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无端幸会
一、
日头斜斜挂在半空,带着暑气的空气变得浓稠,吸入肺腑也变得艰难。
亭子里,坐着一个穿月白色小褂子的男童,他阖着眼睛,略微侧着头,肉乎乎地小手按在琴上,拨一下弦顿一下,似是在分辨音色的差别。天气热,无风,男童的衣服被汗水濡湿,深色的一团盘踞在背心。
角落里的侍女阿瑟悄悄活动活动站麻的脚,不动声色地瞧一眼身前男童汗哒哒的小褂子,着急却没有上前。
无端身子弱,不适合练刀练剑,师门给了他一套厉害的内功,配合琴音修炼。小无端倒也争气,日日不间断地练习功法琴技,热不避三伏,冷不避三九。
“小无端。”一个弱弱的带点沮丧的声音从远处墙头上传来。
练琴的小男童淡如远山的眉毛皱了皱,撩起眼帘,漆黑的眸子里印出一个在墙头上蹦跶的小猴子。那人虽和无端同岁,但进师门早些,又见无端生得比他瘦小,便总是“小无端,小无端”的叫。
墙头被晒得烫脚,无妄站上去没片刻,脚底板就被灼得生疼。他嘴里“嘶,哈,嘶,哈”,人在墙上走了几步,在近得亭子处跃身进入。
无端瞧着来人,同是月白色的小褂子,东一道西一道抹着不知道从哪沾到的青色草汁,领口随意地扯开,被汗浸湿的头发,一缕一缕像蛇尾一样扭曲着沾在麦色的脖颈上。
无妄解下几乎和他个头一般高的大刀,坐到无端身侧。两只比无端略大些的手拖在腮上,愁眉苦脸地叹了一口气。
无端不理他,淡如远山的眉毛随着眼皮一起落下,手指勾出一串音。
“小无端,”无妄耷拉着脑袋,对无端的爱搭不理一点也不在意,继续道,“我今日又被师父骂了,师父说我刀法凌乱,毫无章法,白练了这几年。那些师兄弟们都在笑话我。”说到最后,他双手插进头发里使劲抓了抓,两根原本沾在发丝上的草叶子飘悠悠地落在无端的琴弦上。
抚着琴弦的手停住,无端微皱着眉头将两根草叶子捻起来。
“小无端,咱俩可是老乡,你不会也嫌弃我吧。”无妄低着的头猛得抬起,极亮的的眼睛满是真挚。无端被盯得有些心虚,将草叶子攥进手心,偏头对身后道:“阿瑟,拿些冰镇的梅子汤来。”
“哎~”阿瑟答得极快,少女的身影一溜烟消失在长廊里。
白瓷碗中,褐色的梅子汁飘着几丝凉气。无妄接过碗,“咕咚咕咚”就喝了个底朝天,末了舔舔嘴唇,意犹未尽地看着无端抿了两口放在一边的茶碗。无端挑着眉毛看他:“还想喝?”
无妄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点点头,眼睛晶亮晶亮的,看着居然有那么一点可怜。
阿瑟忽地上前一步,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无妄:“公子,你在亭子里坐了半天,多喝些梅子汤解解暑。无妄公子想喝,我再去拿些来。”
“不必,”无端的小手将茶碗往身侧推了推,柔柔道,“你喝吧。”
无妄看一眼撅着嘴巴拿眼瞪他的阿瑟,再看一眼拿帕子擦拭着额头上汗珠的无端,在茶碗上抿了一小口,又将茶碗推了回去。
“小无端,”无妄嬉皮笑脸地坐近了些,刚刚的垂头丧气都被抛到了脑后,“我以后到你这院子里来练武呗。我保证不多说一句话,不打扰你练琴。”
“不行,我家公子喜静。”阿瑟叉着腰,眼神更凶了。
无妄屛住呼吸看着小无端淡色的眉毛拧成麻花,然后又慢慢舒展开。
“好,但不许伤了我院子里的草木。”
无妄愣了一下,开心地跳起来:“小无端最好了,阿瑟姐姐也最好了。”说后一句的时候,他讨好地向阿瑟抱拳行了几个礼。
“哼。”阿瑟把头甩到一边,不看这个让她生厌的人。
二、
得了首肯,无妄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都赖在无端的院子里。要是可以,无妄也希望能和无端同寝同食,不过无端独居一院和独自进食的特权在师门弟子里独一份,其他人一概吃大锅饭,睡大通铺。
