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白球鞋,茶壶盖
当张二毛耳朵里听到老师反复强调周五下午应该穿什么衣服到校时,他若有所思地撇了撇嘴。
二毛不耐烦地合上本子。他希望下课铃声立刻响起,这样就听不到什么白衬衣、蓝裤子之类的话了。只要学校有重要活动,二毛心里就发怵。
老师在讲台上最后一次叮嘱,谁要是那一天不按要求穿白球鞋、白衬衣和蓝裤子到校,就请家长来学校。说这句话的时候,老师的目光还转向张二毛停留了几秒钟。二毛低着头,嘴里咬着半截铅笔头。他知道那话是说给谁听的。
中午放学的路上,二毛背着一个松垮垮的旧绿色帆布书包,无精打采朝着家的方向挪动着步子。书包的带子很长,口儿也张开了,里面的课本都露了出来。
帆布书包是二毛哥哥大毛淘汰下来的。大毛今年读初一,不久前才换了一个新书包。那旧书包洗一洗、缝一缝,便传给了二毛。
除了书包,二毛身上的一条裤子和上衣也是大毛穿过的,随便改改就套在了二毛身上。二毛今年才升到小学四年级,这个年龄的孩子已经知道爱美了,他故意将书包挡在了屁股蛋子上,为的是遮住补上去的两块大补丁。
补丁还是姐姐秀儿给他缝的。能把两块椭圆形状的布安顿在裤子上已经不错了,再说姐姐还是个学生,缝缝补补的事她才刚学着做。为了弄好补丁,秀儿的手指头都被针扎破了。
张二毛身上只有脚上的两只鞋子不属于淘汰品。那双蓝球鞋,一只已经露出了脚趾头,另外一只也开始宠宠欲动。谁让他的脚长得那么快呢。
回到家,二毛看到姐姐正在厨房切菜,爸爸弓着腰擀面条。擀面杖围着一圈厚厚的面饼在案板上滚来滚去,爸爸身上的白的确良衬衣已经湿了一大片。
二毛进屋扔下书包就一头扎进了炕里,眼睛呆呆望着黑黢黢的顶棚。饭还要做上一阵子才能好,趁这工夫他先休息片刻。
稍微眯了一会儿,二毛又把目光移向墙上的一面镜框。镜框里有好几张黑白相片,都是以前照的。其中有一个扎着长辫子穿着碎花衣裳女人的半身照,照片中的女人是二毛的妈妈。二毛5岁的时候他的妈妈就得病死了。二毛有心事的时候就会想起妈妈,想妈妈了他就看看镜框里的相片。
二毛的爸爸在西关煤场上班,主要工作是做煤砖,每天很辛苦。自打二毛妈妈去世后,这个性格开朗的汉子不仅相貌老了一圈,整天胡子拉碴的,还变得不怎么爱说话。他经常一个人喝闷酒,喝醉了就拿三个孩子出气。
窗外传来姐姐喊二毛吃饭的声音。二毛拽过一条枕巾往眼睛上蹭了蹭。他已经闻到面条的味儿,这是他们家每天中午都能闻到的味道。他“哎”了一声,跑到脸盆架子边洗了手,放下毛巾就去了厨房。
和往常一样,厨房地上的一张小木桌的四个边上各坐着一个人。耳边除了面条的吸溜声之外,再没有其他声音。家里缺少了女主人,连气氛都变得异常沉闷。
吃完饭,爸爸喝了几口水就倒在炕上睡下了,姐姐哥哥忙着收拾碗筷。二毛拿起一把笤帚开始打扫“战场”。这些家务活是姐弟仨每天必做的一件事。
二毛的姐姐秀儿今年读高二。可能在家里承担的家务活多了点,人看上去要比同龄人显得老气一些。她学习成绩不太好,家务活占据了她太多的时间。她能勉强读完高中就算超额完成了任务。
秀儿和爸爸商量过,她高中一毕业,就去工厂做工挣钱帮衬家里。她还信誓旦旦地说,以后她要帮着爸爸供两个弟弟上高中、读大学。
干完家务活,二毛躺在了炕上。姐姐趴在缝纫机上写作业。大毛也独占了家里唯一一张能写字的桌子,用尺子比划着往白纸钉的本子上打格子。
躺在炕上的二毛用被子把脸遮掩着。他在装睡,也继续抹着眼泪。老师要求着装的事又让他想起了上次借白球鞋的事。
那还是学校要举办重要活动,要求同学统一着装,三件套白衬衣、白球鞋和蓝裤子是一成不变的装束。白衬衣和蓝裤子都有现成的,虽然破旧了一些,可还能应付得了。可白球鞋到哪儿弄去呢?二毛陷入了沉思。
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借球鞋,借衣服是常有的事。院子里有两个同龄孩子,可是他们和二毛都在同一所小学读书,都得参加活动,所以只能向外校的学生去借白球鞋。谁认识外校的学生呢?这倒成了一个难题。
为这事二毛急的连午饭都没心情吃。那天正赶上爸爸中午加班,白球鞋的事姐姐和哥哥做不了主。眼看剩下的时间不多了,白球鞋的事还没着落。
姐姐见状,先擦干了二毛的眼泪,说下午上学她向周围的同学打听打听,看谁的弟弟和二毛年龄相仿,借一双白球鞋救救急。二毛听完姐姐的话,赶紧把一碗汤喝了。肚子早就饿的咕咕叫,还逞什么能呀!
