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蕾拉文学性质的怪谈短篇小说

白墙

2020-04-30  本文已影响0人  LEILA蕾拉

文|黑蕾拉

鬼宅这种像符咒一般的存在,我是听说过的。无奈如今世上,大家皆落入繁忙不堪的日常,恐怕既没有闲人一板一眼地端坐着说三道四,更不会有哪家空占宅子不做整修,任期荒芜的。

我原本抱着这么自负的观念,谁料这样的事情居然落到了我的头上。那宅子坐落在旧城边缘的巷陌深处,周围均是寻常百姓家,宅子很小,却隐藏着精致的旧时花园。外墙是红、青二色的裸砖,主厅为两层,虽说是飞檐装帧的古时设计,但立窗却是五颜六色的玫瑰琉璃,这毕竟还是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当我和老岳站在斑驳的高墙边,仰望着从宅子里肆意乱生、冒出枝丫的杂木时,此宅的荒芜和破落已经不言自喻了。老岳几乎带着央求的语气对我说:“这样下去还求少爷您想想办法啊。”

我夸张地耸耸肩,摇摇头说:“最后恐怕只有我再出点钱,整修一下,自己住进去罢了。老岳,那些谣传是怎么来的?”

老岳无奈地说:“这么破落,找租户是肯定没有的了。建筑被当局保护起来,所以要全部推倒重建,那也是不可能的。不过呢,之前还是有一些对这宅子感兴趣的人,无非是看中这间园子。可是,几乎有那么两三次,就在你堂叔就要脱手的那个最后的当下,买家说,看到空宅有人。”

“有人?”我不由觉得很惊讶,但下一刻我就露出了鄙夷的笑容,这倒不是刁难老岳,只是我想调侃一下这个现实而已,便说:“什么人呢?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老岳摇摇头,脸色铁灰。

我也不再追问,毕竟我嘴上是不会去说那种对未知事物轻率的话的。但这事情,八九不离十,我猜就是那些买家,最后关头后悔了呗……基本都是款项并没谈妥,或者是想多占一点便宜却未能如愿,再或者就是,坐到签协议的台子前,这件事本身就是骑虎难下,纯粹面子作祟,本来就没有诚心要买的意思罢了。

于是我把自家在住的新宅租了出去,就略做修缮,搬进了这间宅子,这间从我曾祖父传到叔公,却断了继承人,最终辗转到我手上的宅子。

宅子的花园是我很喜欢的去处,毕竟它保留了不少稀世古木。比如那坐落在西北角、遮蔽半幅观鱼亭和荷塘的百年银杏,再比如那夹在回廊里还算茁壮的百年黄杨,唯独那竹林异石边缘栽植的老紫薇,已经奄奄一息了。不管是多么古怪的场景,这园子的价值还是彰显在世人眼前的。

我竟然忘了所谓闹鬼的不祥传闻。

搬进宅子的时间差不多是雨水过后的十来天。我丝毫没有要整顿园子的意愿,整段大好春光的烂漫午后,我就在那廊下饮茶酣睡,觉得似乎活出了世人没有的幸福感——孤家寡人,无牵无挂,性格冷漠又好静,十足一个令人讨厌的有闲一族。

我们吴家历代都是这样神定气闲地过活,小富即安,究其原因,可能也在于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短命鬼。既然从小就得知自己活不到七老八十,也似乎没有一个后裔破得了这个魔咒,那就只好在有生之年,过好眼前,今宵有酒今宵醉是最佳了吧。

这天我又在那春日的银杏下,伴着高耸入云的枝叶间漏入的阳光,陷入虚无混沌。那种莫名的虚无里,我躲在园子里的那间琉彩星辉馆。靠在荷塘边的这小馆四面都是木制的座位——而我呢,穿着近代少爷那种白衬衫加呢子格纹的西装背带短裤,小牛皮皮鞋上的白袜子边缘有一圈淡褐色的花边。

我百无聊赖地用脚后跟踢着星辉馆的木座椅,咚咚咚的闷响声中,我的视线飘移在不规则形状的窗户周围。然后,那橘黄色的窗户外面,荷塘是橘色的,假山是橘色的,树木花草也是一样的颜色,就好像明亮的午间也被镀成了黄昏的色彩。

那高耸的墙壁便是这座园子的尽头。本来,这仅仅是把宅子同外面巷陌中百姓的住宅隔离开来的高墙而已,却不知怎的,这堵高墙,在星辉馆里看起来并不是一堵墙那么简单。在一个孩子眼里看来十分壮丽高大的墙的最顶端,在那黛瓦的下面,什么时候开了一扇小小的黑窗?

