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穿山

      

夜已经很深了，护林员姚远将门轻轻地打开。妻子向贞还没有睡，正坐在女儿身边，脸色沉得如同挂了秋后的露水，默默地注视着女儿的脸。姚远走近来，目光爬过向贞的肩头，望向六岁的女儿小姚瑶的脸，躺着已经干枯的泪痕，很像是山尖上那些小老树。

姚远一下子陷入到妻子那片沉重之中，心里吹过一股冷风，瑟瑟发抖。

“这是怎么了？”姚远陪着小心，轻声问。

向贞摇摇头，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姚远知道妻子心里的山桃树，结满了绿色的青涩果子。他的心里泛出酸涩来，便伸出一只手来，搭在向贞的肩膀上。

向贞身子不动，只是把脸慢慢转过来。泪水，早已淌成小溪。

“咱就辞了这个护林的工作吧，好吗？”妻子仰起挂着泪画的脸，苦苦地问。

“怎么了？孩子——”姚远期待地用目光征询着向贞。

“山下的老李和老张来看我们，姚瑶一个人在家里，因为不常见外人，吓坏了。是老李去沟边田里找到了我，回来时，孩子的嘴唇发白，手抖个不停，正倚在墙边儿，默默地流眼泪……”

“向贞，让我想一晚吧——”

向贞扭了扭身子，没有说话，但在姚远的心里，仿佛听到向贞诉说了很多。

山里的夜，真静啊！

在静夜的深处，有两双眼睛，瞪得好圆——一双直直地瞪着，望向顶棚；一双默默地瞪着，望着女儿。

“做出决定了？”向贞故作平静地问。

“叫了姚远，就应该能往远处走，不应该停下的。”

“孩子呢？人家孩子可都争着抢着进城，姚瑶可好，不是进城，却是进山！”

“孩子和你都下山吧。孩子也该上学校念书了。”

“那你自己在山上？吃饭呢？”

“饿不着的。”

“那你送我们下山吗？”

“送，防火期呢，天干物燥的，等下午我巡一遍山，天凉下来就去送你们！”

中午的太阳有些毒，姚远可有经验对付这个，他悠悠地穿行在丛林中，竟然走成一条洒满林荫的路；在一段高坡路上，他走起了正步，像一个威严的将军，检阅着身穿军装的战士。

突然，他的眉毛一下子就拧紧了——前方坡下一道沟里，冒出缕缕烟雾。不好，是火情！

姚远摸出手机，没有信号。火情就是命令！他立即在大脑里飞速计算一遍到防火办的距离，从大路上跑到得半个小时，可是如果是直线距离，只需要不到五六分钟。他再次向烟雾处望了一眼，是火情！

穿山。姚远无比镇定，就像战士奔赴前线，他用力抻了抻衣角，确定好方向，向丛林冲去。树下的草，爬行的蔓，灌木的荆棘，牵绊他的脚，挂拉他的衣，划破他的臂，打痛他的脸……

姚远只觉得，腿、身、臂、脸，在跑动中开始变得麻木。更为可怕的是，姚远的意识，也渐渐麻木起来。

姚瑶的恐惧泪痕，向贞的期待眼神，那条无比熟悉伸向山下的路，母亲送他上山里的挥手，像影片一样，在他的脑海里播放，播放。

“叫了姚远，可要真能走远呀！”父亲像对一棵他喜爱的庄稼那样，用眼神抚摸他。

近了，近了。姚远一步跨出林带，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林边。

不能闭眼！姚远命令自己，就像一个将军给战士下达冲锋令。

脸颊上、胳臂上、大腿上，那些横七竖八的血道道，此时变成了一片林带。姚远摸出手机，拨出那个他天天默背的号码。

火情很快得到了控制，是一位老护林员坟里的磷火引发。而那个护林员，死于一次穿山，他就是姚远的爷爷姚青山。

这件事，是爸爸在陪护时才亲口告诉姚远的。爸爸说，姚远啊，你爷爷可是一位称职的护林员啊，也是因为他，你奶奶死活不让我当护林员。如果还活着，他一定为你骄傲呢！

那一刻，姚远笑了，他笑得很羞涩，像一个三岁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