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 · 连载 · 六 · 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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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到了，早晚已有了一丝凉意，麦子和苞谷都收割了，只剩下洋芋还埋在土里等待着人们的刨收。地里一些零星的马刺根还坚忍地活着，埂边的牛子已经结出了一颗颗硕大的果实，带着浑身的刺牢牢地长在枝杈上。
大地敞开了胸怀，舒服地接受着阳光的照晒。
夕阳西下，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出淡淡的青烟，一股熟悉的麦草味道便在庄户里弥漫着，人们开始做晚饭了。
大冬河穿过石门关一路向古城流去，河水和鹅卵石河床轻轻摩擦着，发出一种低沉、悠远的涛声，这涛声在秋天的旷野下传的很远很远……
马四七到古城北山阿舅家避难，转眼已经一个月了，他开始想念西坪村的家。吃过夜饭，他和阿舅商量着回去，阿舅要送他一程，被他拦住了，秋天庄稼活很多，阿舅家六个张嘴吃饭的孩子，缺壮劳力，自己能来就能回去。
夜里他梦见父亲、母亲、姐姐、妹妹一家人都到阿舅家来了，还带来了一袋他最爱吃的洮河沙炒大豆，妹妹紧紧抱着他的腿，说想哥哥了，要哥哥领着她到阿舅家场院里玩。
第二天晨礼结束，吃过早饭他就上路了，小毛驴跟在身后默默地走着，毛驴牙口轻，还是个小驴驹子，他有点心疼毛驴，没有骑。
天空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越冷了，马四七穿上了阿舅临出门给他的蓑衣，又给毛驴背上披了一块旧帆布，加快步子往前走去。
……
狄路县西乡，脂胭河涨水了，河水夹杂着泥土、秸秆咆哮着向虎关方向流去，过了虎关，脂胭河和洮河相汇的地方，就是西坪村，家就要到了。他仿佛远远就看见姐姐抱着妹妹在村头等着他……
远远……远远走来十几个人，也赶着毛驴，步履匆匆。
起初只是一帮人影，越走越近，越近越清楚了，马少贤，狄路县城下街开木匠铺的马少贤，马买赛，赛尔德阿訇的妹夫马买赛，张尔洒?还有西坪村清真寺学董张唤义的儿子张尔洒……大家一个个面如土色，神情沮丧。
马四七大声向长辈们道赛俩目，"阿巴们，真主的平安在你们上!"
"真主的平安在我们大家上……"，马少贤强打着精神，带着哭声回敬了赛俩目。
"阿巴们这是要到哪里去?出什么事了吗?"四七问大家。
半晌，没有一个人说话，突然，马买赛抱着马四七大哭起来。
"娃呀！跟上我们往古城逃吧，狄路县再也没有我们的家了……!"
当张尔洒告诉他西坪村一庄子人全遇难了，只有他一个人因为半夜逃命时掉进洋芋窖里才躲过一劫时，马四七先呆呆地听着，猛然，他发疯一般往虎关方向跑去，他不相信一庄子人就这么死了，他不相信一家人就这么永别了，他要去看父母，他要去看姐姐，他想念年幼的妹妹啊……
马买赛和张尔洒死死抓住马四七往回拽。
"娃呀，去不得呀，徐文秀的队伍看见回回就杀，去不得呀!"
马四七拚命用拳头往自己头上砸去，不停地砸，他悔恨自己，悔恨为什么不和一家人死在一起，悔恨临走时为什么不多看父母和姐姐一眼，悔恨为什么不带上妹妹一起走、她才四岁呀!他开始撕心裂肺般的痛哭起来，然后晕死在张尔洒怀里。
……
马四七终于醒来了，盖着青土布被子，躺在一个陌生的土炕上，他感觉浑身疼痛，脑袋发胀。
"这娃醒来了，一切赞美全归伟大的真主，唉，可怜的娃呀，舍姆斯，把壶壶拿过来，我给娃喂些冰糖水”
一位络腮胡须，身体高大的中年男人坐在炕沿上。
"好，阿大，我拿去!"
一个和马四七年龄相妨的少年转身跑出屋子。
在那命都难保的艰难日子里，冰糖水是这位庄稼汉能拿出手的最好营养品了。
中年男人告诉他，自己叫马国兴，是狄路县西乡封台堡子村的庄头，刚才跑出去拿壶壶的是他儿子舍姆斯。
马少贤、张尔洒等人已经去古城了，因为马四七昏迷不醒，他们把他托靠给马庄头照管几天，并留下了三吊麻钱和四七的小毛驴，留下话说若是活过来的话就让娃自己到古城寻找乡亲们，若是死了就在封台堡子埋了，反正一家人都无常了，毛驴归马庄头。
"唉……都是咱回回命苦，来到这世上考验大呀，来，娃，喝一口冰糖冰。真主没收你回去，在我这缓两天，等身体硬朗了去古城找你乡亲们去!"
在封台堡子休息了半个多月，马四七身体渐渐恢复了，但心上的痛苦是不会散去的，他问马国兴，"阿巴，这官兵为啥就要杀咱回回呢?"
"这个吗，因为咱回回反清复明，反了朝廷"，马国兴瞪着圆圆的的大眼睛。
"那咱回回为啥不反明复清呢?反明复清朝廷不就高兴了吗?"
"哈哈哈哈哈……你这娃问的，怪怪的!"，马国兴大笑起来，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他用自己粗大的手擦了一把，顺手抹在夹袄的袖子上。
"这个嘛，要问人家汉人们的读书人呢，读书人肚子里有文墨，咱回回没念哈书，说不清透啊!”
"那咱回回咋不读书?"
"娃呀，咱回回辈辈穷，要谋生活，两把大刀一张饼，这都是回回里有本事的人，哪来念书人呀!"
"阿巴，啥叫两把大刀一张饼?"
"就是咱回回祖祖辈辈传习的手艺呀，一把切菜刀，一把宰牛刀，一张锅块饼，咱回回里最有本事的人也就干三件事，开饭馆、当屠家、卖大饼，还能干啥呢？能活命就不错了，念书，甭指望了!"
"阿大，那我长大了就去卖大饼，挣很多钱哩"，舍姆斯说。
……
该走了，马国兴让妻子给四七准备了路上的干粮，还给小毛驴准备了草料，那三吊麻钱马四七说什么他也不要。
"娃呀，你是也提目孤儿，真主和圣人都说了，要疼慈孤儿，你的钱阿巴咋能要呢?阿巴也只有舍姆斯这一个儿子，真主前定的缘分，你俩就认个兄弟吧，你比舍姆斯大一岁，是阿哥，舍姆斯是尕兄弟，以后互相照应着，啊?"
马四七含泪点着头。
"去吧，娃，一个人在古城里，凡事要忍耐哩，听真主的话，忍耐中有脱离苦海的路哩，啊?"
"过不下去就回来，阿巴给你留口饭吃，千万要想开点，啊?"
马国兴和舍姆斯一直把马四七送到苏家集河沿才停下了脚步，一路上叮咛个不停，好像出门的不是马四七而是舍姆斯，高大的身影在深秋的阳光下一摇一晃的，显得有些吃力。
远处山岭上，野白杨的树叶一片金黄，白刺的碎叶子却一丛丛变成深红色了，在斑斓的缓坡上，云杉林翠绿的颜色一直向药水峡深处沿伸着，苏集河带着峡里一股股寒泉汇成的冰凉河水，呜咽着向东流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