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wice/
一
天台被整个阴天的灰色笼罩,人民警察的正义发声,穿插救护车不绝于耳的鸣笛声,楼底川流不息的车辆,以及,熙攘攒聚的看客人头。很好,阵仗都这么大了吗。我那把爱我说得比唱戏还好听的爸妈,怎么还是没个人影。也成,没有等他们的必要了。
腰带经风一吹,飘到很远的地方。纵身跃下的那十几秒,我的心里,有一丝快感。当我的尸体被冰冷洁净的白布盖上时,爸妈定会在众目睽睽下,演一出撕心裂肺的丧女之痛,紧接着,我被送入太平间的后一秒,他们,拾起眼泪,联系律师,平分财产,结束婚姻,各寻新欢。想来可笑,经世十七载,未曾寻得一爱我之人。
二
“你终于醒了。”一缕夺目的阳光径直钻入我微微张开的瞳孔,我看不清他的样子,如同尚未聚焦的相机镜头。他的声音低沉而轻柔,喃喃的字语掠起他好看的下颚线,听在我的耳中,仿佛是,下满大雪的十二月,我独倚金戈壁炉的温暖。他走了,腰间挂的玉佩环环相撞,发出清脆澄澈的响声,我才恍过神来。
台基上点起一袖檀香,古琴涔涔,地铺白玉,有潘玉儿步步生莲之气韵,却丝毫不显奢靡累赘。是个富贵主儿,而且极有品味。我低头打量自己,一袭浅蓝色的翠烟留仙裙,腰间系着墨白色的淡雅丝带。这场景,这装束,我怕不是……穿越了?“小姐,您醒来后一直静坐在榻上,一言不发,已有一壶茶时间,王爷吩咐我们伺候您梳妆用膳。”小丫鬟话音一落,我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太疼了,或许是我生前造福太多,命不该绝。
三
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我,也能拥有爱。
我为他煮茶泡酒,外加有红豆点缀的糯米饭。在梅花骨朵儿肩并肩接踵而至的腊月,烧一炉火,煨一壶酒,下一盘棋。
月光浅浅,云烟氤氲。暖黄色的蜡烛微光下,他看奏章,我画小人。秋风席起一角,灯火稍晃,夜深,我在他的怀里,逐渐熟睡。
上元佳节,火树银花燃亮了大街小巷。灯火通明,我和他,十指紧扣,在水波涟漪的江边,看泼墨山水,看人来人往。
嗤之以鼻的针法,绣几朵苞蕊秽满的小花儿,在给他的锦囊上。接过锦囊,他轻轻打量,目光停滞在东倒西歪的朵朵小花上,他低头一笑,绽开好看的眉眼,像春季限定的山间暮霭,温柔而迷人,我啊,有一千零一次心动。
季秋骤雨连绵不绝,我染了风寒,他不在府上。那夜我噩梦连连,认知里满是生前沁入寒骨的孤独与疼痛,想起天台上历历在目的种种,十二对神经不约而同地牵起我痛入心扉的过往,那一夜,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处于哪一个时空。
“王爷对小姐可真是好啊,昨夜听说小姐染上风寒,硬是快马加鞭赶回家来,悉心照料一整夜。”
“可不是嘛,我进王府十余年也不曾目睹王爷笑颜,昨夜他望小姐时,嘴角那淡淡的笑意,可是温柔出水。”
我在小丫鬟的低声细语中缓缓醒来,是啊,于世人,他冷若冰霜,分明的棱角写满疏远感。于我,他温和的、如同月牙一般的笑容,着实治愈。
从第一棵柳树里抽出第一支新芽,为他写一封情信。缀上冬日的最后一朵梅花,零零碎碎粘着洁白的雪花片。信笺,是去年秋天第一场落日时捡的最后一片落叶,金黄色,很灿烂。信的结尾,是我最喜欢的一句话,“跋涉千里来见你,在最初和最后的雪夜。”
无数次遐想,同他,在宇宙的温柔里,厮守一生。
四
那日同他在茶馆听书,众人你言我语,战场失利需送礼和解传得沸沸扬扬,而这个礼,大抵上,是要和亲吧。他皱皱眉头拂袖而去,回到府上后便锁了自己一日。也是,他是王爷嘛。为国事奔波,情理之中。
