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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名孤独症患者

2019-02-16  本文已影响11人  故事篓
我是一名孤独症患者

1

崔惠兰面前的男人剃着寸头,蒜头鼻,扁鼻梁上架着一副廉价的网购眼镜,镜面上是一片片的油污。

男人叫崔永安,是崔惠兰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但没有血缘关系。

当年崔惠兰的哥哥摔断了腿,折了老婆本,家里又多多少少出了些琐事,没了顶梁柱,崔惠兰的整个天都黑了。

后来一对夫妇说是做生意的,想要借她的肚皮要个孩子,说是给她丰厚的酬劳,可是孩子怀到七八月的时候,那对夫妇离了婚,孩子自然没了着落。

崔永安被生下来的时候,崔惠兰从邻居家借了袄子,孩子被抱着到河边,随意地放在桥下。

最后,她咬了咬牙,还是给捡了回来。

她知道这个孩子的身体不曾流动过属于她的一滴血液,但她却难以把他从心口的位置放下。

她现在一无所有,依然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生活后来是好了,但是从前宠溺的孩子似乎也在努力逃出爱的囚笼。

崔永安厌倦了无微不至的照顾,所以他早早摆脱了母亲的监控,他的重心倾向于另一个女人,而那个鲜少被年轻人关心的老人却得了孤独症。

今天崔惠兰从院里被接回来,家里烧了好几个菜,她却没胃口。

儿子推了推镜框,丹凤眼笑着挤成一条线,不时往她碗里夹菜。

“妈,吃饭。”

她瞪圆了眼睛环视着房间,若无其事地打开瓶子,倒了两片药,顺着汤喝了下去。

她冷的发抖,不是因为外界,而是由内而外,源于她的孤独症。

崔惠兰小声嘀咕着:“不知道李姐怎么样了,有没有按时吃饭。”

然后又拿筷子把山药挑出来,自己不喜欢吃的,自己的儿子依旧全然不知。

儿子继续给她夹菜,不小心碰到她那双干皱皱的手,蓦然地缩手,手指红了一块。

刚刚是彻骨的冰冷,像一只冷血动物。

空气冰冷地凝滞在一团,压抑得人喘不过气,崔永安埋头扒饭,桌子上只有他一个人的碗筷声。

坐在破皮沙发上的儿媳翘着二郎腿,磕着瓜子,斜眼瞟了一眼说:“不喜欢就别吃了,反正吃了也白吃。”

崔永安像被点燃的爆竹,呲着牙,声音从牙缝挤出来:“你闭嘴。”

妻子不甘示弱地站起身,紧接着回嘴:“你可别忘了,接她回来不是让她享福的,别忘了我们的目的。”

“你怎么这么恶毒?这是我妈!”

崔惠兰早早躲在了厕所,规规矩矩地把手套戴上,捂着耳朵,那些声音依旧模糊地敲击她的耳膜。

玻璃破碎的声音夹杂着外面那个女人的污言秽语,像一颗定时炸弹炸裂了整间屋子,四处弥漫呛鼻的火药味。

崔永安最终还是败下阵,缩着肩膀,像一个颓丧的士兵,眼看着妻子摔门而出,随后他也跟了出去。

后来两个人一整天都没回来,崔惠兰又像从前一样被人遗弃。

2

崔惠兰吃下最后一口冷饭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她没法让自己在这间屋子里自生自灭,于是她索性自己开了门,准备回象山孤独院。

街上车水马龙,身边的人穿着厚重的白色防护服,白色面罩下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人们以这种方式回避与孤独症患者的肉体接触,减少伤害,又或许这层防护服只是掩藏自己症状的保护服,毕竟谁也不愿意被当做孤独的怪物。

崔惠兰回到院里的时候,蓝色铁丝网围起来的草坪上零零散散几个人在做操,她走到自动贩卖机前,却无奈不会使用,只能生气地踢上几脚。

护士看到她的时候,她正蹲在花坛旁边。

“你回来了?”

