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的清欢

端午，写两幅粽子字，以此怀念我吃过的许许多多次香喷喷的粽子，为以后不能吃粽子感到深深的遗憾，端午节里藏着多少过往。

姥姥家至今习惯端午节只吃黄米凉糕。三姨常常把大黄米和少量糯米洗净，倒入酸浆，酸浆要淹没米，米会膨胀，室温发酵2天2夜左右，6-7小时搅拌一下；发酵好的米用清水洗一下，开小火，不停地搅拌，搅拌至米成熟且粘稠，唯粘稠的米才能定型，流动性很慢，显得稠墩墩的，稠的可以挂在铲子上就可以了，压至定型，撒洗净的葡萄干、红枣。因为有酸浆发酵的过程，黄米凉糕宛如一块冰糕，表皮晶莹，粘度高且微酸，透着糯糯的清甜，蘸着当地用小米（玉米）熬出的微甜小糖儿（一种浓稠的糖稀），两者搭配，并不酣浓反而清淡适口，夹一筷子凉糕蘸那透明的赭石色的糖稀，曾使我迷醉而一吃再吃，就是吃不够。让我觉得好玩的是当地人称呼小糖儿的名字，活像称呼自己家里的淘气娃或娇气妞，起这么个饱含疼爱的小名儿，叫人一听就嘴角飞扬，眼睛弯弯的了。

著名的小糖儿

三姨又细细告诉我，做小糖儿是老民间工艺啦，小时候的端午节前，都是姥爷和姥姥一起挑选干燥、干净的小麦和玉米作原料。2斤小麦或大麦，配20斤玉米。玉米需要上磨，粉碎到小米大小即可，注意不能粉碎成面状。姥爷将小麦粒反复淘洗净，放入瓦缸内，加水浸泡。浸泡的水，夏天用凉白开，冬天用温水。一天一夜后，姥爷把它们捞出，放入箩筐内，每天用温水淋芽两三次，水温不要超过30℃。那时没有温度计，姥爷用一根手指插入麦粒，比体温稍低就行。经过3、4天后，待麦粒长出二叶包心时，姥爷又忙着把它们切成碎段，越细碎越好。接下来姥爷将玉米碎粒洗净，在水中浸泡，吸水膨胀后，捞起沥干水，生大灶火，在大蒸笼里，以旺火蒸至玉米碎粒无硬心时，取出铺摊于炕板上，晾到摸着热乎乎但不很烫手就可以。将温热的玉米碎粒，拌入已切碎的小麦芽或大麦芽，发酵5到6小时，再装入布袋内，扎牢袋口。接下来姥爷将布袋置于大圆石头下，两手托按石头，全身反复用力压上去，徐徐压榨出褐色发亮的汁液，即为小糖儿。此时此刻姥姥拉着风匣，炸出的汁液经过加热熬煮，浓稠后像琥珀一般透明而闪光，徐徐舀出装入罐子，在阴凉干燥处保存1年以上。她小时候农村家家户户都会做小糖儿，孩子们盼望着舔那出锅后父母慷慨给予的那一勺子小糖儿的好时刻，简直就是眼发直，心蹦跳啊，一口淡淡的清甜，一整年的盼望。现在只有少数人保留这手艺，到了端午节前后一个月，树叶开始吐绿了，街上到处都有卖凉糕和小糖儿（别名麦芽糖）的了。我尝到小糖儿的美妙后多买几瓶小糖儿赠送朋友，人皆以为古老而稀罕的手艺而赞不绝口。

北方的凉糕和小糖儿是典型的慢时代遗留的手工作品。一样美食肯花那么长的时间制作，美味的绝伦可谓值得。凉糕的寓意是“步步登高”，具有“糕”同“高”的寓意。在端午节这天，我姥姥家那一带的人们会吃凉糕以求好运天天相伴。

（在《人间有味是清欢》一文里，我曾细细描绘过母亲包南方粽子。https://www.jianshu.com/p/b5238a73126b）

与粽子有关的另一位母亲是我的婆婆。记得我刚结婚，正赶上端午节。当时才五十多岁的婆婆从阳台角落里端出一台比巴掌稍大的小青石磨，泡好红豆和绿豆，一圈一圈摇转起来，到刚刚磨碎豆子为止，而并不是磨豆浆。她把红碎豆和绿碎豆刮取到两只花瓷碗里后，把石磨冲洗干净晾在阳台上，开始把泡好的糯米、粽叶以及粽绳子摆放在客厅。她坐在小木凳上，包粽子的庄重一幕开始了精彩演出。

