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小说《上门女婿》（十四）

连载小说《上门女婿》（十四）

众人听到孩子的名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说得最多的是，这李老头就是有文化，起的名字有讲究。根生舅作为男方家代表出席外甥儿子的满月宴，形单影只，只是低着头吃饭，看不出来脸上的表情。他是当兵出身，吃饭速度很快，别的客人才开始吃，他就已经吃饱了。吃饱了也不能离席，这点素养他是有的。他不想干坐着，顺手在桌子上拿过一支烟，点着吸了起来。一支烟吸罢，同桌的客人还是没有结束的意思，实在是无聊，看看大家吃得差不多了，根生舅站起身决定告辞。夏艳爸把根生舅送到大门外，握着根生舅的手谦虚地说，亲家，农村条件差，招呼不周，见谅。根生舅用陕西话说，亲家太客气了，你还有客人要招呼，请留步。夏艳爸没再坚持，跟根生说，你送送你舅。

根生也想跟他舅多呆一会，平常他跟舅走动的不勤，舅能撵到李家庄喝儿子的满月酒，说明舅心里是有他这个外甥的。举目望去，热闹的宴席有几个客人是奔着他韩根生来的？根生更加觉得他舅最亲。

舅甥俩朝汽车站走，根生舅说，你岳父人不错，做事很厚道，给孩子起名李涵，是动了一番心思的，看得出他是很在乎你的感受。

根生满肚子的委屈说不出来，他心里明白，自己做了上门女婿，孩子就应该随媳妇的姓，道理是这样，可是，作为堂堂男人，他还是心里憋屈。根生低着头，把情绪调整了一下，说，我感觉出来了，李家就我岳父对我好，处处维护我。

根生舅说，既然做了李家的上门女婿，就要把李家当韩家呢，日后矛盾少。

我知道，舅放心。根生表态。

根生送走他舅，回到家，客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自家人这才有空坐在一起吃饭，根生拿起筷子，正要夹菜，丈母娘走过来附在他耳朵边说，你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根生不知道是什么事，放下筷子，站起来跟着丈母娘来到丈母娘屋里，丈母娘也没让他坐下，而是站着跟他说，我丑话说在前头，你儿子满月宴，收得礼金归家里，我们不能白辛苦。

根生听了心里很别扭，把头扭到一边没说话，而是在心里说，凭什么，满月宴的一切花费都是我出的，而且我给的钱绰绰有余，礼金当然归我。再说了，就是给你也是要我说出来，自己提出来就没意思了。根生心里想归想，要他当面断然拒绝，他又说不出口。丈母娘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等着他表态，两个人因此就僵持上了。夏艳爸看见老婆叫走了根生，就知道老婆又要出幺娥子了，不放心就跟在后头，在门外果然听见了老婆的一番话，怕两人因此吵起来，让外人笑话，就赶紧的进来缓和气氛，他一脚跨进屋门，大着嗓门说，我说春艳她妈，隔壁堂嫂说醋不够用了，问你在哪里放着，到处找你找不到，原来你在屋里躲着。

夏艳妈气得瞪了一眼老头，一边往外走，一边数落，什么都要问我，你是干啥吃的？

夏艳妈一走，夏艳爸就小声跟根生说，别生你妈的气，小孩满月收不了多少礼金，客人随礼都是五块十块，看起来客人来了很多，其实有一半是街坊邻居，都是扛着脑袋只吃不随礼，就是图个热闹。我大概算了一下，咱们这场满月宴，满打满算也就收了几百块钱，农村就是这个行情。

根生记起来他刚跟舅保证过，要跟丈母娘家和睦相处，于是强忍住心里的不满，笑着说，爸就是不说，我还要主动说呢，礼金你们收着，算是辛苦费。

夏艳爸说，一家人说这话就见外了，什么辛苦不辛苦，你们给李家生了个大胖小子，让我在李家庄扬眉吐气了，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我知道你肚子饿了，赶紧去吃饭吧，再不吃饭就要凉了。根生早饭因为招呼客人，匆匆扒拉了几口，忙起来不觉着饿，这会闲下来，肚子饿得都抽筋了。根生捂着肚子朝外走，夏艳妈气呼呼地又回来了，还没进门就嚷嚷着，死老头，你耳朵是塞了驴毛了，咋听的话，隔壁堂嫂根本就没找我要醋。我正跟根生说要紧事呢，被你搅和。

根生刚跨过门槛，差点跟丈母娘撞个满怀，夏艳爸怕老婆跟根生纠缠，一把拉过老婆的胳膊，说，堂嫂明明在找你，怎么会错了呢。

根生没理会丈母娘，照直去吃饭。根生走了，没人跟老婆对证，夏艳爸假装不知情，笑哈哈的跟老婆说，这个根生，偷偷跟我说满月宴收得礼金他一分都不要，全给咱们，我还没顾上推让，他就走了。

