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故事

青蛇传之殊途

2020-10-16  本文已影响0人  灵天

    他从巷口急急走出,年岁不大,眉目凛凛,精光慑人,不怒而威。身穿皂色葛布单衫,外披袈裟,脖颈挂一串熟褐色佛珠,手中持一根红漆禅杖,顿地一点,各环震颤,发出清音。

  他追寻着一化作人形的蜘蛛精,迅速将我经过。在他背影闪过的刹那,我赫然发现在他的脖颈之处有一处伤痕。

  可是,他怎么会有伤痕?只有会动情的人才有伤痕。

  素贞明明说他是个高人,这样伟岸的一个和尚,心无旁骛,怎么可能动情?

  我将小小的疑惑压在心底,先看了这出戏再说。

  他追至密林中,老妖精无处遁形,急吐毒丝,妄图自保。

  和尚叱道:

  “孽畜!我是金山寺的法海和尚,我要收了你这妖精!”

  顺势抛出金钵,做手印,老妖精迅即被收入钵中,苦苦哀求,他毫不动容,冷静而坚决地将其镇入凉亭之下。

  我若有所思地轻念他的名号:“金山寺法海。”声音出乎意料得温情,仿佛有什么因果。不料被他发觉,蓦然转向大石后我们的藏身处。

  “不好!”素贞瞪我一眼,拉起我就走。

  我在逃出生天的当口,竟回头望住他,这般好奇和犹豫,但——

  他是来收我们的。

  我无从选择,只有逃。幸而突降大雨,我素贞竭尽所能,将那和尚远远抛在身后。

  那夜,我竟做了奇怪的梦,是初初相遇,大雨。

  雨后,素贞又悄悄地去会那许仙,他正吟几句诗:

    来是空言去绝踪,

    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

    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

    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

    更隔蓬山一万重。

  旋即又摸出一轴画卷,画上正是我那动了凡心的姐姐。她喜不自禁地接过,满面娇羞。

  哼!我不屑。这爱情中的女人,既简单又可怜,我才不要做!

  但“爱情”这东西,并非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我错了,我竟羡慕起凡俗中的炊烟袅袅,云雨红尘。看他俩,连吃饭也我望你一眼,你瞅我一下,即便没有言语,也温暖着。

  于是,我越发得冷。这苏州的“家”和那杭州的“家”距离我或是心理的“远”或是空间的“远”,我竟无落脚的地方。不禁怅然起来,想着想着,又渐渐落起了雨。

  “小青!”有人在身后喊。

  是许仙,执一把紫竹柄的伞。

  “小青,外面凉,回去吧。”他诚恳地,体贴地,怜惜地将我邀到他的伞下。

  我轻轻地生出感动,青色的裙裾带住雨丝,每一步都象依恋。这第一个唤我名字的男子,既然可以给姐姐幸福,也应该能给我幸福。

  我并不知“爱情”是自私的。

  我开始找机会与许仙单独相处,在药店,在回廊,在葡萄园,许仙也不避讳,我只道他也爱我,却不料他不懂承担,或是素贞的,或是我的,又或是其他女人的,他都承担不起,他心上颤巍巍护着的,是他自己。

  直到有一天,素贞与我拔剑相对,为着一个男人,我与姐姐反目成仇,然而,我与她谁又不是输家?

  她终究没有伤我。我叹口气:“姐姐,人妖殊途,你又何必如此执着呢?”

  她垂下剑,无限凄楚地:“小青,你不懂的‥‥‥”

  我觉一切无味,这人世间的纷繁,终于都是落入俗套,懂有何用?我只觉得累,拖着剑离开。竟见窗上人影一闪,那小男人俱都看见,却自始至终都未露面声明立场,哪怕是为了其中一个,也都没有。

  他逃开了。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失望如雪花般飘落。

  那个冬天,我用尽全部力量去忘记寒冷。

  时间比药店的任何药都更加有效,晃眼就近端阳,我行将枯萎的心又渐渐复苏,长了茧,更加坚硬。

  天热,我懒懒地盹在门边,却仿佛见一金光从眼角经过,并不犀利,甚至有着一丝——幽怨。我抬眼偷看,一个似曾相识的人。

  仍是皂色葛布单衫,外披袈裟,手中持一根红漆禅杖,是那个有伤痕的和尚。

  他来做什么?他不是来寻我的。

  他在等许仙。

  法海微微一笑,向许仙报上名号,道是见苏州城内妖气冲天,寻着此处所生,疑为蛇精。

  许仙愕然:“怎么会?我妻持家有道,快到端阳,还预备应节酒食,何来妖气?”

