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書.大學章句
大學章句序
大學之書,古之大學所以教人之法也。蓋自天降生民,則既莫不與之以仁義禮智之性矣。然其氣質之稟或不能齊,是以不能皆有以知其性之所有而全之也。一有聰明睿智能盡其性者出於其間 ,則天必命之以為億兆之君師,使之治而教之,以復其性。此伏羲、神農、黃帝、堯、舜,所以繼天立極,而司徒之職、典樂之官所由設也。
三代之隆,其法寖[jìn]備,然后王宮、國都以及閭巷,莫不有學。人生八歲,則自王公以下,至於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學,而教之以灑掃、應對、進退之節,禮樂、射御、書數之文;及其十有五年,則自天子之元子、眾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適子,與凡民之俊秀,皆入大學,而教之以窮理、正心、脩己、治人之道。此又學校之教、大小之節所以分也。
夫以學校之設,其廣如此,教之之術,其次第節目之詳又如此,而其所以為教,則又皆本之人君躬行心得之餘,不待求之民生日用彝倫之外,是以當世之人無不學。其學焉者,無不有以知其性分之所固有,職分之所當為,而各俛[fǔ]焉以盡其力。此古昔盛時所以治隆於上,俗美於下,而非後世之所能及也!
及周之衰,賢圣之君不作,學校之政不修,教化陵夷,風俗頹敗,時則有若孔子之圣,而不得君師之位以行其政教,於是獨取先王之法,誦而傳之以詔後世。若曲禮、少儀、內則、弟子職諸篇,固小學之支流餘裔,而此篇者,則因小學之成功,以著大學之明法,外有以極其規模之大,而內有以盡其節目之詳者也。三千之徒,蓋莫不聞其說,而曾氏之傳獨得其宗,於是作為傳義,以發其意。及孟子沒而其傳泯焉,則其書雖存,而知者鮮矣!
自是以來,俗儒記誦詞章之習,其功倍於小學而無用;異端虛無寂滅之教,其高過于大學而無實。其他權謀術數,一切以就功名之說,與夫百家眾技之流,所以惑世誣民、充塞仁義者,又紛然雜出乎其間。使其君子不幸而不得聞大道之要,其小人不幸而不得蒙至治之澤,晦盲否塞,反覆沈痼,以及五季之衰,而壞亂極矣!
天運循環,無往不復。宋德隆盛,治教休明。於是河南程氏兩夫子出,而有以接乎孟氏之傳。實始尊信此篇而表章之,既又為之次其簡編,發其歸趣,然後古者大學教人之法、圣經賢傳之指,粲然復明於世。雖以熹之不敏,亦幸私淑而與有聞焉。顧其為書猶頗放失,是以忘其固陋,采而輯之,閒亦竊附己意,補其闕略,以俟後之君子。極知僭踰,無所逃罪,然於國家化民成俗之意、學者脩己治人之方,則未必無小補云。
淳熙已酉二月甲子,新安朱熹序
大學朱熹章句
子程子曰:“大學,孔氏之遺書,而初學入德之門也。”於今可見古人為學次第者,獨賴此篇之存,而論、孟次之。學者必由是而學焉,則庶乎其不差矣。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
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脩其身;欲脩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脩,身脩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
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脩身為本。
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
右經一章,蓋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其傳十章,則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也。舊本頗有錯簡,今因程子所定,而更考經文,別為序次如左。
《康誥》曰:“克明德。”
《大甲》曰:“顧諟[shì]天之明命。”
《帝典》曰:“克明峻德。”
皆自明也。
右傳之首章。釋明明德。
湯之《盤銘》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康誥》曰:“作新民。”
《詩》曰:“周雖舊邦,其命惟新。”
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
右傳之二章。釋新民。
《詩》云:“邦畿[jī]千里,惟民所止。”
《詩》云:“緡蠻[mián mán]黃鳥,止于丘隅。”子曰:“於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
《詩》云:“穆穆文王,於[wū]緝熙敬止!”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與國人交,止於信。
《詩》云:“瞻彼淇澳[yù],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xiàn]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終不可諠[xuān]兮!”“如切如磋”者,道學也;“如琢如磨”者,自脩也;“瑟兮僴兮”者,恂慄也;“赫兮喧兮”者,威儀也;有斐君子,終不可諠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
《詩》云:“於戲[wū hū],前王不忘!”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此以沒世不忘也。
右傳之三章。釋止於至善。
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大畏民志,此謂知本。
右傳之四章。釋本末。
此謂知本。
此謂知之至也。
右傳之五章,蓋釋格物、致知之義,而今亡矣。閒嘗竊取程子之意以補之曰:“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於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於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此謂物格,此謂知之至也。”
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wù è xiù],如好好[hào hǎo]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
小人閒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后厭[yàn]然,揜[yǎn]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此謂誠於中,形於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
曾子曰:“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
富潤屋,德潤身,心廣體胖[pán],故君子必誠其意。
右傳之六章。釋誠意。
所謂脩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zhì],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
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
此謂脩身在正其心。
右傳之七章。釋正心修身。
所謂齊其家在脩其身者,人之其所親愛而辟焉,之其所賤惡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故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者,天下鮮矣!
