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我的爷爷——李毛堂老先生
爷爷年轻时,是村里少有的中专毕业生,又当过两年老师,奈何那时老师工资太低 ,于是转行当了木匠。再加之家里只有他一个孩子,在当时也算是不错的家境。
奶奶确切是什么时候嫁给他的,我并不十分清楚,大约也是十八九岁的年纪。老一辈人的感情称不上轰轰烈烈,多的是一蔬一饭里的温情。我记得小时候,天蒙蒙亮,爷爷就起来打扫院子,把水烧开熬米汤,奶奶往往到七八点钟才起床做早饭。两人相携一生,日子虽然清贫,倒也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我想,他们应该是幸福的。
爷爷奶奶一生育有两子一女,伯伯招赘至别家,姑姑嫁人,我爸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是真真正正的李家人。
纪念我的爷爷——李毛堂老先生我出生时,爷爷奶奶尚年轻,因为是家里的长女,所以分外娇贵。家里人都说,爷爷对我尤为偏爱。这话不假,我从小跟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与他们的感情确实深厚。
幼时,家里条件不好,我却享受了六七年独生子女的待遇。妹妹与我相差六七岁,到我上小学她才出生。那几年里,爷爷尤其溺爱我。
夏时,地里有绿油油的大西瓜,有长着胡须的甜玉米,院子里的葡萄架上,有晶莹饱满的紫葡萄。冬季,有土里刨出来的大红薯,腌在大罐子里的硬柿子,还有脆脆的爆米花。等年关将至,琳琅满目的小吃更是一天一个样儿。不管什么吃食,爷爷都是先宠着我吃饱喝足。那会家里炸肉丸,我因为偷吃太多吐了许久,后来好长一段时间,看着它胃里就翻江倒海,不敢再碰。
家里地处偏僻,交通不便,待镇上赶集时,要去添置一些家里用的调料吃食,来回一趟很不容易,有时要走十几里山路。爷爷清晨出发,午时便回,省下的饭钱和路费,给我买爱吃的大白兔奶糖和太谷饼吃。
寒假里,我和奶奶睡在炕上。那时的电视剧,还有我心心念念的齐天大圣孙悟空,每天早上八点钟,爷爷准时把我叫醒,打开电视,在被窝里一边吃早饭,一边看孙猴子大显神通。外面天寒地冻,我有时一天都不下炕,就偎在火边,趴在爷爷搬上来的小椅子上写作业。
爷爷上过私塾,写的字都是繁体字,寒假作业要求收集对联,我拿着纸笔挨家挨户串门,碰到不认识的字回家问爷爷,他一准儿认识。一二年级,爷爷还能辅导我功课,后来年岁渐大,功课也越来越难,爷爷也只能时时嘱咐,把字写好。
爷爷手很巧,给我做了许多小物件。一岁多时专为我定制的学步车,小小的板凳,手工编织的小篮子,拿玉米缝制的沙包,拿方便面袋儿和石子绑的小毽子,甚至那会儿,我拿毛笔沾了水在地上乱划,一时兴起要学毛笔字,爷爷嫌在地上写练不出效果,专门花了不少工夫,为我磨了一块水磨石。可惜我天赋太差,练了这许多年,字还是写得狗刨一般,拿不出手。
纪念我的爷爷——李毛堂老先生等到我上了中学,除了寒暑假,能回老家的机会越来越少。高二那年冬天,爷爷查出胃癌,住在市里的医院,我去探望他,他已经瘦得脱了形儿,手上插着输液管,筋骨嶙峋,看着分外憔悴。他问我:“是不是快放暑假了?成绩如何?”我别过头去,不敢让他看见我的眼泪。他的神智,竟然已经糊涂到这个地步。
经过手术治疗,爷爷的病情渐有好转,一家人聚在一起,过了最后一个团圆年。等到来年春天,爷爷还是没能扛过排异反应,情况一天比一天恶化。
我趁星期天回去看望他,他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戴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遮住了因为化疗掉光的头发。他指了指屋内,告诉我箱子里还有给我留的苏打饼干。我装作很开心地说:“爷爷,等你病好了,过两年我上了大学,也带你和奶奶去北京天安门,看一看外面的精彩。”我依然寄希望于这点期盼能让爷爷撑过病魔的肆虐,却没想到,那竟成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正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班主任把我叫了出去,告诉我家里有事,伯伯已经开车来接我。我坐在车上,妹妹和伯伯都不说话,心里隐隐有种不良的预感。
纪念我的爷爷——李毛堂老先生我还记得那是个下雨天,整个世界都灰暗潮湿。一下车,门口摆的麻杆扎在人心里,简直要流出血来,再往院里走,爷爷的灵堂设在大屋,那短短几步路,我几乎是被人搀着挪到灵前。我跪在遗像前,爷爷笑眯眯看着我,我怎么也无法相信,棺材里冰冷僵硬的尸体,是疼了我一辈子的爷爷。
我哭着问我妈:“为什么不在临终前接我回来,让我连这最后一面都见不上。”我妈也泪眼婆娑:“你爷爷是昨天夜里去的,就连你伯伯和我们,也没见上最后一面。孩儿,你别太难过了,你爷爷走时很安详,没遭多大罪。”
我好像要把所有的悲痛都在这无尽的泪水之中宣泄出来,几个亲人轮番劝我别哭坏了嗓子,试了几次,都搀不起我。记不清过了多久,直到哭完了所有力气,我才浑浑噩噩被人扶到偏房。
在爷爷的葬礼上,我拿着亲手写就的几页祭文,却好似有千斤重,泪把字迹晕染得不成样子,一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按老家的习俗,第二天出殡应该由家里的长子举幡,伯伯家的表哥远在外地上学,恰逢有重要考试,没能赶回来参加。我举着幡问伯母:“到底是什么考试,能比爷爷的葬礼还重要?”差点跟他们闹翻了脸。
纪念我的爷爷——李毛堂老先生爷爷临走之际,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看着我上大学。每念及此,心中多有愧疚。当时正在叛逆期,年少轻狂,高考成绩并不理想,实在愧对爷爷的偏爱。
到如今,爷爷辞世也有六年了。这六年来,我多在外求学,在家的时间少之又少。倒是每逢清明,七月十五,或回家之前,总会梦到爷爷。在梦里,爷爷还是老样子,早起打扫院子,和奶奶下地干活,每天晚上守着电视看天气预报,盼着我节假日回家多住两天。原来葬礼上写音容宛在,是这么悲痛的一句话。
之前我对鬼神之说最为排斥。爷爷辞世后,我倒真希望,人死后能有天堂,就算人走灯灭,灵魂也能常回这世间看看,给我们的哀悼与思念寻一个去处。
纪念我的爷爷——李毛堂老先生有人说,人会死三次,第一次是他断气的时候,在生物学上他死了;第二次是他下葬的时候,人们来参加他的葬礼,怀念他的一生,然后他在社会中死了,不再有他的位置;第三次是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把他忘记的时候,那时候他才真的死了。”
爷爷的辞世给了我很大触动。经历了最亲近的人离开,我才第一次正儿八经去思考生与死的意义。人终有一死,来去不由人,活着的人能做的,也无非是好好生活。
到今年,我大学也近毕业,慢慢摸索中算是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之路。时间的洪流滚滚向前,从不为谁停留。我只能欺骗自己,只要我还记得,爷爷一直都在我身边默默保佑着我。若爷爷在天有灵,我想他最希望的,也就是看着我一生顺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