  “你娘子可美?”

  “美。”

  “你娘子可聪明?”

  “唔。”许仙迅速地点头,又犹豫起来,然后缓缓摇头。我在门后看见这个动作,心里生生疼了一下,女人掉入爱情当中,是连“聪明”也不要的。

  法海仍是一笑,不动声色地教他:“明日是五月初五端阳佳节。午时三刻,阳光至盛,蛇精纵道行高深,也是惴惴难宁,你要劝饮三杯雄黄酒,定必有奇景可看。”

  雄黄酒?好狠的秃贼,我愤愤然,想要冲出与他对决,又不敢造次,只眼睁睁地看他离去。

  只看许仙了,无论是否现形,他都明白这会伤了姐姐的心,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素贞拼却了功力,她全都知道,这是多么残忍的事实,她仍要赌这一回,也许过了这一回,她与他,便可相守到老了。

  只是也许。

  素贞痛苦难当,急热攻心,那酒,从相公的手中递来,带着谄媚的笑哄骗她喝下。他为什么要哄骗,这比雄黄更加毒痛,她受不住了,象被利剪从咽喉处直直剪下,直通心肺。在这样的伤心下,她终于丧失了所有力量,瞬间变成一条大白蟒,无助绝望地挣扎。我闯入屋内,问:“许仙呢?跑了?我知他一定会跑掉的。”

  姐姐颓然地指了指房间的另一端,那里躺着一个人,手中还扯了半截纱帘。他,无声无息地,躺着。

  我惊了半颗心,小心地踱到他身边,伸手探他鼻息,没有;探他脉搏,没有;探他体温,没有。他竟什么都没有了。

  我一时间消失了感觉语言意识,无比空虚。他那样的一个美少年,曾经吟诗作画,曾经体贴温柔,曾经欢歌笑语,纵有千般不是,我现在记得却只有他的好。我原谅他,怀念他,承认原本深切地爱过他。但他突然就不在了。

  素贞撕心裂肺地摇晃着他,突然间止住了哭,直直站起:“都是我不好,我吓死了他,我要救他!”

  “怎么救?姐姐,已经阴阳两隔了,不若把他葬了,记住那些美好,我们回家去。”

  素贞不理会我,一跺脚,便要走。

  “姐姐!你去哪?”我扯住她。

  “小青。”她悠悠地转过脸来:“我去昆仑山盗灵芝草去,这或许是最后的希望。你替我好生看好他的肉身,倘若我三日后还未回来,你就替我葬了他罢。”

  不回来?怎会不回来?她为了一个男人,连我,连家,甚至连生命都不要了。那许仙并不是个值得的人,还不如法海伟岸坚定。

  对了,法海,我怎没想到?若不是这贼秃驴,如何会沦落到这般光景?我要寻他去,我要报仇!

  只待我陪姐姐盗得灵芝草,我便去找他,他怎容他轻易乱我的方寸?

  但我并不确定我去寻他是否真为报仇,我只知自己要见他。那一切谜底只好等到见面后慢慢揭晓。

  不要命的女人夺什么都占尽胜机,那鹤童招架不住,被素贞抢到灵芝草,她迅速递与我:“快!快回去救相公!”她继续酣战着,她只要救相公,而自己,只是心外之物。

  我一咬牙,拼尽全力飞返。

  嚼烂了灵芝草,送至他嘴边,那一刻,我犹豫了,他若醒了,还会否有睡去这般可爱?但我无从选择,自始至终,我都没有选择的机会。

  他悠悠回转过来了,“小青——”他认得我。“小青——”他虚弱地反复唤我的名字,在黄昏瑰丽的色彩里,仿似从前。

  他过来握我的手,我一狠心推开了,他不解:“何以小青要这样疏远我?我娘子是蛇精,我怎敢与她相守下去?还是小青你好,聪明活泼,趁我娘子不在,我们一起走吧。”

  我怔怔地看他,素贞还在拼死决战,他已邀了另一个女子共同脱逃,干干净净。我跟他那么近,一瞬间,竟在人海中消散了。我再也找不到那倾心相许的许仙。

  这不堪的境地,如果永远处于谎言之中,怕也是美的。只是法海又为何要揭穿呢?即便是事实,揭穿总不比不揭穿好。我将所有的怨恨放在法海的身上,我要找他去!