夏艳妈鼻子里冷笑一声，心里说，河南人就是精，知道斗不过我，先认输了。

夏艳爸看见老婆冷笑，明白老婆子不好骗，想着岔开话题，就敷衍过去了，因而故意捂着脑袋说，哎哟，我头晕。

老婆果然上当了，数落他，就你逞能，自个酒量几斤几两，非要喝那么多酒，活该！

我孙子满月，我高兴，就是喝高了也值得。

根生给儿子过了满月宴，惦记着修理铺的生意，第二天天不亮就起身去西安，他自行车修理铺生意已经走上正轨，停业一天损失不小。

在村口车站，从天麻麻亮等到太阳露出半个脑袋，才来了一辆班车，乘客多的都挤到车门口了，根生用肩膀一扛，就挤上了车。车厢里拥挤的像沙丁鱼罐头，他找了半天都没找到手扶的地方，干脆不找了，反正人墙挡着，不会摔倒。车启动后，根生望着窗外，偶尔有人骑着摩托车飞驰而过，倒比班车还快。他羡慕了一路，最后，他决定自己也买一辆，夏艳和儿子要在李家庄住上一段时间，有了摩托车，他回李家庄就方便多了，还能节省车费。

根生买摩托车还有一个优势，就是自己带着修理的手艺，能省一笔修理费用。虽说修理摩托车和修理自行车不是一个技术档次，但是，根生胆子大，敢下手，在他心里，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根生想到做到，他回到店里，并没开门营业，而是把自己关在屋里找存折，看看有多少积蓄。找到存折后，看着存折上的数字，根生笑了，开修理铺几年，他从不记账，也不算账，他文化程度低，要他细心的把凭证记录在来往账目上，他想想都脑瓜子疼，所以干脆就是一笔糊涂账。到了年底，打开存折，存折上有多少钱，就知道自己一年实实在在挣了多少钱。根生对存折上的数字很满意，买一辆摩托车绰绰有余。他揣着存折，锁了修理铺门，一摇三晃的到摩托车专营店去了。他破例没有骑自行车，因为到那时他是骑着摩托车回来。

根生到了摩托车专营店，没有声张，而是挨着个把店里摆放的摩托车依次看过去，又倒着依次用手摸过来，店员问他，师傅，你想买125还是120？

根生愣了一下，他不懂什么是125什么是120，但是不懂行他也要装作懂行，否则被骗了怎么办？

根生看了一眼店员，没答话，继续装作内行把摩托车这里瞅瞅那里瞧瞧。九十年代初，摩托车还没普及，能买得起摩托车的人不多，所以生意比较冷清。店员怕自己搞不定根生，又不想失去他这个顾客，就跑过去叫来了经理。

经理迈着八字步走了过来，发福的脸上绽开了讨好的笑容，亲热地说，兄弟，一看你就是爱摩托车的人，不瞒你说，你真有眼光，这款125就适合你。根生瞪着小眼睛看着经理，经理说，虽说这款125价钱贵了些，可是，排量大，排量大了马力自然大，马力大了，起步快，提速快，跑起来才带劲。经理不经意露出河南口音，根生说，你家也是河南的？

经理听根生一口河南话，就用河南话回答，是嘞，碰见老乡了。

根生想，同是河南人，他总不会骗老乡吧。他迫切想知道125和120是什么意思，于是他就问经理，这125和120是有什么区别呢？

125和120代表着排量，数字越大，排量越大。市面上还有70和80，排量就小多了，骑在上面那感觉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根生问，除过排量，别的还有哪些不同呢。

经理诡秘一笑，露出一副买卖人的嘴脸，把自家摩托车夸成一朵花，把别人家摩托车说成豆腐渣。然后又提高嗓门说，差别多了去了，最主要的是配置不同，别人家卖的是低配，我们家卖的是高配。经理一激动，说话就使了点劲，嘴里一颗硕大的唾沫星径直喷在根生脸上，根生想用手擦拭，又不好意思，那颗唾沫星扒在根生皮肤上，起先是亮晶晶的，继而渗进毛孔，像一只手在轻轻抓挠，痒酥酥，紧巴巴。根生实在忍受不了，这颗唾沫星在他脸上，就像动物脸上落了一只蚊虫，因为挠不到，只好抽鼻子，眨眼睛，动嘴巴，以期赶走那个烦人的蚊虫。

经理看见根生脸部抽搐，表情怪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朝旁边看了看，没发现异样。经理的眼睛没地方放，只好落在根生手上，于是看见了根生粗糙的一双手，指甲缝里还藏着油污，猜想根生是下苦人，于是问，老乡是干什么工作的？根生搓着手说，做点小生意。经理假装惊讶地说，哎呀，怪我眼拙，有眼不识泰山。根生谦虚地说，跟你没法比，混口饭吃。经理伸出手，握住根生的手，问道，请问贵姓？根生讨厌经理文绉绉的语调，直戳戳地回答，姓韩。是韩老板呀！经理夸张的叫道。