无端虽不练刀剑,但由于内功心法出自同源,倒也能和无妄交流心得。他发现,无妄心思跳脱,往往对功法有不同见解,刀法上也暗自揣摩,不全照师父教的练习,是以才会常常被批评毫无章法。
每每无妄不懂的地方,无端都能一针见血的指出。比起师父的吹胡子瞪眼,强制照谱练习,无端抽丝剥茧的分析更让无妄信服,又因无端讲解时话比平时多,面上冷淡嗓音却柔柔的,在酷暑里配上冰镇梅子汤,说不出的舒坦。
眼见无妄和无端走得近,无端的师父便教给二人一套灵巧的掌法,既帮助无端强身健体,也能给无妄的刀法添些灵动。这套掌法变化颇多,按说无妄心思跳脱,应当掌握得更好,但五年来,单凭掌法,无妄一次也没赢过。
“无端,我错了。”无妄在院中上窜下跳,边躲边喊。
阿瑟幸灾乐祸道:“让你动我家公子的琴,这次你死定了。”
月光下两人纠缠在一起,快得像两道影子。无妄逃不过,拿左肩硬接了一掌,顺势按着肩上的手腕,苦着脸道:“无端,别生气了,你要是不喜欢,我再重新替你寻一把琴。”无端紧紧抿着唇,手上用力挣脱,又是一掌拍出。
阿瑟叉着腰,柳眉高高挑起,忿忿道:“那是我家公子的武器,岂是能随便换的?”
“我的刀也刻上你的名字,这样公平了吧?”无妄闪躲着,自知理亏,一心只想无端消气,正说着,背心挨了一掌,人趴在了地上。
无端立在一侧,冷眼看着他,那人夸张地抱着胳膊“哎呦哎呦”叫唤。不用内力,单凭掌法,能伤到哪去,无端索性背着琴转身离开。
公子一走,阿瑟立马跟上,不忘转身向无妄做鬼脸,用口型道:“自作孽。”
无妄抱着胳膊立在原地,想起琴的背面,“无端”旁边自己刻下的“无妄”,咧着嘴傻笑了半天。
次日,是师门一年一度的比武大会,年满14岁的弟子均可参加。
无端一个人坐在亭子里,清淡的面容不见喜怒,面前,摆着他的琴。
阿瑟立在他身后,瞧着她家公子。说是练功,坐了这么久,一个音也没弹。约摸是还在生无妄的气,她试探着开口:“今天比武大会,公子要去看看吗?”
过了一会,才听到无端问:“他去了?”
“无妄公子说,今年的彩头是块上好的红玉,要拿了来,给公子挂在琴穗上。”
端坐的人隐隐勾了下唇角,月白的袖袍拂过琴面,指尖在弦上一触即分,琴音潺潺流动。阿瑟砸吧了下嘴,啧了声,曲子轻快,公子心情不错。
至于无妄,才不用担心,公子的师父都认可过,说他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想到这,阿瑟撅着嘴有点不服气,公子要不是身子弱,肯定比他强。
无端练完琴又练功法,院子外熙熙攘攘的声音一波过了又一波,直到暮色四合,那人也没出现。
“公子,出事了。”阿瑟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一眼看见摸黑坐在亭子里,握着书出神的自家公子。
“如何了?”无端的声音一贯的柔和,许是隔得远,听起来有些破碎。
阿瑟一溜烟跑进亭子,焦急道:“无妄公子得知家中父亲病重,已经向楼主辞行了,要连夜离开。”
他们的师门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星移楼。星移楼有规矩,门内弟子学成方可出师门,凡半途而废者,不可再自称星移楼弟子,亦与门内再无瓜葛。无妄这一去,是毁了自己的前程。楼主虽惋惜人才,但百事孝为先,也不得不答应。
无端自来到师门,第一次走进其他弟子住的院子,里面乌泱泱站着一群人。
无妄背着包裹,正和师兄弟们辞行,近几年他功夫上进,又不藏私,没少指点他们。等他看到人群外的那个人时,无端已经站了有一会了,侧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来了。”