崔惠兰把碎发捋到耳后,“李姐呢?”

李姐是崔惠兰在孤独院玩的好的病友,李姐的妹妹小时候给人拐走了,后来到院里来住在崔惠兰隔壁,一直把崔惠兰当妹妹照顾。

护士一边扶她起来一边说:“李姐儿子今天来见她,你先乖乖吃药,吃了药,我就带你去找李姐玩。”

于是她乖乖地坐在了药房对面的铁椅子上,那个叫叶贝的女孩也是在那时候出现的。

叶贝穿着黄色胶雨衣,乖乖地梳着两个马尾,能挤出两个酒窝,头上顶着把黑伞,脚上的黑皮鞋踩的咯咯响。

女孩扯着脖子把脸凑到她的面前,奇怪的成熟妆容盖在她稚嫩的脸上,逐渐扩大的笑容占满了整张脸。

崔惠兰勾了勾叶贝的鼻子:“你又偷了护士姐姐的化妆品?”

叶贝没说话,一个劲地笑,与她的奇怪的雨伞一样奇怪。

突然一阵雷,惊的她身子颤了几下。

叶贝拉着她就往房间里跑,跑到病房再顺溜地关上门。

崔惠兰喘着气:“你和我真像,你也怕打雷。”

叶贝又以奇怪的姿势靠近她,把脖子伸的长长的,小声说:“我们确实很像,都像空气一样被遗忘。”

崔惠兰看着对面的女孩心里冷了半截,一句话也说不出。

叶贝看着她愣神,紧接着说:“你记得那个806号吗?”

叶贝爬到她身边,裹上被子,看了她一眼。

“记得。护士说她病好了,出院了。”

“哪能那么容易好。”叶贝靠的更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其实那些孤独症的患者像水蒸气一样正在消失,我们被遗忘,不被疼爱,不被关心,没有人在乎我们,当我们的孤独指数达标,我们便消失了。院里的人只是怕引起纷乱,所以压下来了。”

叶贝还想说什么的时候,门开了。

护士笑着靠近,帮崔惠兰把被子盖好。

“你怎么自己回来了,不是让你等我吗?”

她楞了好一会儿,直勾勾看着护士把药倒出来。

护士递过来一杯水,“你儿子刚刚在门口,等你很久你一直没出现,他说明天来。”

崔惠兰规规矩矩地吃药,目送护士离开。

她把药丸顺着水喝下去,抬起头,就看见护士和院长鬼鬼祟祟地看着她。

3

崔惠兰醒来的时候,对面正坐着一个女人,低着头抹眼泪。

李姐不喜欢说话,就是时刻待在她身边,搬一把椅子,听她说话。

崔惠兰哑着嗓子说:“你怎么了?”

李姐猛然抬起头,皱着眉,嘴角努力抽动着,渴望上扬起弧度,却总带着苦味。

她想起昨天下午满怀希望走向看望室,以为可以见到孩子一面,可看的的只是一封冰冷的信封,静静地躺在桌面,而里面的钱足够她在这里待到明年。她终于像个孩子一样大哭起来,终于在无尽的等待中压垮了内心最后的防线。

李姐苦笑,握住崔惠兰的手,哽咽道:“我没事,我们都会没事,你别瞎跑了,以后乖乖吃药。”

崔惠兰呆愣着,好像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但女孩的话却牵动着她的心弦。

“孤独症患者正在消失!”崔惠兰腾起身,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地演示。

李姐红着眼,吸了吸鼻子,呆呆地看着她。

她快步走出房间,四处询问,却没有找到叶贝。

她转身抓着李姐的手,抿了抿嘴:“那个女孩也消失了,你看,我说的是真的,那些被遗忘的孤独症患者正在消失。”

李姐挣脱开,又走向前,突然抱住她,凑到崔惠兰的耳边说:“没事的,我们都不会消失,我们永远会待在一起。”

她突然安分地待在李姐的臂弯中,两个孤独症患者抱团取暖,她感受到温度的灼烧,第一次觉得身体不那么冰冷,同时感受到一股情感的力量。

只是她怀里的人好像飘渺的遥不可及,在她的面前逐渐碎裂成白色方块,最后像水蒸气一样,蒸腾上升。

崔惠兰崩溃地大叫,一切猜想都在她的眼前被验证了,那些孤独症的患者正在消失!