我被这样的异象吸引,于是不知不觉站到了那高墙下边。仰着脑袋,望向那深邃未知的黑窗,好像那黑窗后面是一座无比深厚的大宅,那里面住着庞大的家族,家奴更是无数,一切都在我未知的白墙里面,那虚空里,忙忙碌碌……

此时,小黑窗里扔出一只打水的铅桶,在我眼前的空气里抖动着,似乎窗内有一双手在熟练地打着井中之水。

“有一个孩子呀……”

那是一种衰老、遥远又刺耳的女人的声音。我仰起头,仿佛井水在我的头顶荡漾。

“快坐到桶里来吧,让我把你提上去。”

“你是谁?”

无声。

好奇怪呀,好奇怪呀……我心生恐怖,用穿着皮鞋的脚踢了一下那水桶,摇着头大叫:“不来,不来,好可怕啊,这明明不是井,你却拿着铅桶打水,你是什么怪物!”

可没料到的是,这个桶上的绳子一下子就被我踢断了,圆桶嗑楞嗑楞地倒在地上,转着圈儿。那黑窗里的女人发出如同野兽般愤怒的嘶鸣,然后安静了好一阵子,才继而又传出一声有如松弛弹簧那样极度疲惫的咕哝声:“断了,唉……那我只好下来捡了……”

我一听这句话,吓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赶紧掉头就朝着荷塘的对面跑去。通往荷塘对面的九曲桥没有护栏,我一步也不敢大意,只怕失足掉进池子里……可背后会发生什么,会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从那既没有大门,又没有楼梯,更没有厚度的高墙小窗里爬下来取那铅桶呢……

我猛一抬头,双目圆睁着醒了过来。一时脑中一片空白。园中依然杂草丛生、凄凉衰败,荷塘里本就没有九曲桥,也没有什么白色高墙上的小窗,可不知为什么,梦中的景象总让我固执地坚信,那是回忆,而不是梦……因为,我的确站在那高墙下,盯着看那晃悠的铅桶,看了好多好多年,就像是真实的一样。

我问正在老树下扫地的老岳:“老岳,我小时候,是不是被叔公领过来,在这里住过一阵子?”

老岳迷茫地看着我,想了半天,才反问:“少爷为什么会这样觉得呢?”

“啊啊,你不必介意,我只是做了个梦罢了。”我摆摆手,正欲离开。

“少爷,你也看到有人了,是不是?”老岳站在我的背后,突然仿佛追寻肯定一般地问我。

“怎么会呢!”我加快了步伐,速速地离开了园子...... 一阵清风徐来,只觉得背后的那些已经中空了的,被落雷劈开的白色老树干,都在发出婆娑的摇曳声,刷刷…刷刷……

其实住了个把月,我就几乎不再做同样的梦了,至于那场景的意义,也许只有在那里,当我是一个孤独的小男孩时,才会感觉自己无法挣脱而已吧。

安住了一阵子后,老岳说,叔公在他省的夫人要来拜访,说是夫人得了不治之症,趁还有精神头,要和我见上一面。

我觉得此事难免蹊跷,于是便问老岳:“我叔公一辈子打光棍,哪来的夫人?”

老岳一副不可思议的脸色,然后告诉我:“他一直有个相好的。那位夫人是另一家的侧室,不过因为没有诞下子嗣,所以几乎也就处于自由自在的放任状态。后来那家的老爷去世后,夫人就直接搬到了吴家在外省的宅子,一直照顾着你叔公,也几乎是夫人的身份无异了。”

我真不明白她见我做甚。

带着提防的心情,我在修葺后的正厅里接见了这位气质优雅的老妇人。她似乎从没跟叔公回过这宅子,所以流露出一副客人谦卑的模样。在上座坐下后,她嘱咐身边的仆妇先开了口,似乎夫人对见我这件事,只是一种道义上的交代,然后就是彻底和我们吴家划清关系的态度。

仆妇客气地说:“夫人也不想久留,因为喉咙里生了瘤子,也来日不多了,只是一心想把你叔公当年留在她那里的画还回来罢了。还回来了,我们也就安心了......”

