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仰孔子曲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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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写孔明墓,曾有句云“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一友人今年去时,给我短信说他被老杜骗了,因为丞相祠堂处根本没有森森之柏。我不知唐朝的柏树在千年的风雨战火中历尽了怎样的沧桑,只是当我看到孔庙孔府孔林之时,便真切地感觉到了什么叫做“柏森森”了。
那些柏树,有圆柏,有侧柏,成行的有,成双的有,单立的也有。笔直,长青,树皮几无,木质的纹理清晰地从树根一直延伸到树冠,有的直线,有的盘曲,如木匠画过一般无声地诉说着千百年来历史的变迁。
有的树已是五代了,几经雷电,又起死回生,顽强地从不死的地底的根处抽出新枝,重又长成挺拔不群的一棵。有的树,被狂风吹倒,斜倚着,只被人扶了一把,就还能滋生出四季不凋的绿意。有的树,被雷电都劈成几片了,结果,戏剧性地,一只小鸟衔来了另一棵树种,那柏树就慈爱地用自已的臂弯把那颗种子抚育成与自己生死相依的一棵,成为令人惊叹的奇观。有的树,树干已经空了,有一个一个的洞,成了小鸟的窝,只是好心的人们,怕它的生命再次受到伤害,便用水泥,铁网,木塞把洞堵了,希望它能活得更久一些,更久一些。有的树,它已经死了,再没有一丝绿意了,却还坚持挺立着,那枯槁的树叉,如瘦骨嶙峋的老者的手指,正不屈地指向苍天:你,想问什么呢?
柏树是一种严肃的树,四季都以同样的姿态站立着,不会在春天开出鲜艳的花朵来取悦于人,不会在冬季落完所有的叶来给人肃杀之意。它不瘟不火,静静地守着这一方沉淀着几千年文化的土地,守着一种穿越的几千年传播至中外的思想精髓。
于是,它也成了思想者,沉稳,朴实,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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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柏树同在的是那些石碑。一块块,高大,坚固,背负着所建朝代帝王的敬意,一直挺立到了现在。
石碑是没有生命的,石碑又是有生命的。它由一种叫“赑屃(赑bì屃xǐ)”的龙头黾身鹰爪蛇尾的据说是龙宫太子的动物驮着,上面刻满了各样的文字,顶上又雕满了花纹。虽然经历了数千年的风雨,有些字迹已经模糊了,但仔细看来,还是可以看出所写者那刚劲有力的笔划,雕刻者纯熟老到的刀法。
许多石碑都有碎裂的痕迹,有的是两段,有的是数块。导游说那都是那个红色年代的丰功伟绩。那些人把石碑捣毁,以示对孔子的蔑视与否定。只有一块碑,据说因为是朱元璋所立,而朱氏又出身贫寒,符合根正苗红那一类,才没有捣毁,还在上面写了一个“留”字,现在虽经处理,此字还依稀可见。这真是一种莫大的讽刺与悲哀啊!
谁说石碑无知?这一道道修补的伤痕,即使请再好的的美容师也无法复原,不是石碑无声的诉说吗?
然而石碑站在此处不是为了诉说,而是为了记载一个哲人所受的敬仰,他的名字叫做“孔子”。
我能想象历朝历代,皇帝们不惜路途颠簸之苦,从长安,从北京,一路前行,来到孔子门前,顶礼膜拜的情景。他们的脸上,定然也显着无比崇拜的严肃神情,来向这个满腹才学的思想者表达着自己由衷的敬意,然后又下达着命令,为这样一份敬意作一个最坚固的记录,那就是刻石记念,以永志不忘。
我们徘徊在石碑群中,记不得任何一块碑上的内容,只觉得历史的气息涌来涌来,淹没了自己本来就渺小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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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庙是大的,孔府是大的,孔林更是大得无边。
我看着孔子儒雅的画像,不禁感慨万分。
孔子生前,为推行自己的儒学之道,曾率众弟子辗转列国十四余年,向各诸侯游说,可是却无人采纳,只好郁郁而归鲁,在杏坛上终老一生。虽然弟子三千,七十二人功成名就,自己也得空编写了《春秋》,整理了《诗经》,弟子也把他的语言记录成《论语》,可是对于一个想要建功立业的人来说,他的一生还是不得志的。
我想,当他守着三间草房,清贫地做着一个教师的时候,面对月明星稀的夜空,想必会有许多的失落许多的怅惘。这失落与怅惘让他思索,催他在思索中找寻着生命的平衡,也许他辉煌的思想就是如此而得来的。试想:如果孔子做了一国的相呢?如果他成了一个纵横家呢?或者那样的孔子就不再是今日的孔子了。
然而就是那样的孔子,他也是不能想到他过世之后的某一天,一个名叫董仲舒的人想起了他,想起了他的儒家之道会对帝王之治有如何巨大的帮助,于是竟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把他与他的后代推向了一个至高无上的地位。于是,他的身后会有一座庙宇出现,他的府第会由三间草屋变得青砖碧瓦,而且一间间地扩大,并且竟然有了一个用御花园的格局建成的花园,他家庭的墓园会成为中国最大的家族墓园,成为后世瞻仰的焦点。这一切,恐怕都是孔子所无法预见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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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来到孔林,看到偌大的一个可与森林公园媲美的地方的时候,不禁感慨良多。古木参天,藤蔓交杂,隐隐处,层层的墓碑若隐若现。二千多年啊,孔子七十七代孙都有了,那么多的孔门子弟静默在这个陵园里,可是我们所想见的却只有一人,一块墓碑,那就是孔子。
其余的人或者地位高贵,帝王之女,宰相之子,或者墓地修建得特别华美,翁仲守墓,赑屃驮碑,可是在历史的河流中,能让后人记住些什么呢?是孔鲤的一句话,还是孔尚任的一本剧?那影影绰绰的石碑让我想起的只有一句诗“把名字刻入石头的,名字比尸首烂得更早”。
站立在孔子的墓碑前,石碑的字很清晰,可我们还是感觉到了冰冷寂寞。
这,能代表那个出口成章句句箴言的哲人孔子吗?
孔子,他已成为一种精神,一种象征了,他在《论语》里,在《诗经》里,在孔庙,在曲阜,在山东,在历史的纵深处,在现实的光辉里。他是我们思维的方式,是一种入世救国的信念,是不与人计较适可而止的大度宽容。
在柏树的纹理,在石碑的文字,在殿阁的飞檐,在游人仰视的眼神中,我看到了孔子——他依然慈蔼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