第二日他被急昭入宫,这样的情景,屡见不鲜。可不知怎么的,我这心头,淌上了酒,略显不安。
七日后,是我生辰,二十岁。他命人替我梳妆打扮,于我桃李年华之际,见他母亲。
马车渐行渐远,我抵不住困倦,沉沉睡去。待我醒来时,京城的热闹喧嚣早已杳然,我拉开帘子,只见窗外,黄沙弥漫,映入眼帘的荒芜之地,紧迫地侵蚀着我的每一寸肌肤。
“停车,停车。”我用力地拍打着轿子的侧壁,行路的哒哒声稀稀拉拉地停了下来。
“我要见王爷。”
“王爷临时有公务要处理,已被召回京城。”
“那我们回京。”
“这可不成。咱家可是答应了王爷,要把小姐完好无损地送到目的地,启程。”
尖细刺耳的音调瞬间点燃了我细胞里的汽油易拉罐,不经三思,我一脚踹翻了纸制的轿门,“什么破玩意儿,你奶奶我生前大闹天宫踢翻水帘洞的时候你还在喝奶呢你。”轿门随着话音落下的旋律乖乖打开,我一手拎起他的耳朵,“带我回去见王爷。”
几个侍卫团团围上,松开了我。老太监一手捂着耳朵,一手颤抖地指着我,怒气冲冲地吼道:“你睁大眼睛看看,这是通往西域的路。皇上要把你献给和亲王,你这辈子都别想见到王爷了。”世界忽而静止,绝望的思绪缠绕、蔓延,我被麻痹、被吞噬、被尘封,就在这短短的几秒,我回忆起天台纵身跃下的快感,我活了两世,两世都活成了傻子。
五
我到了。这里天冷,风很大,人们很热情。我不与人言,吃得极少。我不流泪,只会呆滞凝视前方。我偶尔想起他的笑,想起他眼里的万象山河。如今,光影变迁,诸事更迭,山河不再。罢了,就当春光一梦。
后来我听言,他娶妻生子,阖家欢乐。
也罢,初见时我就该明白,所谓门不当户不对,更无父母之言媒妁之命,谈何婚配,谈何偕老。只是我置身黑暗,突然有一束光,打得我,措手不及。
我读书时有一句话。
“林深时见鹿,海蓝时见鲸,梦醒时见你。”
“可我,树深时雾起,海蓝时浪涌,梦醒时,夜续,不见你。”
六
人死两次就没意思了,所以我选择活着。
白天和小牧童放羊蓄牛,连绵起伏的小山坡上,有五颜六色的花花草草,和亲王带我闲逛,到别的营帐聊家长里短,游牧民族善良而热情,赤诚而率真,与京城表里不一的王亲贵族截然不同。夜晚,我在帐篷里的暖黄油灯下,读一卷书,喝一碗奶,安然熟睡。和亲王对我,很是敬重,大抵是,如同兄妹般相处。
四年来,每夜,月意正浓,会念他,但无碍。
七
中原再三冒犯,和亲王下令反攻。他曾与我谈及此事,我不做声,我并无任何国家归属感,更何况,我本不属于这个时代。中原将我抛弃,他也将我远送,我无需有任何怜悯与同情。
听逢中原战乱,民不聊生。那他呢,他还好吗。
那夜钟锣长鸣,星火燎原。我披上大衣,从帐篷里出来。随行的丫鬟侍从们纷纷跪地,泪流不止。
王爷亲自带兵出征,葬身沙场。
小侍卫跪着扯我的裙角,泣不成声。“小姐,我们王爷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你啊。皇上以你的性命要挟……”
“够了。”我打断他。我用上千个日子去拼命忘掉的人。上千个日子,去忘记的,那个人。
我每次见他,就在心底偷偷画一朵炸开的小烟花。他一笑,我就涂涂画画,把小烟花,开成圣诞节迪士尼里的烟火表演。
所谓,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八
“医生,医生,我女儿她动了,动了。”
我睁开眼睛,冷冰冰的天花板,白花花的病服。
梦醒,花落。
“听着,我以后啊,要发明一个英语单词。把我们俩的名字,藏在里面。众口相传,千秋万代。”
有缘再见啦,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