故諺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惡,莫知其苗之碩。”
此謂身不脩,不可以齊其家。
右傳之八章。釋修身齊家。
所謂治國必先齊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無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於國。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長也;慈者,所以使眾也。
《康誥》曰“如保赤子”,心誠求之,雖不中[zhòng]不遠矣。未有學養子而后嫁者也!
一家仁,一國興仁;一家讓,一國興讓;一人貪戾,一國作亂;其機如此。此謂一言僨[fèn]事,一人定國。
堯舜帥天下以仁,而民從之;桀紂帥天下以暴,而民從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從。是故君子有諸己而后求諸人,無諸己而后非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諸人者,未之有也。
故治國在齊其家。
《詩》云:“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宜其家人,而后可以教國人。
《詩》云:“宜兄宜弟。”宜兄宜弟,而后可以教國人。
《詩》云:“其儀不忒,正是四國。”其為父子兄弟足法,而后民法之也。
此謂治國在齊其家。
右傳之九章。釋齊家治國。
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上老老而民興孝,上長長而民興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xié]矩之道也。
所惡於上,毋以使下;所惡於下,毋以事上;所惡於前,毋以先后;所惡於后,毋以從前;所惡於右,毋以交於左;所惡於左,毋以交於右:此之謂絜矩之道。
《詩》云:“樂只君子,民之父母。”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
《詩》云:“節彼南山,維石巖巖,赫赫師尹,民具爾瞻。”有國者不可以不慎,辟則為天下僇[lù]矣。
《詩》云:“殷之未喪師,克配上帝;儀監于殷,峻命不易。”道得眾則得國,失眾則失國。
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財,有財此有用。
德者本也,財者末也,外本內末,爭民施奪。
是故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
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
《康誥》曰:“惟命不于常!”道善則得之,不善則失之矣。
《楚書》曰:“楚國無以為寶,惟善以為寶。”
舅犯曰:“亡人無以為寶,仁親以為寶。”
《秦誓》曰:“若有一個臣,斷斷兮無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彥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寔能容之,以能保我子孫黎民,尚亦有利哉。人之有技,媢[mào]疾以惡之,人之彥圣,而違之俾不通,寔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孫黎民,亦曰殆哉。”
唯仁人放流之,迸諸四夷,不與同中國。此謂唯仁人為能愛人,能惡人。
見賢而不能舉,舉而不能先,命也;見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遠,過也。
好人之所惡,惡人之所好,是謂拂人之性,菑[zāi]必逮夫身。
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驕泰以失之。
生財有大道,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恒足矣。
仁者以財發身,不仁者以身發財。
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義者也,未有好義其事不終者也,未有府庫財非其財者也。
孟獻子曰:“畜馬乘不察于雞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shèng]之家不畜聚斂之臣,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
長[zhǎng]國家而務財用者,必自小人矣。彼為善之,小人之使為國家,菑害并至。雖有善者,亦無如之何矣!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
右傳之十章。釋治國平天下。
凡傳十章:前四章統論綱領指趣,后六章細論條目功夫。其第五章乃明善之要,第六章乃誠身之本,在初學尤為當務之急,讀者不可以其近而忽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