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肯定是我爸上辈子翻了脸的情人
一大早乐山的老同学发来张水漫金山的照片,附言你老爷子家泡水里头了。我回复谢谢关心,老人在七里坪避暑不在乐山。想了下觉得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不过还是打个电话给我爸,没接。我又拨我妈的电话,妈在那边已有哭腔:你爸昨天非要回乐山办银行卡,你不要担心,有米有面就是涨水了要趟水出门。你爸不听劝,你说了暴雨黄色警报的。
“没法呀,你爸有脑梗,我只能跟到他回乐山呀。”
正说着老爹的电话进来:我女啊,你们成都遭水淹了哇,严不严重哦,乐山还好没有受灾,我在银行办卡,他们请我喝咖啡呢。
你就装吧,我心中有千万匹马奔过,妈说你们房子泡起在看海了!我们过来接你们离开?说了暴雨不能外出永远不听!“你咋个能够这个样子?我是你的孙儿哇?不要你管!”隔屏我也知道他脖子红了,青筋起了。
人说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情人,我肯定是他上辈子翻脸的情人,上辈子永不相见的情人。
八岁我准备离家出走,找我远在他乡的妈并劝她离婚,被拦截;
九岁我妈探亲到家,正看到我爸喊我跪下我就跪下了的一幕,被气得人仰马翻,提溜起我的耳朵就骂:你那么没得骨气喊跪就跪。我幼小的脑瓜子飞快在转:我是顺势站起来还是保持跪姿?
十岁学写作文,别人写父爱如山各种腻歪,我写我爸在菜市场买菜偷摘菜农的大白菜叶子,顺小葱香菜,和农民伯伯分毫必争。
我曾在无数个被揍后的夜晚想象自杀后,我爸追悔莫及抚尸大哭的样子。直到有一天看《哪咤闹海》,动画片里哪咤对着李靖说,我把你的肉还给你!我泪如雨下哭得肝肠寸断,成为六一节欢乐电影院里眼泡最肿的仔。
这部电影给我最重要的成长勇气,我下决心活出人样,让我爸老了丑了看我风风光光,我却不理他。
很多年后我长大成人,没有风光如愿但也过得尚好,不敢不理我的老爸。
我曾在大学谈了场短暂的恋爱,我问男生,你打人不?
后来老公向我求婚,我问他你打人不?他说不会一辈子不会。
每个姑娘对心宜的男生有诸多期许,她们有好多标准要求,我的要求很简单:不要财务男,不要打人的男生。其实归纳成一点:不能是我爸那样的人。对,我爸是会计。
老爸最后一次对我动武是在我新婚后半年,他数次表达对我们大手大脚过日子的痛心疾首,有一天在家堵住我要求统管我新家的财务。我拒绝并对他说了很多绝情的话,这些话刀刀见血路路封喉,终于等到这一天,我爸赏了我一耳光之后自动终结了他的武统时代。
那一年我24岁结婚很早,我以为自己会孤独终老不相信婚姻男人和家庭。我应该放浪于形骸之外孤标傲世。而现实中我比同龄女人早婚早育。我遇到了温和善良的男人,让我明白我独一无二值得珍惜。
而令人称惊叹的是父亲对外孙女爱得百依百顺,他试过让女儿改口喊他爷爷未遂后,每天清晨到小女娃娃床前做一件很有仪式感的事:
--“妞妞醒了,外公最爱哪个?妞妞最爱哪个?”
