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醇夏------上校的窗户》
文/小迷妹
《蒲公英醇夏------上校的窗户》终于有一天,你会听到风吹苹果落地的声音。苹果一个个从树上掉下来。起先是这里掉一个,那里掉一个,然后就是一下子掉下来四个,一下子掉下来九个,一下子掉下来二十个。最后苹果像是暴雨一样,从苹果树上倾泻而下。苹果落地的声音像是马儿的四只蹄子踩踏在柔软、黑暗的草丛中。而你,却是那最后一个仍旧倔强地留在树枝上的苹果。你在等待这微风将你慢慢吹拂,吹断你和这个天空唯一的联结,让你也掉落,掉落。还未落到地面,你却早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依附的那颗果树,早已经忘记了曾经和你并肩长在树枝上的那些苹果,忘记了那个炎热的夏天,忘记了树下的那无垠的绿草。你将坠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不!”
弗利雷上校迅速睁开眼睛,直直地坐在轮椅上。他抬起自己那只冰凉的手想要找到电话。还在这里!碰到了,他的心一阵狂喜。
“这可不好玩。”他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
最后,他用颤抖着的手指举起了电话听筒,拨通了长途接线员的电话,并给了接线员小姐一个号码。然后就是等待。从卧室的门口,似乎在任何一个瞬间,都有可能涌进来一大群人来一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医生护士一他们都有可能马上出现,抢走他最后一件能使用得了的贵重物品。好多天了,哦,是好多年了。那时候他的心脏还能像是一把匕首一样刺激着他的胸腔和肋骨,他听到过楼下的马路上男孩子们的声音…他们叫什么名字来着?查尔斯,查理、查克,对了。还有道格拉斯!还有汤姆!他还能记得!他们在楼下喊着他的名字,可是迎接他们的只是那扇紧锁的大门。孩子们只好离开了。“你不能兴奋。”医生说。谢绝一切拜访,谢绝一切拜访,谢绝一切拜访。看到孩子们在街道上玩耍,他向他们挥手。孩子们也向他挥手。“上校,上校!”现在,他只能一个人呆坐着,他的心脏就像是一只冰凉的蟾蜍,时不时在他的胸腔里微弱地跳动。
“弗利雷上校,”接线员说,“你要的电话接通了。墨西哥城,埃里克森三八九九号。”
遥远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布埃诺。”
“豪尔赫!”老人喊道。
“弗利雷先生!又是你吗?那可得花不少钱。”
“花钱就花钱吧。我知道要怎么做吧。”
“是的。是窗户吗?”
“窗户,豪尔赫,谢谢。”
“稍等一下。”对方说。
几千英里之外,在南方的那片土地上的一栋建筑中的某间办公室里,传来有人离开电话的脚步声。老人身子前倾,将电话听筒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耳朵边上,等待着对方说话声重新响起。这时,传来推开窗户的声音。
啊,老人叹了一口气。
墨西哥城的正午,阳光热烈地炙烤着大地,外边的声音通过电话听筒传了过来。他能看见豪尔赫站在窗口,将手上的听筒伸向明亮的窗外。
“先生……”
”继续,继续,让我再听听。”
他听到马儿蹄铁践踏街道上发出的声音,听到汽车刹车时发出的吱嘎声,听到小商贩卖紫红色香蕉和橙子的叫卖声。
弗利雷上校的脚也跟着一起在轮椅的脚踏板上微微地颤动起来,想象着走路的模样。他双眼紧闭,鼻子里发出一连串急促的“嗤嗤”的声音,似乎是在一边闻着阳光下那些挂在铁钩子上鲜肉的味道,一边驱赶着葡萄干大小的苍蝇,鼻息之间还有晨雨沾湿了的石头街巷散发出的气味。恍惚间,太阳又照在他那胡子拉碴的面颊上,他又回到二十五岁。走啊走,看啊看,一路上笑容满面,活着多么美好啊。生龙活虎的日子,尝尽人间美食美酒。
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他赶忙把电话听筒藏在自己的袍子里。
护土走了进来。“你好啊,”她说,“感觉还好吧?”
”还好。”老人机械地答道。他已经不怎么看得清楚了。只是门上的那一点声响让他意识到自己身在遥远的异乡别处。他等待着自己的脑子和思绪赶快回来一赶快回来回答间题,要表现得尽如人意才好,要有礼貌才好。
”我来检查一下你的脉搏。”
“现在不用查!”老人说。
“你没打算去哪里吧,对不对?”她笑着问。
他怔怔地看着护士。他已经有十几年没出门了。
“把手腕给我。”
她的手指既有力又准确,像是一把卡钳,寻找着他微弱的脉搏。
“你怎么这么兴奋啊?”她催问道。
“没什么。”
她目光一闪,看到了空荡荡的电话座机。就在这个时候,听筒里传来一声汽车鸣笛声。这声音来自几千里之外。
她从他的袍子里拿出听筒,举到他的面前。
“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你自己?你发誓不会这么做。首先,这就是在伤害你自己,你知道吗?这么兴奋,说那么多话。男孩子们上到楼上来又蹦又跳-------”
“他们只是静静地坐着听,”上校说,“我给他们讲好多他们从来未曾听说过的事情。我告诉他们和水牛野牛相关的事情。很值得这么做。我不在乎。我只是在发烧而已,没有什么严重的事。如果这样都能要了人的命的话,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发烧来得快去得快。把电话给我吧。如果孩子们上楼来规规矩矩地坐着也不行的话,至少也要让我出去和人聊聊天吧。”
“对不起,上校。你的孙子们会知道的。上周我阻止他把电话拆掉拿走,现在看来,还真的让他拆掉算了。”
“这是我的家,我的电话。我付钱请你来照顾我!”他说。
“你花钱雇我照顾你,让你越来越好,而不是让你这么兴奋。”她推着他穿过房间。“到床上去吧,年轻人!”