  但我只在漫无目的地奔逃,去逃开难堪的境地,逃开迷乱,和逃开“过去”。就这样,我撞到一个人。

  是他。那个有伤痕的男人。

  我终于见着他,仿佛千千万万的水都汇于一处,在我心里浅浅流过。

  “阿弥陀佛。”他伸出红漆禅杖拦住我的去路,坚定地。

  我没好气的:“你要么让开,要么与我对决!”

  他微微一笑,“阿弥陀佛。”我望见他好看的牙齿,轻轻触动了一下。

  他不动不怒不说明,我躁得要全身而起,又恐自己的功力太浅,他那般挺拔,即便是影子也要把我压倒。我突然间软弱起来。

  “小丫头,你回去吧,和你姐姐好好修炼,早日修成正果,不要为害人间。”

  什么?他—要—放—我?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只是单纯地放了我?抑或有陷井有弦外之音抑或还有其他?我不甘心,决定探他一探。

  “师傅,我姐姐真心爱许仙,人世间也就百年,晃眼就过去了,你就通融这些年罢,等到许仙死了,我们再回去不迟。”

  “你还敢讲条件?人妖殊途,绝不可以在一起!”法海丝毫不让步。

  “这是‘爱情‘,师傅,你不懂爱情吧?”我凑近他,幽深地望着他。

  “哼!”他极轻蔑地还我一个似笑非笑。我又羞又愤,他也是一个男人,男人难道还有意外么?如那衙役,如那许仙,即便是虚情假意,也懂得表现出来。何况,他还有伤痕,有伤痕就有弱点。

  我大胆地走近他,将自己枕在他的胸前,有些怯懦地感受他浑身散发的温热。他盘坐如石雕,隐忍淡漠,急念经咒。我突觉自己洗净了铅华,连眼神都彻底澄净。他望着我,又似乎并未望着我,只是目光不再凶悍。

  我生出许多怜惜,象对待最至亲的人,用手指抚他的脸颊,然后抚到他的伤口。那伤口一点点变暗,他的脸开始痛苦。

  “师傅,你听见你的心跳了吗?”我的声音如羽毛落下般温柔。

  值此关头,他突将我推开,

  “妖孽!坏我修行!”

  他当头一杖冲我劈下,我闪身不及,长发被扯开,千丝万缕的烦扰。我站在对面,错愕地望向他。

  他全无半点怜悯,又是一杖劈下,我丧失了力气,茫然地站在原地,我即将死了,在完全的迷惑当中死掉,在莫名的失望当中死掉,既回不了苏州的家也回不了杭州的家。

  但——

  那杖在我头顶上方赫然停住了!

  然后,他迅即地掉转身离去,什么理由也没有给,只有背后的那道伤疤触目惊心。

  他把我抛下了,不要了,丢弃了。

  我失魂落魄地回去,姐姐已经回来了,许仙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只道是在花园里看见一条蛇,被吓昏了,幸渐渐回转。于是谁都不提那往事。

  我不念往事,只念现今。今夜连月光都没有,我独自踱在桥上,生出五百年来最强烈的孤寂感。我不敢睡去。

  有两滴温热的东西从眼里滑下,经过脸颊,腮边,和嘴角,我等着它们的殊途同归,但,它们只是分别落入了湖心,是两滴互不相干的液体。

  “小青,你变成一个女人了。”素贞不知何时已站我身后,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是呵,我竟有了真正的热烈的眼泪,即便对许仙也不曾有过。可是,做女人又有什么好?我除了疼痛还是疼痛。

  以为从此可以相安无事,但事件从开始就直下,到了如今,只是离毁灭更近一步罢了。就这样,许仙不见了。

  “我去找他去。”素贞冷静地,“相公不是自愿的,定是那法海破坏。”她无论多大的艰辛,也不愿相信她的男人抛弃她,因为即使身体伤痕累累,也还有灵魂,相信则连灵魂也没有了。

  在夕阳的映照下,她坚定的脸仿佛一个悲剧,而我定会陪她去,所以我也成了悲剧。

  我又要去见他,满心的不知所措,明明想见的,却情怯了。何况这次相见,既不美好也不温馨,我是要去拼命的,他是要生生剥离我幸福的。

  好!拼上了!不管前尘后事了。

  我们一路向西追赶,见到镇江,天下第一江山,见到金山寺,依山而造,鳞次栉比,见到他和他。

  法海弄了玄虚,保住了山头。我们能望见,却不得靠近。在这边和那边,远得象天涯。我们只有等到次日,才得以进到山门。

  素贞谦卑地,委屈地向法海揖了下去:“师傅,我与许仙真心相爱,你念在人间真情,放他回来吧?”