--“外公最爱妞妞,妞妞最爱外公。”
有时候外公早上不在,女儿会一个人把这两段对白说完,然后咬着指头咯咯地笑。我和父亲相处拧巴,彼此都不懂如何相对舒适地相处,而他们祖孙隔代的爱又表达得如此酣畅让人动容。
时光如梭,我们没有大的变化,我们又变化颇大。
我爸不再试图主导我的生活,我脱离公务员系统、辞职、离开乐山到外地工作以及再次跳槽,他通通反对但不再过有过激反应。
反而是我,我变得一看到他就有忍不住的烦燥和怒气,我们常常为小事吵得不可开交,但一会儿过后都假装着什么事情没发生。
我常常陷入对父亲十分挂念但一见面怒意渐生的境况。他日渐老了,在衰老的前期主要致力于把他的日常开销绑定在我这边:比如用我们的身份证,将大爷太婆的手机费、座机费、水电气费均挂在我们的户头上。他会像小保姆一样从我们给的菜金里截留部分余额给自己,他会去伊藤洋华堂守到晚上8点熟食生鲜买一送一的时候采购,以全价给我们报帐,他还会将我妈的过年红包全部拿走借口理财。
另一方面他承担了这个家大量家务劳作,接送娃娃洗碗扫地。我看着他终日兴兴头上为家里做好多事,又在中间抠抠索索乐此不疲。那段时间我们假装父慈子孝但随时都翻脸不认对方,互接老底。
衰老的中段以妞妞出国留学为起点,我的老父亲以肉眼可看的速度放飞自我。他除了爱上吃大肥肉,开始跟各种低价团出游并被各种人忽悠,在泰国买神药橡胶床垫,在北海听传销组织的成功课,在海口差点当上了一个即将上市的保健品公司的大股东,在西昌投资建设没有批文的度假酒店,虽然他可以投资的资本以小六位数计。当然这些活动大部分因为有我妈告密而成功拦截,击节赞叹之余我也进入人生的下半场。
由于自愧长期对父亲态度不好,才给了骗子们当孝子的机会,我决心洗心革面善我的老父亲:给他报正经的旅行团,他喝到了涅瓦河水,看到了红场,激动地打电话:“女啊,我在外面一直都给别人说你是最心痛我的,我都晓得的。”我试着教会他用微信,上网看视频,用支付宝,在盒马买菜,他也不再流连于各种老年不正经团建活动,很快也不在家庭群里转发“不看不是中国人的”的奇文了。
但我女发现外公能频频和她在伦敦时间晚上七八点微信连线,会在晚间点赞她的朋友圈,虽然远隔八个小时时差。我夜里屡屡听到他的房间依依呀呀有人唱京戏,说相声,再后来不限于此,有消消乐的BGM,有主播的娇笑。我心想坏了,我爸新世界的大门打开了。
他天天戴着耳机对着IPAID打麻将,要不就看抖音快手女主播,我开始和大爷讨论过度用眼,上网时间过长的危害。老爷子很诚肯地说他只是偶尔看看养生视频和新闻而已。我则沮丧地发现自己像一个失败的家长,终于有一丝理解为什么有家长把子女送到杨永信那里去戒网瘾了。
大概三四个月后的午后,老爷子给女婿说他可能得了白内障或青光眼,看东西视力很差。到医院医生看了各种检查结果一脸惊异,74岁的老翁他竟然近视了!
不是老花眼不是白内障不是青光眼不是黄斑,他就是400度近视了!
戴上了近视眼镜的老男人平添了一分文气,和跳坝坝舞的大爷气质确实不一样,我一高兴给他添置了一顶渔夫帽。
然后一天傍晚表哥打电话说,老舅在聚会吃饭的时候晕到在他家,打了120急救电话,救护车来又被醒来的老舅骂回去了。我开车一路狂奔接到我的亲爹,他晕过去十来分钟且大小便失禁,当前混身臭不可闻但精神尚有。那个晚上夜雨冷风,我奔波于医院的急救室、交费窗口、检查室,原来熟悉的愤怒感觉又上头来。
当晚他住在急救室,目睹了三个心梗病人的急救过程后我爸算是耸了。我拿出手机点开录音键逼他说:我错了,我以后不没日没夜地上网了,我要以身体为先,不吃肥肉多吃菜,我要多对家人好,不发脾气了。末了他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我以后一定都听女的话。
确诊是脑梗(轻度)后我爸住了两个星期的院。回家后他拒绝定期回医院复诊,并把最心爱的集邮册传给了外孙女,明白地说不喜欢他女儿,直接传给最最爱的妞妞。
我已经不再被雷得外焦里嫩风中凌乱了,也许老太爷这个阶段以怼我来抵抗对未来的惧怕。父女这种关系,彼此没有替补又不能更换。在恨不能想忘于江湖,相爱相杀,纠缠不清的前生今世我们积累了太多战斗经验,即便注定无法舒适地相处,也还可以保持基本款的父女关系吧。
只是我每每告诫自己,老了以后不要活成为了他现在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