姐姐下午放学比平时来得晚一些。她真的手里提着一双半新不旧的白球鞋进家了。大毛二毛撂下笔,围着那双白球鞋欢呼雀跃。虽然借来的鞋子装进二毛的脚有些吃紧,短时间内救个急没一点问题。
二毛穿着借来的鞋子高高兴兴上学去了,可回来的时候像霜杀的茄子。学校活动一结束,他就和同学在操场上疯玩。可背上书包回家的时候,发现右脚脚趾把鞋子顶开了一个洞。可能刚才踢沙包的时候太用力,才出现了眼前“悲惨”的一幕。二毛吓坏了,心想,今晚肯定有一场暴风雨正等着他。
当二毛低着头走进院子,厨房的门还紧闭着。他脱掉夹脚的鞋子仔细看了看,有些地方已经开线,可在结果眼儿上谁让他给碰上了,想赖都赖不过去。
二毛越想越害怕,趁家里没人,还不如把作业暂时仍在一边,跳上炕被子一捂睡觉算了。他想躲进被窝忘掉烦心事。
姐姐放学回来看到二毛已经睡着了,睡得还挺香。等秀儿和大毛做好晚饭,爸爸也推着自行车走进了院子。看二毛还躺在被窝里,爸爸以为二毛病了,连忙跑过去掀开被子摸了摸二毛的脑门,又摸了摸自己的脑门,没有发烧啊!他仔细端详了一下二毛的脸,发现他的眼角还有流过泪的痕迹。
这些日子光知道忙,孩子都没顾上照顾。爸爸有些自责。他朝秀儿和大毛摆了摆手,意思是说先不要打扰二毛睡觉。
厨房里,爸爸和秀儿、大毛三人吃着饭。小饭桌空出了一条边,灶台上扣着一碗洋芋丝,那是留给二毛的。厨房里仍旧是筷子敲击碟子的声音,爸爸吃了几口菜,放下筷子到廊檐底下抽烟去了。
姐姐知道借来的鞋子出了意外,是在日落之后爸爸叫醒二毛的时候。二毛被叫醒之后,看到趴在缝纫机上写作业的姐姐,就“哇”一声哭了起来。地上的三人围在炕前问二毛怎么了,二毛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鞋子的事说了出来。
姐姐从门背后找到鞋子看了一眼,埋怨二毛,明知道鞋子夹脚,还那么贪玩,这下好了,得给人家赔一双。爸爸把姐姐叫出屋,他们在廊檐底下说了很长时间的话。这一晚,让二毛出乎意料的是,家里没有暴风雨。可是他心里仍不踏实。
第二天一大早,姐姐提着鞋子上学去了。她没走几步,又折了回来,拿起窗台上的一把小刷子轻轻把鞋子上的土刷干净,才出了院子。二毛望着姐姐的背影,觉得自己对不住她。
第二天中午吃饭的时候,一个高颧骨的女人悄悄地走进了二毛的家。姐姐看见那女人,脸上露出了几丝尴尬的神情。她连忙告诉爸爸,她就是给咱借过白球鞋的同学妈妈。让了座,倒了茶,女人坐在了廊檐底下,二毛早吓得端着碗躲在门背后。
女人让他们继续吃饭。然后跑到厨房转了一圈。转完之后又走进屋子看了看。从父亲和三个孩子脸上略过一遍之后,对二毛爸爸说,赔鞋子的钱她不能要。放下手里的5元钱,她扭头就离开了。
二毛手里端着一碗饭,傻愣在那里,刚才的一幕,被他看得真真切切。他注意到,女人是眼眶闪着泪花跑出院子的。这女人心还真善良!二毛心里说。
饭后大毛悄悄告诉二毛,爸爸让姐姐给同学还鞋的时候,还悄悄塞给姐姐5块钱。说人家给咱能借鞋子就应该好好感谢,发生了这样的事应当给人家赔偿。
白球鞋的事总算告一段落。可学校又要开大会,要求穿三件套。二毛为此忧心忡忡。
吃晚饭的时候,二毛看见爸爸情绪不错,把自己没有白球鞋的事告诉了爸爸。爸爸冲二毛笑了笑,让他先安心吃饭,说待会儿有个惊喜要送给他。