  我站在后边,一语不发,那法海也不瞧我,两个对峙的陌生人。

  “你不要痴心妄想,贪慕男欢女爱,逾越本分。你俩回去吧,好好修炼。我也就当算了。”法海声音不厉,却掷地有声。

  我感到晕旋,好一句“痴心妄想”,把千百回的纠缠都统统归拨为尘埃。我对他,也是一样的吧?

  “那许仙呢?我相公呢?”素贞绝望中开始迷糊,俱都清楚,她还要问。

  “他当然在金山寺,庭院静好,岁月无惊。”

  素贞要崩溃了。

  我终于按捺不住,拔剑而起:“你,凭什么要欺负我们姐妹俩?我们只要一点点人间温暖,不过几十年的功夫,你都不舍得给?!”

  素贞站起阻止我,复又扑倒长跪不起:“师傅,行行好,我要我的相公‥‥‥”哭到几乎背过气去。我提着剑浑身发抖,那般骄傲的姐姐,竟为了一个不值的人退到如此地步?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我也掉下泪来,来不及抹干。

  法海漠然一笑。

  我受了伤害,豁出去了!凭剑向他直直刺去,素贞也陡然站起,与我携手,一并去救那心思不定的男人。

  我急气攻心,一剑紧似一剑,好像集聚多年的怨愤一并迸出,眼瞅着一个空档,我直捣法海的心窝。

  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我莫名地住了手。我停在那里,想到他在我手指触摸下的眉眼,想到他温热的胸口,想到他后脑的伤痕。

  疼。

  真的是疼了,我的迟疑为自己添了一道伤口,法海反击了,他并不怀念,也不疼惜,他并不象我。

  “小青——”素贞用最复杂的眼神看我。然后拉起我,逃。

  “明日午时,我会把你这金山寺淹了!”素贞的话语荡在云间,是决心。

  法海笑:“真幼稚!明日许仙剃度。”他笑她,笑我,笑爱情,他笑我们统统都是幼稚。我不忍回头看,心一点点地冷掉。

  那一夜,伤口合愈,但其中仍然脓血翻腾,只不展示,悄悄地疼痛着。原来有的伤口是永不会痊愈的。

  天刚明,素贞和我便号令三千水族齐齐聚集金山寺门。但寺庙出奇得平静,一切都在法海掌握之中。他是有备而战:

  “天兵天将,快来追捕青白二蛇!”

  我一惊,他要致我俩死地!速速发动大水,可是水升寺也升,竟遥不可及了。我负气地用尽全身解数,却不知道缘由为何。

  正杀得酣,素贞却楞在那里,连连退缩,我急问:“姐姐怎么了?”

  “我怕是动了胎气。”她疼得挣扎不起。

  这节骨眼上,我只得拼死保住她,一边瞅个空档好逃将出去。但被团团围住,哪里有我们的出路?我从任何一条路逃遁,都被法海撵上:“妖孽!你还往哪里逃?你不懂殊途同归的吗?”

  正着急处,有人大喊:“莫开杀戒!莫开杀戒!”原来是那南极仙翁,莫不是记着被我们盗去的灵芝草,亲自来寻仇了吧?

  老头儿捋一捋胡子:“我是来劝架的,不是来打架的。这白蛇怀的孩子是文曲星转世,各位请高抬贵手,放她们一条生路罢。人间的爱恨情仇由她们自行去解决。”

  呵!想不到最通情达理的竟是这老头儿,素贞也感激不尽:“只是我要我的相公,这孩子不能没有父亲。”

  亏她这时候还想着相公,我道:“要个父亲来做什么?是虚妄的责任还是虚妄的名号?”

  素贞痛苦地,终于下了决心:“走!我们回家。”

  辗转了许多,又回到开头,仿佛这过程都是白费,空多了一身伤痕。我从苏堤到白堤,过断桥,看晴湖雨湖夜湖,终于是回了家,让牵肠挂肚落了定。

  可是,我明明有不能忘却的,是什么呢?

