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短篇小说）

一

王子立大校退休已经半年多了，自从上次到人才介绍所找工作碰了个软钉子后，回家平心静气一想，当前社会正处在开放改革不断深化阶段，政府机关精减裁员，国营企业调整重组，不少生产部门在市场竞争中败下阵来，大量职工下岗待业。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那些骑着自行车到处乱窜的中青年，像热锅上的蚂蚁样焦急不安，说不准多数是没工作干的。这种形势下，我一个吃皇粮的退休官员，不在一边安静呆着颐养天年，却想到什么信息市场上去凑凑热闹，这不是和人家抢饭碗吗？真是应了老百姓挂在口头上的一句话：吃饱了撑的。

这样一想，王子立受骗的气也消了，想找份工作再干番事业的劲也松了。可人活着总要有所追求，总要有事情干，没事干就空虚无聊，就精力过剩，就无所事事，无抓无挠。反而勃发出无名的急躁。难怪有人著书撰文片面地说，空虚．无奈进而追求和奋进也是成就事业的一种原动力。王子立退休这么长时间，总也找不到闲适的感觉，也体会不出像别人讲的，退了休是享清福的滋味。

老伴赵贞见原来一向沉稳持重的老王，自从退休后，饭量也不如以前大了，觉也不如以前香了，性格也越来越躁了，眼看瘦了一圈，便暗暗地怀疑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就督促他到医院去做健康检查。老王想反正闲着没事，跟老伴到总院，抽血．化验，Ｘ光拍片．Ｂ超照．ＣＴ透，因为人缘熟．条件好，还上了核磁共振，折腾了快半个月，除了查出心脑血管有些老年性退化以外，屁病没有。赵贞心想，老王的变化，十有八成是闷出来的，便劝王子立去钓鱼。

二

王子立处于无奈，顺从妻子加入了机关退休队伍的钓鱼行列。老王生在鲁中平原，家乡少江缺湖，离海又远，对钓鱼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便拜同一栋楼住着的赵工为师。

赵工原来是搞通信的，是在６０岁上在一个单位当总工程师的位置上退下来的。年龄比老王长了六七岁。赵工是江南水乡人，自幼会捉鱼摸虾，加上上了几岁年龄，可不像王子立那样爱折腾，退了休离开了电线杆就起了钓竿。他选了离家较近的南湖公园，天天垂钓，一来二去和渔老板钱山混得烂熟。他还时不时把儿子进贡的“红塔山”“秦池特曲”给老板递上些。因此，老板对他收费也十分马虎。钓得上鱼来他就给钱山以鱼论价的交些钱，钱山也不推辞。钓不上来，就家伙一收，车子一骑，给老板喊声“明日见”，就欣然打道回府，渔老板也从不计较。为此，到了每天钓价涨到３０元的时候，赵老也钓得起，鱼竿还 养得起。赵老平均每天总有几斤鱼的进项，除了自家．儿子．女儿家有鱼吃，赵老还常给亲朋好友送上几条。赵老的退休生活其乐融融。

王子立当然也吃过赵老几次鱼。首次登门拜师还没有空手，顺手在厨房里用大信封装上一大袋老家捎来的花生大枣。赵老一向脾气随和，见王部长来求教，便细心的指教他到什么地方去买钓竿，到什么地方去买鱼饵。还告诉他，现在市场上的渔具新颖大方，花样翻新。光钓竿就有，手竿．海竿．崩竿，竹子的，纤纬的．碳素的．国产的．台湾的．西德的种种。买鱼竿还是多花点钱买进口碳素的，重量轻质地好，一竿在手，十分洒脱。鱼勾也有平直钩．倒刺钩．窝子钩．爆炸钩等等。王子立像个小学生一一记清背熟，在渔具门市部购买妥当，足足投资七八百元。然后又请赵老吊上线，拴上钩．系上坠．挂上漂。这些绝活，王子立以往一概不懂，如今像当年跟老班长学射击．学投弹．学刺杀一样，招招式式铭记在心。

三

机关大院南边半里路远的南湖公园，十多年前还是一片位于城南农村和城市交界处的洼地，城南侧各居民小区的污水管道都肆无忌惮地往这里倾泻，在这里汇集，然后经过这里向东流入城东郊区的污水厂，是有名的“龙须沟”。改革初期便被纳入城市改造规划，部队曾经投入一个工程团的兵力，在这里整沟挖湖筑路，引黄疏水排污，打坝堆岛造桥。后又经城建部门不断加工修缮，如今占地百多亩的人工湖，波光粼粼，湖畔青草碧绿，小岛上楼台亭榭．陆面上花砖铺地。处处雕桥画舫，林木丛翠，一到春夏花香鸟语，曲径通幽。加上近年增设的碰碰车．轿儿车．小火车．卡丁车．空中轨道飞机．旋转飞车等现代大型玩具，俨然成了古今合壁的大型园林湖泊公园。是这个城市东南方向一大景观。近两年，湖面又承包给停薪留职的个体户钱山。这钱山每年春秋季往湖里放两车鱼，招揽钓翁渔客，除交给公园管委会的，哪一年也能赚个万多元，生意还兴隆。

