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镜子里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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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洛晴
小姨三十五岁，已经和秦先生离婚三年了。她的婚姻只持续了不到两年，有一个两岁的女儿，是在结婚没多久就生下的，算下来现在应该差不多五岁了。
这一年，我二十岁，在东北的一个城市读大二，远离家乡。
小姨姐妹三个，我母亲是老大，中间的二姨比母亲小两岁，也已经四十三岁了。外婆有小姨的时候是打算不要的，可惜外公都跪下求外婆了，心一软就生了下来。据说，小姨出生的时候家里的槐树上喜鹊成群地叫着，外公经常提起，说这是“祥兆”。
如此说来，小姨大概从出生开始，就注定要经历不平凡的人生。
小姨读书不多，初中毕业就回家帮活了。不知道为什么，小姨的思想总比别人开放些，她不喜欢三媒六娶，在农村大谈恋爱自由，村里十字路口的东西路上有一家书店，她常常跑去，大概是受了什么“新思想”的熏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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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岁，对于大多数农村姑娘而言，已经是过着背上背一个，怀里抱一个，全职家庭主妇的生活。
那时候计划生育还很严，常常有村计生委的人来检查，说了要罚多少钱，如果不交就要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搬走，交了钱才肯还回来。可就算如此，也是抵挡不住村里人要两个孩子的激情。家长们总觉得，孩子该有个伴一起长大才好，哪怕少不了打架，少不了为他们操心。
印象中有一次，村计生委的工作人员把人家家里的自行车推了去，最后实在不见这家人去交罚款，只好把人家孩子带了去，不交钱孩子不还。这在我十几岁的年纪里留下的阴影难以抹去，回忆起来竟觉得有几分历史书中“日本人进村”的既视感，想来吓人。
扯远了去，这个年纪的小姨和别人不一样。她总不慌不忙，也还未结婚。不久，扬言要自由恋爱的她遇上了姨夫，高中毕业，去过大城市上海，见过东方明珠，在上海从商五年以后回到家里做些小买卖，说是他母亲使了诈他才肯回来的。那一年，姨夫三十岁，比小姨略大。
用小姨的话说，对于一个见识过大世面，身高接近180，长得又清秀的男人，你是无法抗拒的。吸引小姨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个人的谈吐，完全不同于农村人的粗糙，竟像是书里走出来的人物。小姨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十三岁，读初中，并不能懂得小姨所有的这些情啊爱啊，只是觉得小姨的脸上有一种不一样的光芒，似乎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另一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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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姨夫跟小姨的故事，那可真的是神奇得很。姨夫虽然混过大城市，但是回到老家脾性倒也没改，还是勤勤恳恳。一天半晌蹬着三轮车叫卖豆腐，正巧到了外婆家门口。小姨听见外婆嘱咐出去买两斤豆腐，便匆匆拿着筐揣了几块钱出了家门。不知什么缘故，今天并没什么人光顾姨夫的生意。小姨打听了价格，便说——
这也太贵了吧。不行，便宜点呗。
其实，所谓的便宜也就是抹掉两毛钱的零头。说也奇怪，这人今天很倔，说什么就不答应，还觉得小姨有点泼，根本就不想卖给她。小姨不肯，拉着掉头准备走的车子说这个人不会做生意。这时候的小姨，已经是第二次见到姨夫了。第一次实在村头十字路口，他穿的整整齐齐，骑一个大梁自行车，见了谁都热情打招呼，可真是让人着迷。
从那以后，小姨见了他就想多说几句话，哪怕是留下泼辣的印象也在所不惜。你别说，如此的做法终于让小姨在姨夫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后来母亲催促结婚的时候，他竟然首先想到了小姨。自然而然，小姨二十九岁那年，跟三十一岁的姨夫谈起了恋爱。
那时候的他们，可别提多让人羡慕了，大家都说小姨修的好福气。说也奇怪，大家都觉得是小姨捡了便宜，而那时，我却十分心疼小姨。