  “相公!”我惊奇地回头,见素贞悲喜交加地对远处的人喊道。

  是许仙,他居然回来了。他回来做甚?!我怒气陡生,冲上前去将他二人隔开。

  “滚!”我声音都颤抖。

  “小青你听我说‥‥‥”他委屈地拉住我。

  “滚!”多一个字都不给他。

  “小青——”她还护着他,“听他怎么说。”

  那许仙是何等聪明之人,并不给任何解释,只说:“娘子,我们回家去。”

  一个“家”字,是温暖依靠安全的代名词,他可以给她一个家,但是我没有,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果然,素贞心软了。她彻底原谅了一个不值得原谅的男人,女人就是这点犯贱。她反复猜忌,反复怨愤,又反复原谅,无论她说自己多么铁了心,到头来都是枉然,就这么轻巧地简单地无惊无险地——原谅。

  我突然间没了立场,仿佛从头至尾做了一回小人,不堪。

  “唉哟!”素贞又疼痛起来,“小青,我怕是要生了,你会不会‥‥‥”这个时候不会也得会,难道指望那许仙,他只会在一旁无助地搓着手。

  在很多时候,男人不可依靠的时候,女人只能选择坚强。我横下一条心,姐姐只有我了,我要他们母子平安。

  终于哇地一哭,尘埃落定。

  我也瘫坐一旁,与那孩童一般彻底简单。

  “姐姐,姐姐!是个男孩!”我喊道。素贞欣喜地探过脸来看,却在这时,起了异风。

  “孽畜!你哪里逃!”他身穿葛布单衫,外披袈裟,脖颈挂一串熟褐色佛珠,手中持一根红漆禅杖,如初初见面。

  我站起身,明明刚刚见过,却似隔世。

  “孽畜,现你的孩子已出世,快快过来归伏吧!你不要再虚妄了,那许仙是我放来查探你的。”说话间,银灰色的钵已迅速罩下,是万念俱灰的颜色。

  “相公,是不是真的?”她不躲不哭不挣扎,她只幽幽地寻求一个答案。

  许仙低头不答。

  “是不是真的?”她虚弱了,“是不是?”

  许多答案是不需说的,因为谁都知道。她却苦苦究底要给自己一个伤害。

  “许仙!你还不躲开,否则连你也一并收了进去。”法海喝道。素贞也望着他,幻想他能与自己同生共死。

  钵又压低,即将合拢。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见许仙极迅速地抱头鼠窜到一边,那样无情和可笑。素贞也看到这一幕,竟立即平静了,眼神是看不懂的爱恨,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会不会选择从未开始?此刻的她一片清纯从容,只望向我:

  “小青,千万不要象我一样。”

  法海成就了,合上盂钵,压于雷锋塔下。我浑身发冷,几乎丧失了理智,望着身畔瑟缩的许仙,难平满腔的恨意,我举剑对准他的心窝刺了下去!

  许仙甚至来不及叫喊,只留下最不清晰的眼神,不可置信地倒了下去,如凄艳的罂粟花败落了,莫名其妙得好看。

  我放松地微笑。

  法海惊觉,转头向我掷来佛珠,恰恰套住我的七寸,我顿时被打作原形,无限凄酸。我竟如姐姐一般不懂反抗,一心只等着他来收。

  这样一个伟岸坚定的男子,已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潜入我心底。他早已察觉我的心意,却不曾说,只无声地拒绝。他或许是最后一个我想嫁并爱着的男子,在许仙之后艰难生出的小小希望,但被他轻轻扑灭了。我记得初遇,记得淡漠,记得伤口,也记得日夜的思念。我突然明白他的疏离并非因那身份,而是与身俱来的伤痕,那后脑的脆弱。

  我可以给出幸福,却不是他要的幸福。我一个妖精,竟爱上要收我的人,正应了那句“痴心妄想”。我即便有痛,也不要他体会。

  人妖殊途,这次未必能够殊途同归。

  我闭上眼,一如初生婴儿干净乖巧。可是许久,他没有动手。

  他叹口气,眼光从未有过的温柔:“你走吧,回去好好修炼,希望下次见你的时候已成正果。”

  下次?还有下次吗?那会是怎样的光景?我以为转身离去的时候,就是两隔了。走,是给自己一个了断。虽然明明是我离开,谁又能说不是他先自离开?

  我不要修炼,不要成正果,不要变成人,我只要做一个小妖精,省却许多烦恼,我做我的小青去。

  多说无益,我没有问他的情意,既然结果只有一个,那些过程都变得毫无意义。我没有泪的伤心,个中缘由不足为外人道。我不断地走,走,走。

  可是,我去哪里?

  对了,我还可以回家。是的,回家。

  将姐姐的孩子许仕林交予一处人家,我又回到自己的西湖。那串佛珠套在我的七寸上,成了一个桎梏,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分,便被打回原形,我夜夜疼痛,却要忘却疼痛。倘若真有一天与他碰上了,我也要笑厣如花地面对。

  本来的,曾经再旖旎,那也是曾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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