王子立以往也常来公园散步，看到众多钓客悠闲的神态，尤其看到不少青年．老年钓客纹丝不动地呆滞地盯着渔漂，不时重复着收竿换鱼铒的动作，忍受着难得能钓上一条鱼来寂寞，心里都发紧，脑海里不时闪现出游手好闲．玩物丧志的符号。

今天，为打发时光，老王也心甘情愿地跟赵老来到这人工湖畔，笨拙地按赵老的指教学着怎样用钓线试了水深，拴好渔漂，打上窝子，坐在也扎上，索然无味地守候在自己刚置办的高级钓竿前。两只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被微风荡起的涟漪中颤颤巍巍的漂.儿。在赵老的提醒下，他的情绪逐渐放松，眼睛不像原来那么直直的了，心境逐渐地平静下来。他居然打量了这游船很少的静静的湖面。湖面漾起的水汽形成一层薄薄的雾，阳光一照，闪着诱人的光。湖畔树林里鸟儿啾啾，雀儿喳喳，紧靠背后的碧绿草坪上散发出的花香．草香和着清新的空气扑鼻而来，令人心旷神怡，气畅身轻。只有这时，王子立才真正享受着幸福的安宁，体会到这是一种温馨的．甜美的静。这里远离闹市区的喧哗声．汽笛声和种种无名的嘈杂声；这里避开闹市区终日飘散的汽车尾气味．饭馆的油烟味．人群中的臭汗味．菜市场的膻味腥味等等，令人难以忍受的刺鼻怪味。吮吸着湿润清新的空气，心境是那样的平静，那样的安详，呼吸从来没有像这样平稳而和谐。一向不甘寂寞富于联想的王大校心驰神游起来，“怪不得成千上万的人又成立协会又组织团体，不惜巨额投资而乐此不彼地精于此道，有的甚至把钓事视为生命如痴如迷，我至今方悟出一点道理，这真是锻炼．休息．修身养性的最佳方式。”

漂儿猛地一晃。老王当即停止了遐想，将钓竿一提，渔线倏的一声甩在了脑后，把老王吓了一跳。回头看时，鱼勾上空空如也。

坐在一旁的赵老把鱼竿挂在插座上靠过来，边帮老王将渔线理顺，边挂鱼饵说：“这是小鱼捣乱。小鱼的嘴小吃不下饵，咂食时渔漂就晃。大鱼咬饵，渔漂是上下蹿动，你仔细看着。”

他们用的鱼饵是美国进口的那种棒棒，坚硬又经泡，挂在渔钩上一二十分钟不糟不散，不像台钓那样一二分钟就得换饵，麻烦之至。因此，挂上鱼饵，将竿一执又可以神游遐想了。

老王刚把渔线甩进湖中，在马扎上坐定，觉得有人拍肩膀，回头一看是老板钱山，老板客气的问过好，开门见山地说：“你 买个票吧！”现代人真逗，直截了当要钱就结了，总要多道手续，多道手续就显得雅，直接要钱就比买票显得俗气。本来是俗不可耐的事搞得这么雅干什么？

“多少钱？”

“半天１５元，一天３０元。”

这时老王突然想起人才介绍所的减价小姐：“能不能便宜一点？”

赵老也在打圆场，“老钱，这是我的朋友，今后常来钓鱼，你就少收些吧！”

“赵老，咱们不是一日的交情了，您老知道，这南湖上钓鱼的，除您以外，谁也是这个价！若人人降价，我就赔的穿不上裤子了。”钱山狡黠地说。

老王见无价可讲，便麻利地在口袋里掏出３０元钱交给钱山，钱山递过来一张铅印的很考究的票据。

老王边与钱山交涉边瞅着渔漂，忽见漂儿蹿了一下，一打斜就没在水中，老王紧提鱼竿，直觉线头发沉，柔软的碳素杆梢顺着渔线弯了下去，他欣喜的按照赵老指点的方法没有猛拉猛拽，而是稳稳地将上钩的鱼儿引上水面，就近钓鱼的几十双眼睛都从渔漂上转移过来。鱼儿摇摇摆摆的挣扎着，足有一斤多重。老王看着鱼儿，顿时心田里像盛开了一朵浓艳的牡丹，眼神里沁出自豪和骄傲的喜悦。

老王在赵老的相帮下，将鱼儿用毛巾在岸边按住．摘掉鱼钩，放入网袋。赵老说这是鱼咬了死钩。不管技术好歹都能把鱼引上岸。

这天，王子立虽然花３０元钱才钓得一条鱼儿，回家后兴致可与往常大不一样，吃晚饭时把钓鱼的经过和老伴神侃了半天，赵贞那依然顾盼有神的眼睛也放出了愉悦的光。

四

王子立的钓鱼本领一天比一天长进，瘾也一天比一天大，可钓了没几天，寒流把凛冽的西北风送到西北高原，鱼儿要冬眠了，实在钓不上，再大的瘾也扫了兴。

老王丢下鱼竿又回到悠哉游哉，闲适自得的日子中。上街买菜，看看电视，煮粥做菜。这样简单的重复，没几日，我们的主人公王子立又烦躁起来。

爱人赵贞看到眼里急在心里，想在家陪爱人，又舍不下工作。赵贞本来就比老王小四岁，又做医务工作，法定退休年龄比行政干部晚五年，这种情况下，只能对老伴倍加体贴．好意相劝了。

