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走遍
穿过郭庄的竹林,一带的陡坡送我到达高处的平场。满坡的树林似乎早在这里等我,它把最毒的太阳遮得几乎不泄一点光影。
下边,废弃的村子到处葱郁,远看哪还有人家?我不信就没有一家了。果真的穿越里,密密的绿林里藏着瓦舍,青山缺处留着一个牛车脚……
少年知道的村名,中年才来抵达。是心事粗疏,还是腿脚迟钝?是软弱不坚强,非要依赖交通的进步。走着,有老人告诉我,这块地埋着娘家是我同村的某某,我该叫她姑奶。每说一次心里就被一击,说不出的感觉让我停下,走向那青草覆顶的小丘……
父亲说过,方圆的五十里,几乎所有的村子和咱都有切近或间接的联系,他的理想是老来远近都走遍。孩童心底的疑问,老年心生的留恋,都想去追问和落实。他现在当然已不能够,他用眼光督促我的脚步。
那二百个村子的名册在我心中,我甚至不必记住它们的名字。我挨个地走,跨过石桥,走过瓦门楼,看见掩映里高大的庭树,听着似乎就在头顶响着的蝉鸣。我第一次的想见没有陌生,只有亲切。这是我先祖的村子,是我不太标准的故地,似乎是他们呼吸过的空气,现在又进出了我的胸怀。一个小孩从巷道里跑出,猛地拦住了我,他说他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天早上起来,看到院里院外都扫得特别洁净,而太阳刚刚发红显得特别新,他忽然觉得这天就是这世界的第一天,世界才诞生了。他去问他爹,他爹笑而不答……
哪一天不是新的,这一天和前一天又有什么关联?他这样的疑问,我两三岁时也总是有,我长烟袋的爷爷也是捋着胡子只是笑。我实话告诉他,他回头去屋里给我拿了一个冰糕,要和我交朋友……
我品咂着这个孩儿,不由自主地迈步。路边花就是旧时花,也是明朝花。盛夏的大热,阻止不了满地的茂盛。每一块土地我的先人都在此劳作,只是现在地里干活的人少了。我拐进路边的人家,借了一张锄,走进现在不知是谁的黄豆地,齐膝的豆棵把我的小腿淹没。我用力太大,锄头蹦起很高,咣当声刺耳,这个石头曾被多少人这样的破坏?
见路边残破的唐碑,催活了我在百里外记着的唐诗。我心依依,清明杏花雨和桃花笑春风都在眼前了。我若在今年或明年的春上来,我不是唐朝的诗人,我会和他一样的情怀。我是农人,今世的农人被前世的诗篇激动过。我想,那时春来,若现在是那时,真可让举世的诗人来一次山野长情的集会,或者让他们都熟悉一下农人的劳作。
安禄山的部队从这里经过,哥舒翰在不远处被杀掉。前者的野心是没遇上真正霸气的帝王,他的帝王那时已日薄黄昏。后者的雄武在吐蕃、在西域展开,到中原却将星失光,风骨无存。那时他们怎不遇上我呢,我会让玄宗学习太宗,让李愬迎了胡儿。脚下的山川是我的故地,而石壕吏不用再抓人充丁了。
现在的土地,还是一千三百年前的土地。中间再大的改变,现在看起来也是没改变,高粱还在风中红于坝上,石板上永坐着说暑道寒的农人。
那时人情厚,同姓的三五十个兄弟依次排行,刘十三,王二十八,这样的称呼多了去。现在人脑活络,北京的三环,上海的外滩,都有这子孙的外播。即便一去不回的迁徙,故地的老者仍然欣慰,他们知道这种子的传播,是有利于文明的。他们不知道这样的名词,但他们随了自己的心去。
小车停在各家的院外,二楼的屋里都有网线,一个手机在手,获得不分城乡,李彦宏百度解疑,马化腾隔空说话,马云配送物资。离城三百里的深山深处,也不是深山了,快递登门,处处不古。
我一天走五六个村子,一年多走遍我的所知,完成父亲的心愿。我走着,胸次开展,把它们一个个收纳,以后谁若需要了解这些村子,我可以替代百度的服务。我走着,听着山那边一个友人的长读《谁望并州是故乡》,他用声音的再创作比我的原作好上好多倍,会说话的文字传递的感情音响,要胜于唐朝最美但无声的诗歌流泻的清韵。左边是我的故里长岭,右边是他的一线远山,我第一次觉得,写下的文字算得了什么,读出来才是艺术的第二次演绎,他的情思衷肠在里头,他心头的关山长城也借了这文字雄立或蜿蜒,多少美好和真诚让我们感激得无法诉说,就如这故里先祖的暗示,让我步步走遍,寻了自己的脐带,看见了先人背影的依稀。
别指望在屋里圈住我,我心在外,风雪霜桥,白杨云天。更何况,路通万家门,没有不可的抵达。当然,他们出门更随意,不一样的只是各自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