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思征文」落花时节又逢君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曾经在辉煌气派的岐王宅里多次相见,又在华贵显豁的崔九堂前几度听闻,其人其乐,远去良久。暮春三月,江南风景正好,恰在此落花时节,与君相逢了。
当年的开元盛世已淹没在时光的浪潮里,时局凋零,繁华难再,杜甫辗转流离时,满目山河皆成空,过往看似湮灭得难以追溯,可他也不曾想到,在落花缤纷的季节,竟还能与故友相遇。他想起在豪门贵族间流连的日子,他想起李龟年绝妙的秦音楚律,那些消失的灿烂过往也一并涌上眼前。即便当时身世飘零,满怀沧桑,可与故人重逢的那一刻,我想,他的心是温热的。
逝去的日子像是镀上了一层绚彩的光芒,如今再看,竟觉得是那样繁华美好,令人眷恋,免不了时不时地发出物是人非的感慨。抚今忆昔,叹流景不在,叹年华不再,不止是杜甫,还是红尘里千千万万的你我。
有些人,有些事,有些物,随着光阴的流逝,随着人世的变幻,是否不再存在了?是否不会再现了?抑或是在,却不再了?而光芒只属于短暂的韶华时?
我却愿意相信王阳明说的话: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时光无尽,一道一道折痕里潜藏着许多宝藏。那些宝藏静悄悄地躺在一边,等你再回首,一幕一幕又鲜活起来,如在昨日,令你无限欢喜。是的,它们都在的。时光只是将光芒尘封,而不会彻底掩盖。
又是暮春时节,三月三过后没多久,就是清明了。气清景明,万象更新之时,孤身在外,羁旅漂泊的人,只能遥遥看着故土之人追惜先人,只能在心中默念一句,十年生死两茫茫。或许还要添一句,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慎终追远,清明,最适合追思。我所思念的,是一个逝去十多年的至亲,我的爷爷。我更倾向于用家乡话来喊他一声“阿公”,这个称呼是多么亲切,仿佛我轻轻喊出口,不远处就会有一个身着一袭黑色长袍的老人回过头来。他脚上穿着一双黑色布鞋,他踏过浸了春雨的土地,他用柔和的目光看着我。他慈眉善目,眼神殷殷切切,无声之中说道,往前走,不要怕。
如此一想,便觉心内一暖。流离的心也有了安慰——阿公还是在的。
阿公是个心肠很好的人,乡里人有事找他帮忙,他几乎是有求必应,有人大半夜来找他,他也毫无怨言,尽力帮忙。他的脾性也很好,我不曾见他发过脾气。他和蔼可亲,对孙儿很是呵护疼爱。
他总是一袭黑色长衫,一双黑色布鞋,他站在阳台边,沉默地看着远方时,像是深沉的黑色山石,让年纪尚小的我可以安心倚靠。才不过十岁,这块巨大的山石轰然倒塌,从此,他与泥土长眠。
阿公去世后不久,他养了十多年的大黄狗消失了几天,一阵子之后,大黄狗回来了,静默地待了一下,又独自从后门离开,苍老的身影在寒风中远去,再无踪迹。屋后青草长了又长,渐有荒芜之势,往昔除草的人已不在,也不会有大黄狗的影踪。我想,大黄狗是找到阿公,随阿公而去了。
乡里有一个人,长得与阿公有几分相像,每每出去,远远看见了他,恍惚间似乎看到了阿公。我静静地从他身边走过,脑海里却记起了跟在阿公身边的时日。我记得夏日的黄昏,经过一方荷塘,阿公摘了荷花给我;我记得明亮的月夜,阿公带我去看戏,总有少不了的红豆冰棍;我记得流萤翩飞的季节,阿公带我走过虫鸣阵阵的小路。那时候,阿公带我去过的地方,皆是热闹的。
记忆里的童趣与童真,总有阿公的身影,他将纯净无垢的美好深深地烙印在我的骨子里,他在我的心田里种上了一朵朵鲜艳的花,让我的心海不致于荒芜。我的脾气秉性大多传承于他,我活得有他的几分样子,隐隐之间总感觉,阿公就在身边,不曾远去。我只是再也看不见他而已。
入土多年,阿公早已是虚无的,碧落黄泉两茫茫,更是“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我无法感受到他的音容笑貌了。
却又如那水与月,“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我知道他早已不在了,我也知道,他永远在我心中。他像是不曾流逝的水,像是不曾增减的月,他还是山间清风,是春日细雨,是夏日萤光,是秋日凉荫,是冬日暖阳。天地之间尽有他的气息。
山石崩塌,此后,我孤身前行。人世多变,路途坎坷,偶尔退缩,却总是坚韧,只因我还想在扰扰尘世里继续追寻阿公留下的那些美好。他在我心田里种下的花还静默地绽放着,他在远方指引着我,让我心田最终变成一片灿烂花海。
午后,独自一人走在江边,犹是清明时节,春日难得的阳光渐渐敛去,雨水到底未竟,阴云慢慢聚拢,凉风袭来,道旁樱花簌簌而落,白白粉粉的花瓣落在青草上,一眼望去,乍以为青嫩的细草间开出了一瓣瓣美丽的花。春意扑面而来。一切都迸发着蓬勃的生机。
身前身后是拥挤的人潮。迎面而来的是一张张陌生面孔,从身旁穿梭过的一个个人变得模糊起来,我无法从他们身上看到什么,整个人却变得很平静,像是豁然开朗一般,嘴角忽而扬起来,心内坚定地想道,来来往往,擦肩而过,只要往前走,总有一刻,我能再见到我所想要见到的。
落花时节,故人不在,光阴不再。旧忆深藏,最深的挂念,心心念念的渴盼,蛰伏在一朵朵艳丽的花瓣中,风吹过,落花缤纷。那落花时节,你会与君又相逢的。不管君是谁,是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