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色的黑
地平线上,一群小鸟在灰色的空气中摇荡,渔网似的慢慢地撒过来。它们一到达龙门上空,顷刻间就播种下一通的叽叽喳喳。她坐在龙门的横梁上,抬头目送这群神经质的鸟远去。一股温热的腥气向她飘来,她发现蓝色的牛仔裤上多了几摊白色的液体,她的眉头微微一收,又放开了。她继续坐在龙门上,等葛工上来。
“公司派你来?”“来”字被葛工拉得很长,结束那一刻又升了调。“嗯。”她勉强地笑笑,脸变得潮红了。南河的堤坝基本筑好,只剩下收尾工作,不料龙门吊塔上的一个减速器出了问题。她到达了N县的南河堤坝。太阳脸膛红红的,在大河的边缘蹦跳着,慢慢西斜。堤坝下游的河床早已干涸,怀里到处躺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此时被太阳染成了金色。
她趴在床上,查看减速机的型号手册,推测出漏油的可能性。这些内容她以前看了很多遍,可是对这块,她的记忆像沙漏的沙子,永远存不住。她把手册一扔,走到窗边。她住的房屋是南河堤坝承建单位,也就是她公司的客户单位,在河岸边的高坡上搭的一排临时简易房,所有的工人和技术人员都住在这里。屋外一片漆黑,依稀几颗星在天空的深处闪着微光。偶有对岸房子里的灯光偷跑出来,被风撕成碎片扔在河面上了。站在窗边的热风,顺手摸了一把她的脸,又悄悄地撩起了她的长发。她想起了下午葛工说话的语气,心里有不被信任的气恼。葛工是此项目的总技术指导,曾参与葛洲坝的修建,做事严谨认真,是个矮墩墩的小老头。
第二天一大早,她走下之字形的坡,下到河床。她抬头看龙门,龙门上有三级横梁,通往横梁的楼梯像一条钢铁龙缠绕在上面。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要爬这么高,心里开始忐忑。她抓紧扶手,小心地往上爬,走完每一节楼梯的第十级,拐个弯,继续向上。她听见她的高跟鞋在铁梯上发出咔咔的声音,传得很远。爬高了,风越来越大。红旗在呼啦呼啦地响,搅动她的心。昨天晚上,在食堂里吃饭的时候,葛工说豆腐和菠菜不能一起吃,减速器装在最高那根横梁的吊塔上,到这些地方来,竟然穿高跟鞋。她看见了,一台银白的机器,孤独地悬在那里。
葛工还没有来,那群鸟儿不知了去向。她仍然坐在横梁上,用指甲抠掉裤子上干了的鸟粪。河对岸立着一排厂房,其中一间宽大的门被打开。她隐隐约约能看见里面有一群人,约莫十五六岁的年龄,迷彩的身影在晃动,看不出男女。地上还有军用泡沫垫子,有人正在翻滚,有人在走正步,一二一地在喊。他们在干什么?该不会是保安学校在训练?红砖围墙上、长满了牛皮癣的电线杆上到处都贴着招生简章,简章上说落榜了没有关系,条条大路通罗马,我们毕业包分配,高工资呢。她是不大相信的,她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些可怜的孩子前途一片灰暗。可是自己呢,自己的未来在哪里?她很沮丧。
葛工上来了,他熟练地拆下机器。她努力回想手册上的知识,仔细研究了机器的各个部位,最后判定是油封变形后密闭不严造成漏油。油封安装在减速器和主体机器之间,起着密封润滑油的作用。由于持续高温,油封变了形。突然,她的脑子里砰的一声响,一副减速器的横截面绘制图清晰地出现了。大学工程制图的一次重要考试,她的减速器横截面图错得相当离谱,影响了她毕业成绩。老师失望的眼睛越过老花镜,花白头发一动不动。
现在,她竟然会画了! 她的嘴角浅浅上扬。
减速器下面趴着一滩油,静默不语。她一歪头,看见了油面上飘着一层七彩色,形状像等高线地形图。她呼地一下子站起来,一边用纱布擦手,一边对葛工说:“我现在下去写报告,叫公司发一个新的油封过来。”“小心你的高跟鞋!”葛工的声音被风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