二毛迫不及待等着惊喜的到来。只见姐姐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纸盒子,放在了二毛的眼前。二毛睁大眼睛看到盒子上有白球鞋的图案。他想打开盒子,把手伸出去又缩了回来。
爸爸说,二毛穿上试试。二毛这才脱下已经露出脚趾的蓝球鞋。新鞋一上脚刚合适。二毛脸上乐了,全家人也都笑了。久违的笑又回来了。
这下不用发愁,也不用再向别人张口借,三件套总算齐备了。星期五下午上学之前,二毛穿上了三件套。衬衣虽然是旧的,但旧衣经过姐姐精心洗涤之后重新焕发出光彩。换上哥哥的一条蓝裤子后,把裤管往上挽了几挽,腰使劲往上提了提,参加大会没一点问题。让二毛自豪的是他脚上的这双新白球鞋。好久都没穿过新鞋子,二毛都不会走路了。
下午学校的大会很正式,主席台上就坐的还有观摩团。各班班主任在大会召开之前,对学生的着装仔细检查了一遍。这次二毛的衣服没检查出什么问题,倒是脑袋顶上有问题。
原来昨晚爸爸给二毛理发的时候,家里突然停了电。头刚理到一半,剩下的部分在烛光下完成了。可能灯光暗了点,爸爸下手狠了些,将二毛脑袋顶的“茶壶盖”推了好几推子。
班主任这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勉强通过。可二毛搬着凳子路过教导处的时候,被教导主任给撞见了。教导主任是一个严谨的人。他看到二毛的头型直摇头。他对二毛说,大家都整整齐齐坐在操场上,你明晃晃的脑袋影响队伍形象。
教导主任看到桌子上的墨汁,灵机一动有办法了。他抓起墨汁的瓶子,用大号毛笔往里轻轻蘸了蘸,抓过二毛的脑袋就在上面描了个“茶壶盖”。别说,教导主任以前教过美术,描得还有模有样的。
周五下午是个大热天,同学们坐在操场上都流汗了。台上的人讲一阵子话还要停顿片刻,他要往喉咙里灌点水。张二毛身上也出汗了。出了汗身子会发痒,发痒就会挠痒痒。
看到旁边同学有挠痒痒的,二毛也用手到处挠了起来,后背、脑袋瓜、脸,全用小手蹭过一遍。这一蹭不要紧,脑袋瓜上的墨汁粘在了他的手上,手挠到哪儿,墨汁跑到哪儿。不一会儿,张二毛的脸就变成了花脸猫。同学看见他的样子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可他还傻愣在那里一头雾水。
张二毛成了学校的名人。他的故事也成了同学课间议论的话题。时间长了,同学干脆都不叫他的名字,直接“茶壶盖”这样的喊,张二毛也不生气。
自打发生了以上的事情,张二毛的爸爸也开始反省自己,他不像以前不修边幅了,整天笑呵呵的。秀儿经过重新考虑,决定高中毕业后报考中专。
又到开饭的时间了。爸爸端起碗说,怎么不见二毛呀?大毛笑着说,二毛想妈妈了,这会儿肯定躲在墙角哭呢。窗子外传来了二毛的声音。谁哭呢,没看到我正梳头。老师说了,这次学校开大会不穿三件套也可以,但一定要穿戴整齐。我就穿今天这一身,当然得把头发梳理整齐。听到二毛梳头,全家人都乐了。这爽朗的笑声,弥漫了整个屋子。
~无戒21天日更挑战营第(19)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