回忆起来，这一幕特别像南方乡村里人家的场景，盆盆碗碗围一圈，主妇坐在中间忙忙碌碌，做小事也大张旗鼓，祖厅上的先祖们在青烟缭绕中微笑不语。我看婆婆包粽子有三次，每次都郑重其事地有个开场白：“我包的是广西粽子，你爸从小就爱吃的。你们学一学包，将来我死了，你们包给你爸吃，不然他连老家粽子也吃不上了。”当时年轻的我还保持着娇嫩的女孩子心思，很不乐意听她说“死”，美味的粽子和“死”挂钩，导致气氛有点沉重。不过我不由自主地被她的精彩的包粽子过程吸引了，因为和母亲包得完全不同，她说是跟着她的广西婆婆学来的。

婆婆的粽子比这大三倍

她毫不客气地伸展开三到四张大粽叶，并排而互叠压在一起，形成一个大大的长方形面，她个子高因而手掌也较大，大粽叶们排队在她一只摊开的左手掌上；她的另一只右手擒小勺，先是一勺雪白晶莹的糯米铺平在粽叶上，然后一勺绿豆沙铺平，再一勺红豆沙铺平；接着她把昨天酱油和五香粉泡好的五花猪肉片夹一长片，放在红豆沙上，接着又一层绿豆沙、红豆沙、白糯米这样覆盖整齐，形成一个规模颇大的长方形；层层码一定要规律，平整到熟了后切开侧面是齐整的一层绿一层红为满分（此处工艺水准很要紧）；她的左手开始配合右手，把四面多余的粽叶对折回来，折回下侧后，再从上侧的多余桶状空间里再漏进去两三勺米，尽可能占据多余体积，这才敏捷地把上侧的叶片折下来紧紧地包在粽子上，扣紧，然后取绳缠绕起来，缠绕的时候绳子的一头叼紧在嘴角，手握另一头使劲来回缠紧，一个超大的长方形粽子就鼓胀胀地成功了。技术不难，关键在她包得好大，像个小枕头！

她煮熟粽子后，第一拨粽子分赠四邻，一家两个，得到赠送的邻居无不识趣地大赞：“张会计包得好呀，这么大，像小猪一样肥噜噜！谢谢啦！”回家后煮第二锅，煮好后并不分给我们直接吃，而是揭开滚烫的粽叶，把热气腾腾的粽子切片再油煎着吃，煎得两面金黄的清香咸肉粽，配着新鲜白稀饭和公公亲手腌的泡菜分外馋人。公公吃得特别香，童年老故事顺便又浮出记忆，他用广西滋味的普通话絮絮讲述小时候他的母亲除了自家包粽子吃，还要包许多去赶场卖掉，一到端午节，他还要揣着粽子和小伙伴去江边看热闹的赛龙舟等等。一家人的早饭从端午节开始，热热闹闹吃三四天煎粽子。回到我家后，每到端午总想起婆婆说过的话，准时开始张罗大粽子，好不辜负她当日的嘱托，对肉粽子的热情一度分享走素粽子的荣光。

只是，我个儿矮，巴掌同样也小，我如何能包到婆婆那么豪阔的小肥猪般的大粽子呢？我试了又试，发现很难操作，纵使我撑开五指，奈何粽叶撑不住那么大一片，滑溜溜几乎要掉落地上了！怎么办？我只好包小一圈儿的长方形肉粽子，还因为我当时没有石磨因而没有磨碎豆子，在精细等级上次婆婆粽子一筹，但其实味道并无区别，口感的精细度而已，同样每次赢得先生的啧啧称赞。年复一年，我俩结婚已经28年了。我包粽子，除去今年，已经包了27次，难忘冰箱里丰厚的粽子储存，在很长时间里填补家庭的食物空白。每看先生吃得香，我自开怀且欣慰，没有忘记婆婆说的话，虽然至今因为路途遥远没有给公公包过粽子，但是我给先生每年都包，没有误了这份清福。如今婆婆去世已经五年了，她去世时公公清理冰箱还发现冰冻的粽子，连连伤感叹气。

偏偏很有意思，家里的第三代，我的女儿是姥姥的素粽子派别的，特意声明：“我不爱吃肉粽子，只爱吃白粽子和枣粽子。”于是每年一定要包一部分姥姥家的素粽子让她大快朵颐，姥姥去世四年了，素粽子口味的传承人我闺女下周回家来继续包下去。我怎么能忘记幼小时候母亲讲过屈原投水死后，百姓为了不让鱼虾蟹鳖伤害他的身体而纷纷投粽于江中的故事呢。我不忘记，希望女儿也不忘记。

两位母亲不在了，而粽子里深藏的爱依然绵绵不断地传递下去。粽子的外面是粽叶，里面是粽馅，这一“包”一“容”，呈现给我们的就是“包容”。就像粽子的存在，就是为了饱人的肚子、甜人的口、养人的身。《淮南子》中说：“大足以容众，德足以怀远。”端午的粽子，的确有着这样的气质。过端午节的人，谁能不记得粽子的好呢？

23.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