无端回过神,院里人都出去了,只剩无妄站在眼前,搓着手,晶亮的眼睛盯着他看。他淡色的眉毛皱了皱,想说什么,最后只从阿瑟手里接过食盒:“我备了酒,喝一杯再走吧。”
师门规矩,未及冠不得饮酒。无妄以前好话说尽,无端也不肯沾一滴。
白瓷酒盏,叮地相碰,杯内摇晃的酒液,像极了眼前人袍子的月白色,怎么同一件衣服,眼前这人穿着就这么好看。
酒液入肚,一道热气从喉咙直滚到腹内。无妄眼前飘起一团水雾:“无端,那红玉我本来可以拿到的,算我欠你的。等日后……”他说着停了下来,一时心内百感交集。
听到这句话,一边的阿瑟红了眼,五年,从最初的“小无端”到后来的“无端”,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可一想到以后听不见了,心里就酸涩涩的。
无端喝了酒,脸色反倒越发白,院内的烛火在漆黑的眸子里跃动,他握着无妄的手腕,柔和的声音像是浸了酒的梅子:“我……我和阿瑟等你。”
三、
“客官,您的梅子酒。”店小二吆喝着,将一把小酒壶放在桌子上,眼神里带着一丝鄙夷。江湖儿女,最爱烈酒浇喉,这位佩着把重刀,没想到外强中干,娘们唧唧的喝这甜水一般的梅子酒。
屋内闷热,有不拘小节的江湖汉子把上衣绑在腰间,打着赤膊,大力地摇着扇子。桌前那人却似毫无知觉,头戴斗笠,粗麻布缠在脖子上,黑色长袍从头裹到脚,挡得严严实实。
琥珀色的酒液在白瓷酒盏中晃荡着,飘着几丝凉气,斗笠下晶亮的眼睛闪了闪。
隔壁桌一个一身横肉的汉子,也不用碗,直接抱着坛子大口灌着酒,“咕咚咕咚”的声音传入斗笠人的耳朵,那人不知想到什么,露在斗笠外的唇角勾成一弯新月的弧。
“痛快。”汉子将空坛往桌子上一蹲,一声喟叹。
和他同桌的一个人笑道:“范兄弟,少喝些,别还没开打,自己先醉倒了。”
“烈酒下肚,便是狂刀己妄来了,我范勇也不怕。”灌酒的汉子将肚皮拍得啪啪作响,哈哈大笑。
“南狂刀北琴魔,范兄弟这是要把牛皮吹破。”
“说到狂刀己妄,你可知他这名号如何得来?三年前,他与仇家交手,拼着被砍下大半个身子的风险,将刀捅进了对方肚子里。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实在是惊人。”
“琴魔也不遑多让,弱冠之龄登上星移楼护法之位,凭着一架瑶琴震慑四方。只可惜没多久就自己斩断七根琴弦,抱着无弦琴退隐了。听说,是因为痛失爱人,再无心凡尘俗务。”
这边桌上相谈正欢,另一边的斗笠人不知何时已没了踪影,壶旁放着酒钱。
林内立着一间茅草庐,蝉鸣聒噪,庐内抚琴的少年却丝毫不为所动。
他身着半旧不新的素白长袍,阖着双目,略微侧着头,双手按捻勾挑,然指下空空。
庐外的人站了良久,他解开斗笠,整整衣衫,抬手轻叩了叩门,声音自喉间压得极低,好似那话有千斤重:“己妄前来,拜见无端。”
庐内寂静了片刻,方才传出一道极淡的声音:“请进来吧。”
己妄推开门走入。庐内人端坐在桌前,煮水泡茶,仿佛是再平常不过地招待旧友。等来人落座,他远山般的眉毛微抬,将一盏热茶放在手足无措的来人面前。
“己、妄,”无端抬眼看他,眉目冷淡声音却柔,一如当年,“这名字不怎么好。”
“无端,我……”握惯了重刀的手竟有些拿不住一盏茶,连带声音都抖了抖。
当初入门时,师父给他取名无妄,望他摒弃杂念,专心练功。“无妄”这个名字连同楼内功夫在出楼后都不得再用,他便改了一字,叫“己妄”。
他从头苦练,急于成名,为了能再与昔日同伴比肩。苍天眷顾,三年前他抛却性命一战,成就了自己“狂刀”的名头。
如今,昔日同伴就在眼前。
不可一世的狂刀嗫嚅着,眼神飘忽,不敢对视。
但当一眼瞥到无弦琴时,他灵台瞬间清明,问出连月来的疑惑:“发生了何事,你为何斩断琴弦,又为何退隐?”