小姨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姨夫，原本姨夫还不好意思，后来也就习以为常。小姨常常跑去姨夫家里，有时候会过夜，有时候呆到很晚回家。外婆会念叨几句，可说多了小姨也不见得听。而对于别人的指点，小姨从不放在心上。就这样，他们在一起处了将近两年。
那时候，我觉得，姨夫就像是完美的灵魂，最深处的缺陷还未被人看见，而且被他藏得很深。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发现的。大概我总喜欢观察人的表情，小姨讲给我的故事里，似乎姨夫也没付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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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小姨三十岁那年和三十二岁的姨夫结婚了。婚礼是西式的，三十岁的小姨穿起来婚纱也很漂亮，小姨生的瘦小，后天发育却不差，整个人也是前凸后翘，身材很好。其实，在遇到姨夫之前，小姨也是被不少“适龄男性”作为结婚对象的。
结婚那天，看到姨夫看小姨的眼神，不觉得温柔，反而有点瘆得慌，就像是终于依靠某种东西获得了解脱。结婚后，小姨才告诉外婆自己已经怀孕三个月了，外婆很生气，但总归是已经结了婚，便不再计较。
小姨婚后的生活过得还不错，姨夫还是老样子出门卖豆腐，生意很好，家里过得还算富足。半年后，小姨和姨夫的第一个孩子诞生了，眼睛长得很小姨很像，睫毛很长，嘴巴鼻子倒是像极了姨夫，肉乎乎的小手指着姨夫，似乎打出生就知道那是他的父亲。记得那天姨夫很开心，孩子的满月酒去了很多人，都见到了姨夫脸上开花了的笑容。
外婆觉得女儿嫁对了人，外公也乐呵呵的，连母亲都羡慕得很。只有我比之前更心疼小姨。
大家都以为日子就这样越来越好的时候，满月酒办好后的第三天，姨夫离开了家。只留下一张纸条，写道：
我走了，不必找我。
后来听火车站工作的同乡的消息，姨夫大半夜坐了南下深圳的车，看起来就没想过回来。
那以后的一周内，小姨以泪洗面，女儿都断了奶，两边的父母好言相劝却都不管用。小姨真正振作起来，是在收到了姨夫从深圳写来的信。那是他离开的第二年秋天，姨夫写信回来让小姨找个好人家嫁了，女儿给小姨。随信寄来的还有已经拟好的离婚协议，以及这么些时间姨夫挣来的钱。
那一瞬间，用小姨后来的话说，自己突然没了眼泪，大概是前面的日子流光了吧。姨夫在外面发达了有了新欢，便不再想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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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里，小姨突然打断我，说：“你知道当时他为什么娶我吗？”
“不是爱小姨，希望跟小姨生活吗？”
“那年，他母亲逼他结婚生孩子，他便从了。因为若不如此，他就不能离开家。但是，他母亲，也就是我婆婆说一定要生儿子。所以当我生了女儿的时候他就坐不住了，连夜离开了这个小村子，去了深圳。”
“小姨……”我不知道接什么，只是轻轻唤了小姨的名字，“你还愿意继续讲给我听吗？”
“当然，小姨已经不伤心了。他就像是雄鹰，终究不属于这贫瘠的土地，他需要蓝天，才能翱翔。”小姨说这句话的时候抬头看看外面的天空，九月的秋日彩霞染红了天边，蔓延到每个人心里。
“小姨，那你后悔吗？”我试探性问道。
“不后悔，小姨只是在年轻的时候做了自己做想做的事情。而那些，就是那时候我所认为的爱情，追求爱情有什么错的，那是很美好的东西啊。”说这句话的时候，小姨眼里闪着亮光，却始终没有流出眼眶。
后来，采访结束前小姨跟我说，她不打算再结婚了。她说，跟爱情有关的最美好的东西不可能死而复生，与其为了家庭和一个人凑合在一起，倒不如把所有的爱都给孩子。等她长大了，我希望她一样地追求爱情，只是不要和我一样，希望时光善待她。
这一年，我二十三岁，刚刚毕业在一家报社工作。许久之前就想写写小姨的故事，今天才敢开口。
再见到小姨的时候，是五年后的婚礼上。那一年，我二十八岁，嫁给了三十岁的林先生。婚礼现场，小姨也来了。这时候的小姨，也已经四十三岁了。
永远忘不了，小姨凑到我的耳边说：你看镜子里的你多像十三年前的我啊。只可惜哦，我没遇到“林先生”啊。
小姨永远都不会知道，在遇到林先生之前，我也遇到了“秦先生”。只是，我没有机会把孩子生下来，也没办法给他全部的爱。
这一年，我三十岁。和林先生的女儿诞生了，我很幸福，因为有林先生，因为有爱情。
2017.12.25 洛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