余。在局大礼堂,像电视里看到的那样,摆上四五十桌,每桌都有白酒啤酒饮料,还有香烟瓜子。总经理讲话以后,大家就开始敬酒,拜年,互致问候。
那天聚餐后,各部门只留下一个值班的,大家就都可以提前回家了。
在办公室,我正在为写每年的职代会报告闭门造车呢,电话铃突然响了。拿起电话,是张旺打开的。
“你在忙啥呢?”电话那头张旺显然是喝的有点儿高。
“奥!是张总。我留在办公室值班,张总有事情吗?”
“安主任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好的!我马上到!”
站在在总经理办公室门前,我轻了轻敲敲门。
“进来”
我进门,见张旺斜靠在大沙发上,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张总找我有事情?”
“啥张总张总的!这又没外人,咱俩是好室友,你还是叫我张旺好些。一叫总经理就显得我们生分了!”张旺欠起身子,用手理了理自己纷乱的头发。我看到他红头胀脸的,知道今天喝的少不了。我给他端来一杯茶水:“喝两口茶水,解解酒。”
“坐!你坐!也没啥事,就是想和你说说话,聊聊天。”嘘寒问暖拉拉家常之后,他用手指了指地上放着的一个纸箱子:“都知道你办公室是个清水衙门,再加上你这个人办事死性。过年了,人家送我些山货,你拿回去,过个年。”
“不用!不用!张总留着吧!我家啥都不缺。”
“得了得了!还啥都不缺呢!你瞒得了别人还瞒得了我,谁不知道你们两口子都是死脑筋,不会办事儿!”张旺喝了口茶水“下班以后,我让司机小张给你送家去。你别管了!”几个月没有开支了,快过年了,机关补发了一个月的工资,张旺给的这一纸箱山货,让我回家过年,在朋友和家人们面前好有面子妮!
在张旺和班子领导的带领下,围绕着创收增效,什么来钱就干什么!汽车驾驶员培训、鸡鸭养殖、海洋捕捞、职工食堂对外经营改做酒店,连各个单位的沿街楼房墙体,都作为传媒载体出租作为广告创收。
在例行的司务会上,杨慕昆作为特约代表参会,面对局领导,他拍胸脯立下了军令状:个人承包驾驶员培训学校,每年向局里上缴五十万。这家伙是在众多竞标对手中,一步步拉升标底,最终拿到驾校经营权的。
我们办公室也不甘落后,文印室也打出对外经营,承揽复印、制作名片、会议策划布展诸多项目。对这些事情,办公室主任知道我都不在行,让我只管把好文字材料关就行了。
日子过得可真快,局机关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我们也都快到了退休的年龄。
总经理张旺在他五十九岁那年被市纪检会给带走了。后来又转送到了司法部门。索贿一百六十多万,加上其它罪名,被判刑入狱。
那天,杨慕昆又拿着一包花生米,半个猪脸来我家讨要高烧儿。小酌三巡之后,我俩说起了张旺,杨慕昆长吁短叹,我这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儿!
“你说这人,这一辈子图起个啥?!”杨慕昆仰脖儿喝了口高烧,瞪大眼睛看着我说。
“图啥?!你不是挺好吗!有钱,有名!”说实话,我挺佩服面前这个小个子杨慕昆的。有魄力,有胆识,吃苦肯干,能够成为局里第一个万元户。
“佩服个啥?!安哥,我都没法和你学说,我呀!那就是个驴粪球——外面光!三角债呀!外人不知道。我早就资不抵债了,银行的贷款也都到期了,我的大平米洋房,还有那辆宝马,都已经不是我的了!唉!一辈子白忙乎!”说着说着,杨慕昆竟掉下了几滴眼泪。
“也不能那么说,毕竟怀揣着理想奋斗过一番。”
“是啊!咱们这辈子赶上了好政策,日子过好了,有吃有穿。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到咱这一代,咱都做到了。”一包花生米,半个猪脸,还有一斤多的高烧儿,边说边喝边聊,不知道啥时候全让我俩给报销了,我还又搭进去了一盘拍黄瓜。意犹未尽的杨慕昆才舍得走了!
那天,听说我们这个老旧小区要拆迁了。我还有杨慕昆家,作为搬迁户,都可以在市中心高层楼房小区置换到一个大平米单元房。说好了,我和杨慕昆还做邻居,结果,前赶后错,我们又被分配到了一栋楼里。
新建小区真好,有花坛,有假山,还有供人们锻炼身体的健身操场。
“安哥,你说我今天碰到谁了?!”一天,杨慕昆神神叨叨地跑到我家。
“谁?大惊小怪的!”
“张旺!”当杨慕昆一字一顿地说出张旺名字的那一刻,很难形容我们此刻内心的的心情!
张旺因为在监狱表现突出,而且还有检举立功的原因,他被提前释放了。
在小区的花坛凉亭里,我,杨慕昆,还有张旺。我们三个简易房101室的老室友又见面了。两鬓斑白,感慨之余,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再来一次聚会小酌。
一轮明月已经升的老高老高了,小区凉亭的小石桌上,一包花生米,切好的多半个猪脸,一小塑料桶高烧儿。
那晚,高烧儿被我们喝的一点儿没剩。
那晚,我们仨小老头都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