根生主动说，说起来咱俩是同行，只是我那生意是小弟，你这生意是大哥。我是修理自行车的。

经理听了，优越性油然而生，他觉得有必要让老乡知道他的尊姓大名，于是就自我介绍道，我免贵姓张，名永发。说着喊店员拿一张名片给韩老板。张经理依旧笑容满面，看得根生都不好意思了。张经理把根生让到他简陋的办公室坐下，虚张声势的要给根生倒茶喝，被根生拒绝了，也不能干坐着，张经理开始给根生讲解摩托车知识，把根生听得张大了嘴巴。根生大概了解了有关摩托车的一二三，心里越发没谱。他不敢马上掏钱购买，一台摩托车几千块钱，虽然钱握在他手里，他不用跟夏艳商量，可是，总归不是一笔小数目，还是谨慎点好。

根生站起身，假装还有急事，就跟张老板说，改天再来，就告辞了。

回到店里，有顾客在门口等着他，他开了店门，有些心不在焉，顾客跟他说话，他都没听清楚，答非所问，差点搞出笑话。

晚上，根生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以往他可是头一挨枕头呼噜就跟着来了。这会睁眼闭眼脑海里浮现的都是125，120。他的性格本身就不怎么干脆利落，遇到事又不爱跟人商量，自己在那纠结，翻个身问一句自己，到底买哪辆好呢？

他是从苦日子过来的，可是，在花钱上面一点都不吝啬，尤其是给自己花钱，过去没钱，现在有钱了，看到心仪的东西，应该潇洒一回，该出手时就出手。

第二天一早，根生起床后，没有营业，又到另一家雅马哈摩托车专营店去看，可是，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一旦第一眼看上了，就很难改变。这家销售的是70和80，排量放在其次，样子和颜色都不是他喜欢的，他没办法看上眼。仿佛有人在后面推着他，稀里糊涂又来到昨天那家店。

张经理老远看见他，就迎过来，伸出手捉住他的手，亲热地握着，好久都不放开，好像在说，这下你跑不了啦。

张经理朝店员喊，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的给韩老板倒茶喝。店员站着没动，张经理又喊，耳朵聋了是咋的，快去呀！店员被逼急了，只有拆台，经理，咱们啥时候买茶叶了，我没看见呀。

张经理的黑胖脸唰得变成了猪肝色，松开根生的手，嘴里嘟囔着，我要是找出茶叶，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张经理去了一趟他办公室，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包陕青，在店员头上挥舞着，眼睛睁大了看，这是什么？还不快烧开水去，废物一个。

张经理看着店员飞跑着去烧开水，这才回过头看着根生，这张经理就像川剧变脸，面对根生，立马又换上一副笑脸，说，对这些伙计，就不能给好脸色，否则就会蹬鼻子上脸。问明根生目前还是一个人干，没有雇伙计，他用过来人的口吻说，要想做大做强，光靠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行的，要招伙计呢，让别人帮你挣钱，那才是本事。

之前从来没人跟根生说过这样的话，根生觉得很新鲜。

张经理知道根生是外行，这个挣钱机会不抓住就是傻瓜，为了拉住他这个顾客，张经理跟他套近乎，压低嗓门说，咱两家可以联合起来，我这边销售，你那边做售后，强强联合，到时候不发财都不由人。根生不懂啥叫售后，就问，售后是干什么的？我会做吗？

售后就是搞修理呀，简单得很。张经理说得很轻巧。

我不会修理摩托车呀，我只会修理自行车。根生诚恳地说。

你可不像咱们河南人，咱们河南人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根生听到这句话，就在心里笑了，心想，看来这句话是河南人的座右铭。张经理看见根生脸露微笑，觉得是自己的话说到了根生心里，更加的情绪高涨，继续说，如果你店里来了修理摩托车的客户，不管会修不会修，先应承下来，就按自行车给他修理，修不好再说。张经理教育根生。

根生心里不认可张经理的理论，他想好了，将来如果修理摩托车，一定要去摩托车培训学校学习。

张经理后来说了些什么，根生没听见，他想着赶紧买了摩托车，回家开店门去，放着自己家生意不做，在这里给别人家创造价值，太不值了。

根生打断张经理的话，问，125是多少钱？

三千八！给你最低优惠，友情价。张经理说的很诚恳。

便宜点，我给你介绍生意。根生说。

张经理咬着嘴唇思忖了一会，好像下了多大的决心，说，再低五十块钱，不能再低了，再低我就要赔钱了。

根生心里是瞧不起张经理的，降五十块钱就跟挖心挖肺似的，他心里嗤得一笑，想到也许以后有合作的可能性，于是就说，谢谢老乡给我面子，我有个请求，我不会骑摩托车，麻烦你派人帮我把摩托车送到店里。

张经理一高兴，自告奋勇要亲自送根生回去。根生交了款，选了心仪的颜色。张经理从库房拿出一件红色摩托车专用雨衣，对根生说，看在老乡痛快的份上，再送你一件雨衣，这件雨衣是加大加厚的，我卖五十块钱呢。根生谢了张经理，把雨衣夹在胳膊底下。店员把根生选好的摩托车推到店门口，贴着马路牙子立着，等待张经理骑上去。张经理接过来骑了上去，手一扭，脚一蹬，摩托车发出呜嘟嘟的声音，屁股后面喷出一股黑烟，发动起来了。张经理扭着头对发愣的根生说，你坐上来，我驮着你回去，路上我还可以给你教教骑车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