每问一句,他眉目间的戾气便多一分。
几月前,星移楼无端公子出师,凭一架瑶琴接任护法传得沸沸扬扬。终于等到无端出师,他满怀欣喜,日月兼程赶来,怎料路上就听到了琴魔无端断琴弦退隐的消息。
手腕被握住,己妄戾气全消,晶亮的眼睛对上无端漆黑的眸子。
当年离开星移楼,眼前人握住他的手腕,也是如此,抚平他的忧虑不安。
“无端,”他掌心触上那人沁凉的手骨,心尖颤了几颤,“告诉我,好吗?”
“能如何?”无端轻声反问。仿佛又回到那日,他十指流血,弹断了七弦,也没能护住阿瑟。功夫再高,终究敌不过人心丑恶。
两人各自沉默,林中飞鸟羽翅扑棱的声音清晰传入耳中。己妄面色突变,有人来了,人数不少。
无端抽出手起身,一副送客意味:“你走吧,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我是个什么人?”己妄瞬间红了眼,扯掉脖子上的粗麻布,“我拿命搏是为了什么?”一道蚯蚓般的伤疤自脖颈延伸进胸前。他为成名树敌颇多,三年前那一战,差点就送了命。
无端移开眼,柔声道:“我这里,无需你拿命搏。”
“是我甘愿,若我籍籍无名,此生……”没说出口的话滚烫地在舌尖打转。如何向眼前人说尽盘踞全身血液六年余的思念?己妄苦笑:“连并肩作战都不肯吗?”
“并肩作战?”无端垂下眼眸,思量片刻,抱着无弦琴抬步走出草庐。
他一步步走远,己妄眼睛里的光一寸寸黯淡。
原来终究不过是妄念。
“你不跟上?”无端驻足,偏头对身后道,“我不想茅庐染血。”
己妄跟上他:“那日后……”
“嗯?”
“日后可否一直与你并肩?”
“嗯?”
“我是说我打架很厉害,定能帮得到你。”
“我知道。”
“无端。”
“怎么?”
“我仇家也多,不如,你我就此结伴。”
有风自林木间过,将短促的一声“好”送入耳中。己妄目光炙烫,只觉那些流窜在四肢百骸的,那些疯狂生长的终于有了回应。
林间三日,刀身浴血,魔音入耳,诛千余人。
一道消息几天内传遍整个武林:琴魔无端乃前朝流落皇子,琴内藏有异宝,得之天下无敌。
少有人知,异宝是假,有人想让前朝皇子身死是真。
天色阴沉,一道闪电窜过,映亮盘腿坐在断崖上的人。
他的袍子破破烂烂,分辨不出本色,身上有干涸的乌黑血迹,也有未包扎在流血的伤口。
一柄重剑没入他身侧土中。那人抱着琴,执着匕首在上面刻着什么。
“己妄,只要你交出无弦琴,我们便不计前嫌,放你一条生路。”离那人百里处,密密麻麻围着一圈人,将整个断崖包围起来。
“范兄弟,多说无益,琴魔已死,我们直接冲上去将琴抢下就是。”
己妄仍旧执着匕首,细细雕刻着,仿佛那些人如何商量都与他无关。终于,他抬起头,满意地勾起嘴角。然后,他轻声对着面前新翻的小土丘说:“无端啊,你别生气,我保证是最后一次了。”
琴身上刻着四个字——“无端己妄”,其余三字皆旧,唯有“己”字露出崭新的刻痕。
己妄扶着剑,吃力地站起身来,怀抱无弦琴,晶亮的眼睛往人群一扫,就有人恐惧地退后了两步。
众目睽睽之下,一人一琴一剑,倏忽跃下断崖,被滚滚江水吞没。
南狂刀北琴魔,两位少年英才就此陨落。
冽冽刀光瑶琴音,山水有相逢。
此一生,幸会。
碎碎念:收拾文件夹,找到以前看《魔道祖师》那会心痒写的一个琴师和刀客的武侠风小故事。借简书平台发出,小小成全一下自己当时想创作的小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