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

2024-07-04  本文已影响0人  Ker_Z

写下这篇读后感的时候我正坐在回国的航班上,周围恰好都是外国人,想来应该看不懂我打的字,所以我终于可以有一段安静的时间来整理思绪。距离读完《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从读完到现在,一直是千头万绪却无从说起。因为这本书实在是太真实、太绝望、太令人心碎。犹记得我第一次读书到流眼泪是高一时读郭敬明的《悲伤逆流成河》,现在回想,当时流泪实在是因为气氛渲染到这了。而这次读房思琪,我没有流泪,但心中却有千万倍复杂的钝痛,好像要把人吞噬,也淹没了一切呐喊的声音,最终只能闭口不言。

正如作者林奕含在她的婚礼致辞上所说,我们不敢说、不愿说,因为每一次的审视、研究、讨论,对千千万万个房思琪都是又一次的伤害。我打心底认同这句话,以至迟迟无法下笔。

所以我无意去分析思琪究竟受到了什么样的伤害,也不去剖析思琪的心理变化,只从一个读者的角度来回想我从这个故事中究竟看到了什么。

在这整个故事中,最后谁被救赎了,谁又没被救赎?如果我们要用行为标准和结局去衡量里面的每个人物,最终走出黑暗的是精神出轨和离婚的伊文,以及采取了报复行为的饼干。如果这事放到网络上,一定会被键盘侠口诛笔伐,她们都不是完美的受害者。这故事中唯一的完美受害者就是房思琪,而她恰恰是唯一没能获得救赎的那一个。

我不认为林奕含是带有什么教育目的来写这个故事的。她要写的是“一个人受害了,她经历过这些,她的结局是这样”仅此而已。她并没有要赞扬反抗精神,并没有说反抗精神能带给人救赎。饼干看起来因为做了些许反抗行为,给施害者施加了一些压力。但她的反抗行为本质上并没有对施害者造成什么伤害,而且在她看不见的角落,正是因为她给的这些苦恼,促使施害者提前做了压垮房思琪的最后一根稻草的事。

这个故事最残忍的地方在于,不断击碎你为了让自己好受一些而悄悄一步步退让的底线。“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 “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 “毕竟还是个父亲,也许对家人还行?” → “也许至少至少,思琪在他的受害者中是特别的一个?”作者将这些可笑的幻想一个个打破,要告诉你,恶就是恶,恶里面没有一点爱。不要以为能抓住那恶里透露出来的虚伪幻象,不要指望施害者为你疗伤。发生在思琪身上的事就是这么残忍。

人真的能救赎自己吗?伊纹在这整个故事中太过理想化了。也许这个人物是作者对房思琪也是对她自己的一种幻想、一种仁慈。“如果思琪的性格是伊纹那样…如果她年龄再大点、阅历再多点…如果她像伊纹一样遇到了…”那么就也许最终能像伊纹一样开始新生活。但思琪不是。正是因为她是思琪,才会受到专属于思琪的伤害。

每个人都有专属于自己的痛苦,我们称之为孤独。故事中,自从思琪受到伤害后,怡婷,这个从小到大可以互相说最羞耻的悄悄话的灵魂双胞胎,她无法理解思琪的痛苦。当思琪鼓足勇气透露了一点点,怡婷却嫉妒思琪能跟老师走得这么近,也嫉妒老师把思琪引向了跟她不同的方向。思琪无法解释她遇到了什么,只能绝望地喊:“你好残忍,你根本不知道你羡慕的是什么!”最后当怡婷看到思琪的结局后,她恨自己无法与她共情,甚至主动去寻求与她一样的痛苦。但她终究不是思琪,这痛苦最终没能加在她身上。

如果人能用语言就让其他人共情,那受害者得到的安慰是不是就能多一些?但巴别塔终究被拆毁了,每个人都流散成孤岛。我在写这段文字的当下,飞机广播问有没有医生或护士,然后空乘人员拿着氧气罐和手电筒走来走去。一定是有人病了。但我不是医生,即使我不是出于八卦之心,只是单纯地想去关切那个生病的人,我也不能去围观或询问添乱。只能转过头看看挤在过道上的空乘人员的背影,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每个人都有被社会文明驯化出来的心理界限,这就是孤岛。痛苦中的受害者无法抽出精力来用清晰的逻辑和有感染力的语言来阐述自己的遭遇,他人就无法理解。

以前我从来不懂什么叫做“用生命写作”。作者林奕含把她所经历过的事放在房思琪这个角色身上阐述出来,我们才知道她究竟经历过什么。她能阐述出这个故事,是因为她以为她已经被救赎了,能够冷静地看待过去了。“已经不在痛苦当中了,所以病已经好了。”写完了房思琪的她自己是这么以为的,她的丈夫是这么以为的,她婚礼上的所有人都是这么以为的。她婚后有回归正轨的生活,有爱她的家庭。她自尽了。

我很喜欢林奕含的文笔,字里行间有一种毫不做作的疯感,能听到痛苦本身在借着她滔滔不绝,唾沫溅到纸上绽放出带血的花。她的文学素养极高,可以说是个写作天才。我宁愿她不是个天才,不要去凝望那么深的深渊。也许在另一个平行时空,她只当个普通的作家,把自己的痛苦经历埋起来不去挖掘,就写一些情情爱爱的通俗小说,她一定能活得平淡而安稳。但在这个时空里,正是因为她从黑暗里用生命发出的绝叫,才能让那许许多多的房思琪们知道,她们不是在无望中等待沉没的孤岛,有人的生命与她们有联结,而桥梁正是这些同样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的、被人视为羞耻的,痛苦本身。

以下摘录书中伊纹对怡婷说的话:

“怡婷,你才十八岁,你有选择,你可以假装世界上没有人以强暴小女孩为乐,假装从没有小女孩被强暴,假装思琪从不存在,假装你从未跟另一个人共享奶嘴、钢琴,从未有另一个人与你有一模一样的胃口和思绪,你可以过一个资产阶级和平安逸的日子,假装世界上没有精神上的癌;假装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有铁栏杆,栏杆背后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你可以假装世界上只有马卡龙,手冲咖啡和进口文具。但是你也可以选择经历所有思琪曾经感受过的痛楚,学习所有她为了抵御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从你们出生相处的时光,到你从日记里读来的时光。你要替思琪上大学,念研究所,谈恋爱,结婚,生小孩,也许会被退学,也许会离婚,也许会死胎,但是,思琪连那种最庸俗、呆钝、刻板的人生都没有办法经历。你懂吗?你要经历并牢牢记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绪,感情,感觉,记忆与幻想,她的爱,讨厌,恐惧,失重,荒芜,柔情和欲望,你要紧紧拥抱着思琪的痛苦,你可以变成思琪,然后,替她活下去,连思琪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怡婷点点头。伊纹顺顺头发,接着说:“ 你可以把一切写下来,但是,写,不是为了救赎,不是升华,不是净化。虽然你才十八岁,虽然你有选择,但是如果你永远感到愤怒,那不是你不够仁慈,不够善良,不富同理心,什么人都有点理由,连奸污别人的人都有心理学、社会学上的理由,世界上只有奸污是不需要理由的。你有选择——像人们常常讲的那些动词——你可以放下,跨出去,走出来,但是你也可以牢牢望着,不是你不宽容,而是世界上没有人应该被这样对待。思琪是在不知道自己的结局的情况下写下这些,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没有了,可是,她的日记又如此清醒,像是她已经替所有不能接受的人,接受了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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