仆妇这话显然说的神神秘秘、充满悬念,我于是也不再客套寒暄,便直接问道:“是什么画那么重要?”

仆妇说:“我也跟着老爷不少年下来,这画据说也算是个宝贝,可老爷不喜欢带在身边,所以一直是封好了交代夫人收好的。据说是当年,仇家追讨老爷时,老爷出省避难偷偷带走的灵物。只可幸我家夫人是一个木鱼脑袋,也许也是明白自己的身份不宜对老爷的故事多加细究……所以一直没有打开这幅墨宝,直到老爷过世,才拿出来看了看。”

“结果呢?”我忙问。

“画带来了,物归原主是我们求神求佛盼来的事儿,”仆妇从随身带来的箱子里取出一幅卷轴,看起来已经破落发黄,并非什么稀世珍宝的模样。

她小心翼翼地把卷轴摊开在厅内的石桌上,我自然满怀好奇心,目不转睛地盯着慢慢展开的画卷。然而画上既没有人物,也没有什么风景。或许曾经用淡色的笔墨画上过什么植株和房屋作为背景吧,如今看来也已经模糊一片,很难辩识了。最关键的是,这明明是人物画的构思和布景,结果画中却全然没有人物,显得空虚又奇怪。

我失望地垂下肩膀。可转眼看那夫人,她露出了一种见到瘟神的表情,有些狼狈地从座椅上走下来,对着那画拜了三拜,然后失态地拉着仆妇的袖管,用已经长了瘤子的喉咙,艰难地挤出那种枯裂干涩的声音来:“我们物归原主了,赶紧赶紧走吧!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我一脸茫然地注视着匆匆向我告别的仆妇和跌跌撞撞走在前面、消失在门廊暗色之中的夫人,暗觉自己似乎接受了一个不该收到的秽物。

我无人可问,只好叫来老岳。老岳一开始也是和我一样,徘徊在画作边上,绕着石桌一边打量一边转圈,然后才托着下巴说道:“确实应该是一幅人物画。”

“老岳,你说我叔公,一生风流倜傥,未曾和任何一个女人厮守终生。那他在落难逃命的时候,当年连宅子和金银都弃下不少,就唯独捧着这画,这难道真是什么历史名家的遗作?能价值连城?还是……”我停顿了一下,脑中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老岳点点头,我那一刻感到老岳似乎能读懂我的心思,真是一个机灵过人的老家仆啊。他说:“少爷可听说过吞珠庵这个人?”

“完全没有。”我摇摇头。

“也难怪你不知,毕竟在我们这附近一带,吞珠庵所评之书画,比他自己的创作过的更要多不胜数。但似乎,吞珠庵自己的画,再带上他写的那些志怪故事,有坊间传闻说是真的呢。”老岳突然起了兴头。

我咽了一口口水,清清嗓子和老岳确认:“所以,你也想到了这画中的本该有的人物来了?”

老岳赞同地点着头,说:“吞珠庵之前所画一作其实也算是那种低级小说里的故事,无非就是书生收到神秘的商画,画中的美人夜夜出来和书生欢聚。然而两人无论感情再好,再亲密,画美人也始终不肯露出身体给书生看到。然而书生一次好奇硬是看了她的肚子,却发现画美人根本没有肚脐。之后,美人就变得日益憔悴,最后一次面黄肌瘦地和书生作别后,就回到画中,再无踪迹了。”

我不屑一顾地听着,但又无法否认我的所思所想,和那江湖上的书画人吞珠庵的故事居然有近似之处。

“少爷是不是在想,这画上,本来该是有美人的,而且是你叔公深爱过的美人?”老岳笑了起来,挤出了一脸皱纹。

看到老岳那种不堪的表情,我突然觉得心生厌恶,又不想被他看穿我也竟有如此俗气的念想。于是我眉头紧缩,假装无趣,匆匆地说了一句:“算了,把画收起来吧。”

于是就像逃难一样,带着一点自我鄙视,我离开了老岳的笑容和视线。

“啊哟,少爷您可留步!”背后穿来老岳震惊不已的喊声。

我回头看着老岳,他正趴在卷到一半的画上,盯着画上的一角,用颤抖的手指指着那画。

“怎么了?”