躺在床上,他回头看着电话,一直盯着电话。
“我去一下商店马上就回来,”她说。“为了确保你不会再使用电话,我只好将你的轮椅藏到客厅里去。”
说着,她把那个空轮椅推出了卧室。在楼梯口那里,他听到她用分机拨了拨电话。
她是拨到墨西哥城去吗?他心里想。她不敢!
前门被关上了。
他不禁想起上周。当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那一个个越洋跨洲的电话,悄悄地拨出去,像是麻醉剂一样,穿过峡谷和雨林,穿过开着蓝花的大草原,跨过重重湖水和高山,聊啊聊啊。电话打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打到利马,打到波多黎各……
他从冰冷的床上坐起来。明天电话就会被拆掉了!唉,自己真是个贪婪的傻瓜!他颤颤巍巍地将象牙一样惨白的腿从床上拉出来,这是多么干瘪的一双腿啊。这哪里是他的腿啊。是不是哪天晚上趁他熟睡的时候,有人将他的腿拆走了,扔到炉子里烧掉了,然后还给他装上这样一双腿。这些年来,他整个人都被摧毁了,手没用了,胳膊没用了,腿也没用了,剩下的只是一些替代品,是一些毫无用处的组装货。现在,他们又想毁掉他最容易受损的东西--------记忆。他们甚至想要掐断那些连接陈年旧事的线路。
他颤颤巍巍地穿过房间,抓起电话,身子倚在地板上。接通了长途电话接线员,他的心在胸腔里“咚咚”地跳个不停。快点吧,快点吧。一袭黑雾笼上他的眼睛。
”快接,快接!”
他等待着。
“布埃诺?”
“豪尔赫,刚才挂断了。”
“你不能再打了,先生。”遥远地方的那个人这么说。
“你的护士给我打了电话。她说你病得很厉害。我得挂电话了。”
”不,豪尔赫!求你了!”老人企求道。
“最后一次,你听我说。明天他们就会把电话拆掉了。我以后再也不能给你打电话了。”
豪尔赫什么也没有说。
老人继续说。“豪尔赫,出于对上帝的爱!出于我们的友谊。出于对以往那些美好日子的回忆!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们俩年龄相仿,但是你还依然行动自如。我动不了已经十年了。”
他连电话都拿不起了,只好将电话听筒放下,胸口传来一阵阵剧痛。
“豪尔赫!你还在听吗?”
“这是最后一次?”豪尔赫问。
“我发誓!”
几千里之外,电话又被放到桌子上。依然是脚步声,停顿了一会儿,最后,窗户被推开。
”听吧。”老人轻声对自己说。
他的耳染里传来成千上万的人们在阳光下熙来攘往的声音,依稀之中,他听到有人在演奏木琴一哦,多么的美好啊,载歌载舞。
紧闭着双眼,老人举起双手,似乎想要为那座古老的大教堂拍几张照片。那个时候,他身强体壮,血气方刚,依旧能感觉到脚下那滚烫的人行道。
他多想说:“你依然在那里,是吧?这个城市的人们都早早地开始午睡,商店关了门,有个小男孩嘴里喊着“彩票,彩票”,他在售卖国家彩票!你们都还在那里!那些人,那座城。真不敢相信我曾经是你们当中的一员。当你总是离井别乡漂泊在外的时候,故乡就会变成一种幻境。无论是纽约也好,芝加哥也好,任何地方,连同那里的人们,慢慢地变得无法把握,不太确定起来。我身在伊利诺伊州某个静静的湖边的一个小城镇里,也一样变得无法把握,不太确定。我们相互都变得不确定,难把握,是因为我们相隔遥远,无法看到彼此。能听一听那里的声音也很好啊,知道墨西哥城还依然在那里,那里的人们依然生生不息……”
他坐在地上,将电话的听筒紧紧地帖在自己的耳朵上。
最后、最珍贵、最不确定的声音响起来了--------一辆绿色的有轨电车沿着街角开过来—车上坐满了棕色皮肤的漂亮人儿,大家喊着叫着,声音里面满是胜利的喜悦。他们跳起来,三三两两地消失在街角。只剩下市场上卖烤玉米饼的摊位上传来“滋滋”的声音,或者还有从那间铜匠铺传来的经久不息的敲打声。这些声音静静地颤抖着,传到两千英里之外………
老人坐在地板上。时间在流逝。
悄悄地,前门被打开了。有人蹑手蹑脚,步伐迟疑地走了进来,然后试探着上了楼。他们在小声说话。
“我们不该来这里!”
“他给我打了电话,我告诉你。他太需要和人交流了。我们要鼓励他。”
“他病得很厉害!”
“是的。但是他告诉我说,待到护士不在的时候就可以来。我们只待一小会儿就走。打个招呼吧……”
通往卧室的门大开着。三个男孩子看到了坐在地上的那位老人。
“弗利雷上校?”道格拉斯细声叫道。
周围一片寂静,这一下子让他们刚要说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他们踮着脚尖凑近。
道格拉斯弯下腰从老人的手上摘下电话。老人的手指早已经冰凉。道格拉斯将电话靠在自己的耳朵边,细细地听着。在安静之中,他的耳边传来远方陌生的声音。那是最后的声音。
两千英里以外,有人关上了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