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赋探源
景帝时,枚乘作《七发》,时武帝为太子,好之,及登位,策诏枚子,以其老矣,乃以蒲草裹车轮,欲载至而一见,未之京师,病亡,帝悯之。及观《子虚赋》,有恨与作者不同时之叹。时蜀人杨得意为狗监,言同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上惊,乃诏问相如。相如遂上《上林赋》,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亡是公”者,亡(无)是人也,欲明天子之义,故虚借此三人为辞,以演天子诸侯苑囿之盛,其卒章归于节俭,因以风谏也。帝览而大悦,拜为郎。赋之大兴,乃至此。
汉武帝《毛诗传》云:“登高必赋,可为大夫。”诗分六义,其二曰赋。赋者,铺也,铺采张辞,发挥欲丽。昔荀子作《蚕赋》,自相环节,反复绘饰,虽曰小赋,实谐隐之文,及宋玉作《对问》,辞赋乃滋。汉赋固源于楚辞,楚地性灵,体物察情,山川烟云,鸟木鱼虫,俱可入辞。金相玉质,华辞尧章,圆润如珠玉,细腻若抽丝。嚢者,端木子贡利口巧辞,田常欲作乱于齐,惮高、国、鲍、晏,故移其兵欲以伐鲁,孔子闻之,独遣子贡至齐说田常;使吴说吴王,之越说越王;至晋说晋君,皆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继而去晋返鲁,遂成吴齐艾陵之役,借吴军大破强齐,以解鲁国之危,吴军获七将军之兵而不归,依子贡之言,以兵临晋,晋、吴争强,乃成黄池之战,晋人击之,大败吴师。越王闻之,涉江袭吴,去城七里而军,吴王闻而归,与越战于五湖之上。三战不胜,城门不守,越遂围吴王宫,杀夫差而戮其太宰痞。破吴三年,东向而霸。
太史公赞曰:“故子贡一出,存鲁,乱齐,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有变。”此战国纵横家之流,驰骋唇舌,铺排事理,曲陈时势以成其事,使七国王侯欣然拜服。苏秦、张仪、范雎、蔡泽悉以为富贵,安居则天下无事,投足则六国震恐。《孟子·滕文公下》载:“公都子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孔孟以仁义说天下之君,方乱世而讲仁义,诸侯务于征伐,而仁义者恶言刀兵。孔孟之才非不及纵横派者,实守道者不可方圆以成其事,故二圣虽贤,不容于时,唯著文述论以垂后世。
观孟子对问、寓言之属,纵横家游说之辞,铺陈有度,博采广收,皆类有赋形,若赋之源起乎是乎?自宋玉《对问》后,东方朔《答客难》、扬雄《解嘲》、《解难》;班固《答宾戏》;张衡《应间》;崔骃《达旨》;蔡邕《释诲》;郭璞《客傲》如是者众矣!鉴其文辞,悉如孟子对问之属;论其为人,发愤而言志,洞察以明理,皆身挫而道胜,时困而情泰者也。自枚乘《七发》首唱,作者旋踵,傅毅《七激》,清晰厄要;张衡《七辨》,细致靡丽;崔瑗《七厉》,义正辞纯;陈思《七启》,才博而辞宏;王粲《七释》,明辨于事理,凡是种种,以“七”赋篇者,往往不绝。
至于不足处,则莫不高谈壮语,夸耀服馔,粉饰苑囿,逸于狩猎。性情所至,造字以适其意;声色之极,蛊媚而曳其姿。扬雄所谓“驰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者也。
当汉武之世,天下一统。自高祖立汉讫于武帝,凡百有余年,先是高祖定秦灭楚,武功积年,功臣绛灌之辈皆鼓刀屠狗贩缯出身,萧曹之属悉为刀笔狱掾末吏,而高祖又起于微贱,不读诗书。楚人陆贾以客从高祖定天下,名有口辩。贾时于帝前说诗书。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得之,安事诗书!”贾曰:“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乡使秦以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高祖不怿,有惭色,谓贾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及古成败之国。”贾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称其书曰新语。
虽然,高祖、惠帝、吕后之际,百废待兴而务于内乱,文景之世,窦太后好黄老,务在养民,至于稽古礼文之事,犹多阙焉。故贾谊多才,浮湘口以吊屈原,晁错多智,衣朝服而斩东市。由是智能之士,裹足而不前矣。
武帝初,卓然罢黜百家,表彰六经,咨海内而举俊茂,与之立功。兴太学,修郊祀,改正朔,定历数,协音律,作诗乐,封禅彰功,绍周洪范,号令文章。外命卫、霍驱匈奴于万里之外,使之不敢弯弓而射马;内修明政,挫淮南累世不臣于未发,使南北一统而宾服。
武功既济,文章固宜赫赫。于是董仲舒、公孙弘、司马相如、汲黯、主父偃、倪宽、朱买臣、东方朔之属沛然而进阶,公孙弘尤以治春秋为丞相封侯,天下学士靡然乡风。天子之德如风,黎庶之德若草,草上之风,必偃,于是乎天下士子响其应而助其势,铺排文章,浩浩数万言,简章篇什,满溢京都;至此,则短诗不足以表其功,楚辞不足以承其意,遍览文体,唯赋为然,而天子又好之久矣。
故赋于汉之所以大兴者,于天子之好则一;于国家之盛则二;于时运之合则三。及成帝好相如赋而扬雄见进,雄仿相如作《甘泉赋》、《长杨赋》。然成帝之世,去汉武已远,国运日危而天子多欲,边境事烦而内有外戚之忧,故扬雄不若相如得时,遂潜心以作《太玄》。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钜衍,竞于使人无以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飘飘有凌云之志。由是言之,赋劝而不止也明矣。又以其语颇似淳于髡、优孟之徒,非法度所存,贤人君子诗赋之正也,于是雄辍而不复为。
后世之赋,若张衡《二京》、左思《三都》者,虽承盛世之遗响而为大赋,实欲宏辞广文以炫其才者,是为赋之末矣,反未若蔡邕《述行》,虽短,亦适时之文也,言之以时情,洞之以事理。而是时,赋复归于平淡,与世俱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