“你看……”

我顺着老岳指着的落款处,看到了模模糊糊却又尚可辨认的草书字迹——“吞珠庵”。

我和老岳面面相觑,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当晚我坚持认定自己没有睡着,可是半夜里那执意要爬起来的身体肯定不再受我使唤了。本该静寂无声,难得只有些许虫鸣的宅子,突然感觉变得一片嘈杂。嘈杂是一种黑烟滚滚,忙忙碌碌的状态,是几十个人同时在打包物品、搬运家具、拆墙推门的交杂状态。我顾不上这一切,只知道自己要抱着吞珠庵的画逃走。

暗暗跃动的红色烛光下,吞珠庵的画正摊放着,因为太过昏暗,我也看不清那画里是什么了。只是一个极为美丽的女子,几乎可以说是不像是真人的美女,正一脸胆怯地站在画前,犹豫不决。

我用几乎不是我嗓子里发出的陌生声音,急切地催促女子道:“吞珠庵师傅是怎么跟你说的?还不赶紧照做?”

“可我不敢……”她抽泣起来,哭哭啼啼的模样让我的心一阵酸楚。

我便继续用那陌生的声音安慰她说:“放心吧,你就按他说的做。一旦进去了,就轻松了。你都不知道对于你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而言,跟着我风餐露宿、长途跋涉会吃多少苦。可是我向你发誓,一到外省的祖宅,我们就绝对安全了,到时候你再按师傅说的,出来便是,一定会没事的!你千万千万要相信我呀!”

女子噙着眼泪,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楚楚可怜。厅外此时忽而有人大叫:“马来了,马牵过来了,主子!马鞍搁哪了?”

“我马上来接你,你赶紧进去啊。”我回头对那女子悉心嘱咐,于是又赶紧朝那红彤彤的院子里跑去,外面穿来了骏马的嘶鸣声。

“好的……啊……”那女子突然叫喊起来,“那井里怎么有个孩子?水桶呢?水桶呢?我得先把他救上来啊……等等……等等……”

我完全顾不上她最后那番无厘头的话。

等到马安顿好,人员齐全时,只听到后院砰砰砰地推门声,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千钧一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是不得不出发了。我跑进厅内,女子已经不在那里,我满意地一把抓起卷好的画轴,跑到门外,飞身上马……

可是,等我远离了这一片混沌,来到安静的无人山坡,靠在黑黝黝的土堆和树丛间,借着依稀的月光,拉开卷轴时,那里面,哪有那女子的身影啊!

那里面,空寂一片,刻意留白的背景上,是一堵厚厚的白墙,高耸到画卷的顶端。而那黑色的砖瓦下面,开了一口小小的窗子,窗子里也是漆黑一片,里面掉落出一根长长的的绳索,高墙角下横躺着一只破落的铅桶,而那绳子,已经断了。

我悲伤地站了起来,梦就这么戛然而止了。

我正站在宅子尽头,在我熟悉的园子里,面对着这面仿佛不存在的高墙。我现在是个大人了,不再是那个矮小的男孩。所以这面墙在我看来也不再巍峨,反而有些薄弱。

我耳边再次想起了那个古老又衰弱的声音:“断了,唉……那我只好下来捡了……”

童年的恐惧轰隆一下就灌在我的头顶。我想像错乱记忆中的儿时那样,拔腿逃跑……我要找到那个九曲桥,然后小心翼翼地过桥,不能掉进池子里,然后我就安全了,而我千万不能往后瞧。

可是没有九曲桥,我的园子里没有九曲桥。我绝望地大喊着:“老岳,老岳!救命啊!老岳!救命!”

然而,我突然停了下来,我的理智恢复了少许,我的记忆之潮也随之涌上脑门,我知道了一个事实——我们吴家,根本没有那个叫老岳的家仆。

我绝望地站在深夜的荷塘边,看着眼前空无一桥的池子,悲凉地转过头去。

那白墙高处的小黑窗里,伸出了三片绿色的长指甲,那指甲,长得非常非常地长,像极了一个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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