因为害怕,她无厘头地跑,一路跌跌撞撞,能够听见身后折叠床被人撞倒的声音。

她听见院长大喊:“到底怎么回事?”

护士上气不接下气地接话:“她好像已经知道了孤独症患者消失,我们不能让她去散播恐慌。”

那些声音有些模糊地从身后传来,崔惠兰没时间理会,她不能坐以待毙,她要逃出去,她还有牵挂,还有很多的爱没有对儿子表达。那些情感在一瞬间迸发,让她势不可挡。

她顺着楼梯一路向下,跑出孤独院的大楼,穿过草坪,松垮垮的病号服被风吹鼓成一个蓝白色气球。

她跑到门栏的时候,崔永安正等着她。

崔永安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抬头便看见了一脸倦容的母亲。

崔惠兰看见儿子抬起来的脸,突然有些站不住脚,那张自己曾经呵护此刻却让她陌生的脸。她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欣喜,紧紧抓住儿子的手。

她缓和了一口气:“带我回家。”

她定了定神,朝后看,那些追赶她的医护人员还没有跟上来。

接下来她更是顺利地逃出了象山孤独院,坐上回家的车。

回家的路上她一言不发,她努力挪动身体靠近儿子,却被挡在巨大的疏离感面前。她想要牵儿子的手举起又落下,终究还是躲在了手套下。

儿子几次想要开口说话,却又停住了。

一路上崔惠兰都有些忐忑,直到她走进家门,才舒了一口气。

她不知所措地挪动了几步,背靠着门,面前的儿子欲言又止。

没等儿子开口,她先说:“别送我回去了,好吗?”

儿子垂着头,突然跪下。

她惊讶地合不拢嘴,连忙去扶。

“妈,求求你救救小宁吧,她生病了,需要换肾。”

崔惠兰愣在原地,额头的冷汗一个劲地冒,最后一不留神,整个人跌到了地上。

4

崔永安像个孩子哭哭啼啼了半个小时,那只哭的红肿的眼睛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面色凝重的母亲。

他想去碰母亲的手,却只见崔惠兰害怕似得缩着。

崔惠兰细若蚊呐:“啥时候的事情?”

崔永安清了清嗓子:“不久前的事情了,现在应该在医院了。”

她躲闪了眼神,心里疑惑地打鼓。

前不久不是还好好的吗?自己的儿媳也不像有病的人,怎么就赶着生病了?

她垂着头,几根银发垂在眼前,她给扫到耳后,手指攥着的衣角,脱了线。

眼前的儿子手指掐着大腿,指尖发白,脸色复杂,伤心里好像夹杂了愧疚。

“你先休息着,我去看看小宁。”崔永安说着便起身。

“我陪你一起去。”

崔永安停顿了一会儿,连忙拒绝。

儿子走后,屋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冷的牙齿发抖,缩着身子,像一尊历经风化的雕塑静默着。

黝黑的脸上不知道何时淌着泪水,绕着皱纹流到了干裂的嘴唇。

心口莫名涌起的苦水,她一口口往肚子咽下。

想起小时候儿子调皮,她也不舍得打一下,因为儿子是他活着世上唯一的牵挂和不舍。

如今,没想到这样宠溺的儿子,娶了个母老虎,成了妻奴。现在儿媳生病了,第一时间便想起牺牲她,崔惠兰的心里凉了半截。

她突然想回孤独院,那里的空巢老人抱团取暖,到底比这间屋子里暖和。

屋子外熙熙攘攘,没一会儿便有人来敲她的门。

她等了好久才打开,寻思是儿子回来了,打开门,门口的是一个警察。

警察笔直地站在,看到开门的是一个老人,眼神也温柔了起来。

“奶奶,不好意思,打扰了,隔壁刚才的动静,您听见了吗?”

