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相见 动如参与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第一次读到杜甫的这首诗便有深深震撼,时隔数年每每相见,心头的那份触动依旧有增无减。我与杜甫彼时的心境千差万别,时代背景也有天壤之分,却在千年之后引动情思,”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想来离别与重聚,欢喜与惆怅,是人类永恒的话题,想见而不得,相见而生怨怼,却又是人类永恒的矛盾。姑且让我用此作为题目,虽有沉重夸张之嫌,毕竟我还没有这样的年龄与阅历,但着实难掩对它的喜爱。
离愁别绪,与伤春悲秋一样,是文学作品尤其诗词的经典题材,因为它实在包含了太多的情感太多的思绪,不得不换化为或灵动或新奇或旖旎的诗句记录下这滴滴点点,丝丝缕缕。吕本中有首《采桑子》:”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恰似江楼月,盈满还亏,盈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当时极爱这首词,爱它颇有民歌风韵,深得回环跌宕,一唱三叹之妙,爱它吟咏起来的齿颊留香。如今读它,感动的更是女子一片晶莹的心意。多少日夜的凭栏远眺,望尽天涯,跌入眼眶的时时刻刻却只是那轮明月,陪伴自己的也唯有那轮明月。恨君不似,又恨君恰似,这恨里其实也满载着期盼与祝福。《春江花月夜》里有“愿逐月华流照君”,若真不能相聚,真不能重逢,那就唯愿自己追随月光长伴君侧。这样简单深邃冰莹醇厚的爱,着实令人感动,令人震撼。
崔莺莺送别张生之时的“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枫林醉,总是离人泪。”哀婉动人,离人之泪也滴在你我的心上。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曾经一直以为这两种意境是有高低之分的,有我之境是浓烈的,热切的,无我之境是淡然的,拔俗的 ,但孰高孰低一时半会儿还真无法定论。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倏忽发现这两者实为同一事物的两个侧面,亦或感情表达的两种渠道。有时的心境,看山是山,看水是水,那强烈奔涌而出的热切感情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我同欢笑,同哭泣,一同体会着喜悦与哀愁。故李白亦有“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之句,李煜亦有“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梅花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之句。而有时的心境呢,却是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送别之时的惆怅,分离之时的痛楚用极淡极淡的话语说出,方觉用情之深。故王维有“但去莫复闻,白云无尽时”之句,刘长卿有“荷笠带斜阳,青山独远归”之句。梁实秋说,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大风大雨,我都去接你。送别时的难舍难分,送别时的伤心痛楚,连诗人都不忍面对,又何况你我?心中的千言万语,倘若能化为诗句,字字句句都是我纯粹无暇的心意,丝丝缕缕都是我难以言表又百转千回的情思,这样诗怎能不流传千古,怎能不在千年之后重重叩问我的心扉?
李白《长干行》里写“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曾与友人说,李白那样潇洒豪迈的男子,写起女儿情态来竟能如此传神,看得人心都醉了,果真天才就是天才。这首长干行,也将离别的缠绵悱恻写的真挚动人,想来真情自古都一样,情深至斯,令读者不觉痴了。这里再引用一下某人作文里的一句吧,“春天的情绵,尝过一回,便痴了”,是的,这千古不变的离愁别绪,尝过一回的,便痴了,没有经历过的,也会被澎湃的爱与思念所打动。“十六君远行,瞿塘滟预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通信的不便,距离的遥远,使这思念更加绵长,使这相思更加绵醇,使这无尽的爱随着时间更行,更远,还生。我常想,人生还是不要太过便捷,生命还是不要太过易行,正是有这想见不得见,重聚似无期的亘久,才能让我们的喜怒哀乐,让我们的多情细密,让我们的缠绵哀婉,随着时间的沉淀,更加刻骨铭心。而生之为人,与动物的区别不就在于我们能体会,能感受,能爱,能思念,能有如此多惆怅哀伤痛楚喜悦讶异缠绵甜蜜凄婉种种感情,来延展生命的宽度,加深生命的厚重,不至于在激流的社会中漂泊无依吗?
写到这儿,愈发感觉只有老杜的这句诗方能作为题目压住全文,因其深沉的感情与深刻的笔触。怪到世人评价他为“杜工部之沉郁”,也唯有他的诗可担起沉郁二字,无论是书写乱世的颠沛,还是平生之志向,甚至是一些闺怨景物诗,都自有其沉郁的味道。这首《赠卫八处士》亦是如此,好似香菱所说,读之就像口中含了千斤重的橄榄,但又越品越香,越品越有韵味。想到《红楼梦》第七十回,宝玉读着《桃花行》这首诗不觉滚下泪来,宝琴问他此诗由谁作,宝玉说自是潇湘子手稿。宝琴笑道是她所作,宝玉说口吻语气迥乎不像。宝琴便说这就是你不通了,难道杜工部就只有“丛菊两开他日泪”之句吗,也有“红绽雨肥梅”“水荇牵风翠带长”之句。宝玉便道,虽如此,我知道姐姐也断不许妹妹如此作,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每每读到这里,我都会鼻中一酸,心中涤荡着满满感动与温柔。想来每个人都是自有风格的,哪怕你换尽题材,虚作腔调,也难掩透出的那股自己的味道。“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他果真是最了解她的,也果真是爱她入骨,爱她到灵魂深处。只消一首诗,只消一句话,他便知她冰莹的心意。的确,唯有他明白那一字一句都是心灵的倾诉,字字句句都是她对于生命的热爱对于美的极致追求。他了解,他懂得,就足以令人潸然泪下。黛玉所作诗词,他都以圣洁之心去品读,从心灵深处去体悟,去了解她的每根神经,去体察她的每根纤维,然后给她舒适的宽广的绵绵无尽的关爱。我一直认为宝黛之间的爱强度不够,或者换言之没有非常大的韧性可以一起面对风雨,因为他们的爱太精致,太纯粹,太纤弱,太不食人间烟火,故而易毁灭。但若论纯洁,若论灵魂的契合, 若论彼此的交心,当真让人魂牵。这样的灵魂伴侣就像有人对郑板桥书法的评价,不可无一,不可有二。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这份深沉与沉重又一次重重地敲击着我的心扉。这些令人千百年读之不倦的诗句,这份无视时间空间的深沉情感,这种只要人类存在就不会湮灭的离愁别绪,充盈着我们的生命,感染着我们的灵魂,让我们在平静之余聆听到心底的花开。生之为人,能感受,能体悟,能有这么多的喜怒哀乐面对生命的安排,能有这样缠绵动人凄婉哀绝的心思情致,能有这样细腻感人百转千回的笔触书写,真是莫大的幸福。愿我们每个人都能用心去体悟,用心去爱,用心去思念,将生命延展为心灵的宽度,用心灵书写灵魂的深度,用灵魂铸就生命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