王子立．赵贞夫妇也确实算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模范夫妻。王子立在一个师机关当参谋时，首长做的媒把当时在师医院的人尖子护士赵贞介绍给他。小两口刚度完蜜月，就发生了震惊中外的九·一三事件，中苏．中蒙边境全线紧张，王子立被派到边防连当连长。从此，王子立就连长．营长．团长的一直在部队 转。赵贞也进了四医大进修，后又当医生．进城，从此夫妻分居十五年。近四十岁，王子立进城当处长，夫妻才得团圆。比比薛仁贵．王宝钗夫妻的事迹绝对可以写进史书，可解放军里这故事太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夫妻调到一起后，都有补偿前半生爱情缺憾的心愿，为此两人从没红过脸。赵贞看老王在艰苦环境中，终年操劳，颠沛流离多半生，渐渐的两鬓也花白了，背也有点驼了，好不心疼。实指望老王退休后，好好休息，能把生活安排得更丰富．更多彩。没承想退休反而惹来新的烦恼。他便决心找到一件比钓鱼更能激起老王兴致的活动，使老王充实起来，重新振作起来。

王子立也在苦苦追索。苦于无门．就又泡进象棋摊。王子立祖父．父亲是家乡闻名的老中医，因此家教渊深学养还好，棋琴书画样样沾边，几十年的带兵生涯，其他爱好都淡漠了，只剩下这显示军人争胜好勇性格的象棋。离家不远的一个门市部门前，从早到晚聚集着一伙棋迷，老王在家看书看电视腻了便加入了这个行列，说也奇了，这闲人和棋一沾边，就粘糊上了，赢了还赢，输了又想赚回来，虽不赢钱输房，可也蛮够刺激。一下起来就废寝忘食。这天与棋友老孙杀得天昏地暗不可开交，忽然觉得后脑勺被轻轻拍了一下，回头看原来是赵贞下班路过又约自己回家了。

赵贞说：“老王快回家，我给你看样东西。”

老王说：“你先回家把饭煮上，我来完这一盘。”

老孙看自己的棋快输了，也借坡下驴，调侃地说：“夫人请了，还不快回家，小心罚跪。”老王也不示弱：“夫人请我，倒给你救了驾，不然你又要输了。”

王子立把棋让给别人下，见夫人除了背着城市女人惯常背的小皮包外，还拿着一卷卷纸。

一进家门，不等老王问，赵贞就把纸卷打开，原来是一幅品位不低的国画。画面上远山近水，悬崖飞瀑，掩映在碧绿苍茫林木中的楼台亭阁，金碧辉煌。画面右边一轮夕阳映衬着满天红霞，霞光洒满了山山水水，使整个画面呈现出和谐诱人的绛红色。画右上方的留白处用流利潇洒的行书小楷写道：夕阳无限好，为霞霜满天。赠子立同学惠存。落款是老同学老方。

这幅浅绛山水虽不能说是炉火纯青，但十分细致精道，皴．勾．点．抹技法讲究，浏览此画如身临其境，荡胸旷心。图画古色古香，颇具明末清初半千龚贤画风。在光线蛮好的客厅展开，顿使蓬荜增辉。

“好画，好画！”老王越看越爱赞不绝口，连忙说：“赵贞这是怎么回事？老方是谁，怎么成了我的同学？”

“你不要急，我慢慢给你说。”赵贞见老王一副欣羡不已的样子，十分高兴地说：“这老方就是我们院管行政的副院长，不是还到咱家来过？他小儿子退伍安排托你找过地方民政部门。他退休三年了，刚退下来时，也像你一样心烦意乱，自从前年进了老年大学，专攻绘画，刚学两年，画得有模有样，还参加了老年书画协会，常有书画展出。听我说到你的情况后，紧忙赶出一幅作品让我带给你，劝你快上老年大学，你上学后不就成了同学了吗！”

王子立略有所思地说：“想起来了，是他！真没想到他有这么大进步，老了老了拿出这么好的作品。”接着又说，“我原来不是没想到老年大学，总觉着自己还不是老年，老想自己还能干点事情，６０岁不到，就钻到老年堆里怕人家笑话。因此就拖了下来，不但什么事情没干成，反而耽误了这么多时光。赵贞你告诉老方，我万分分感谢他又赠画又相约，我明天就去找他，让他给我介绍老年大学的情况。”

说完，又重低下头看老方的夕阳图。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脑际里倏忽之间闪过了唐代诗人李商隐的五言诗：只是近黄昏。

此刻，他既对自己终于下了就读老年大学的决心而欣慰，又流露出凄然的无奈和惆怅。

夕阳（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