她努力回想着,可是刚刚旁边分明没有动静,所以她只能摇摇头。

警察还想接着问,崔惠兰已经按耐不住好奇,走到人堆里探头。

她朝着人堆问:“出了啥事?”

一个大妈挂着围裙,回头看崔惠兰,说:“我听说,这家老婆子今天被儿子从孤独院接出来,本想着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聚在一起吃餐饭,不知怎么的,这年轻人的母亲和孩子闹了矛盾,结果没一会功夫,听说老人就消失了。”

她还努力张望了一会,隐隐约约看见了一个年轻人哭红了脸,跪在地上哭丧。

还是刚才的那个大妈又接了一句口:“都说养儿防老,都这把年纪了,不如做些妥协,让孩子们也活得轻松,也没多大点事,怎么就闹出这样邪门的事?”

大妈一边惋惜一边叹气,崔惠兰魂不守舍地退了几步。

她一路朝公园里走,心里想明白了一些道理。

5

崔惠兰在公园走到天黑才回来,她也终于释然。

儿媳是要救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年轻人活的不痛快。

她朝公寓走,走到走廊尽头,刚刚那些围观的人早早散去,好像刚刚那件事情没发生过一样。

她走到自家的门边,门虚掩着,里面有一男一女搭着腔。

她弓着腰,悄咪咪地听着看着。

儿媳嗑着瓜子,眼睛死死盯着崔永安。

突然儿媳拍着桌子就站起来,指着崔永安的鼻子说:“你个孬种,让你去骗你妈的肾,你一拖再拖。”

崔永安按耐怒火,好声好气地说:“我们缺钱可以想其他的办法,为什么唯独要针对我妈呢?”

“办法?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你妈有给你留钱吗?你可别忘了,挪取公家的款项,我可不是独一份,那钱被用了,也有你的一份!”

里面的人越吵越凶,儿媳恶毒的语言从崔永安逐渐转向了崔惠兰。

她担心地把门推开了一点,却看见两个人已经扭打到了一块。

崔惠兰这下看的更加心急,急忙地冲上去,想拉开两个人。

怎么料到儿子已经彻底被激怒,失去了理智,把桌子上的盘子砸碎,就往儿媳身上戳。

三个人扭打到了一块,你不让我,我不让你。

突然一个不留神,崔惠兰被推了出去,直接倒下,撞到了桌角。

迷糊间,儿子的双手已经满是鲜血,颤颤巍巍地捂住肚子的伤口,而儿媳早躺在了地上没了动静。

听见了动静,邻居瞬间围了过来。

崔惠兰看着儿子抽搐着,嘴里呢喃:“……人是我杀的,不……关我妈的事。”

她呼出一口滞闷在胸口的气,想到儿媳的陷害和儿子的欺骗,感觉全身无力,好像有一股引力正在使她抽离。

之后,她的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6

崔惠兰的眼前终于不再是一片白色,逐渐丰富的色彩像水墨一样地散开。

她的身体也不再冰冷,终于有了久违的温度。

她远远看见,几个熟悉的身影走来,是那些被遗忘的孤独症患者。

她们笑魇如花,她们走过来握住崔惠兰的手。

她呆愣住,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抬头看,这个世界和原来别无二致,只是这里更温暖。

崔惠兰明白了,那些孤独症患者被遗忘后都聚拢在这个世界,继续报团取暖。而那些遗忘者,仍然在外面苦苦挣扎……

文/阿三 文章来源公众号 故事篓 ,已授权,未经许可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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