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马翠秀
真不知怎么了，最近吃饭时只要看到桌上的饭菜，我就不由自主想起同学马翠秀。她可是我小学阶段最叫人讨厌的女同学，比某些捣蛋的男生还令人讨厌。但是，多少年过去了，我记住了她的讨厌，她的难看，她不讨人喜欢的言谈举止，甚至去她家“批斗”她父母的故事都历历在目，却淡忘了哪些和我 交好的同学和她们的名字，想起来真是有点惭愧。
一、初识马翠秀
马翠秀是我的小学同学，她的父母给她起这个名字真是没有自知之明。马翠秀既不漂亮也不清秀，晒得黑红的脸，两颗暴牙呲出，牙齿黄得好像从不刷牙似的，看得真叫人恶心，一头乱发永远梳理不开，锈在脑袋上一团糟。这还不说，个子长得又小，步子蹋拉蹋拉地一直赶不上早操的队伍，净拖班级的后腿，这样的同学怎么来说都没有人喜欢。
算我倒霉，越是想要躲远，却偏偏要与她为邻。寒假一过，四年级新学期第一天，班主任就把她分到我前排盯齐的座位上，与我一个学习小组。每天上课前，下课后，只要老师不在，她就转过头来，不是借橡皮，就是找铅笔，有时上课忘了带书，也会转过头来，把我的书拿去翻上一阵，作业从来不做，第二天早自习时就赶着抄我的，气的我真想一锤捣过去，打她个鼻青脸肿。但是我忍住了，心里的厌恶却一天天剧增。
我是班里的学习委员，也是我们这一竖排的小组长。七十年代中期，小学生的学习任务不重，但是班里的课外学习小组和兴趣小组却存在。我们组的活动地点一直在同学周丽娟家。她家离学校近，院子又大，前院一棵大核桃树，遮住半个院落的光照雨淋，所以我们最喜欢在这棵树下做作业、讲故事，上树摘核桃什么的。后院是她家的果园和菜园，杏树、梨树、苹果树、桑树等种类很多，还有她奶奶种的豆角、茄子等蔬菜。我们经常在休息时溜进后院，偷摘未熟的杏子和苹果，气得周奶奶总说要敢我们走，但是周丽娟一撅嘴，周奶奶立马就改变了主意，任由我们在里面继续胡闹。
听同学说周丽娟的父母在省城工作，没有时间带孩子，只好送来叫奶奶照看。她家的大院子在城里是很稀罕的，平时只有周丽娟和奶奶两人居住，我们一来，周奶奶非常高兴，又是倒糖水，又是找饼干，不时还有牛奶糖拿给我们品尝，真像个资本家，同学们说。我也零星听说过她家的一些事情，在解放前开过商铺，怪不得这么富。
马翠秀来了之后，我们 小组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她经常不做作业，一说写作业的事，不是哭着说没有时间，就是说浪费她家的电怕挨骂。没有办法，我只好和两个同学一起给老师告状，结果班主任叫我们小组的同学轮流帮助她，周末先去她家了解情况，回来再解决写作业的问题。那时班主任每个月都要去学生家家访，有时老师一时顾不过来，会叫班干部协助几名小组长帮忙家访。
二、去马翠秀家家访
马翠秀家在小城南的城乡结合部，这里居住的多是像她家一样的郊区农民，虽然住在城市边缘，在改革开放之前，仍然以种地为生，也没有什么副业，生活还是比较困难的。我们在七扭八怪高低不平的巷道穿行，终于打听到马翠秀家的位置，还没有到门口，就看到马翠秀站在门口等我们。还是那副德行，懒洋洋的，像没有睡醒似的，揉着眼睛，靠在门口。
她家的院子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其干净整齐程度出人意料。大门右侧搭建的砖砌窝棚也比我见过的狗窝高而气派，蹲在一旁的看门狗对我们虎视眈眈随时扑来的样子，叫我们很不高兴，“狗都住的砖房子，还哭什么穷”周丽娟白了马翠秀一眼。
马翠秀眯着的眼睁大了，急忙辩白“这是我奶奶住的地方，不是狗窝”我们几个同学同时喊出声：“你奶奶住这样的房子？”在好奇心驱使下，我们挨个进去查看了“狗窝”的情况：一个小炕占据了大半个空间，炕的席子上除了她奶奶的一床旧被褥，再无其他东西，炕下靠门边一个小水缸，盖子上放了一个碗和一双筷子。
与此对比强烈的是对面的几间宽敞明亮的大瓦房，从左至右依次是装生产工具和粮食的库房，架子车和生产农具摆放有序。接着是马翠秀父母住的房间，门上着锁。班长趴在窗上看，眼尖的他发现了里面有一台缝纫机，在那个年代这可是贵重物件呢！再过去是她两个弟弟住的房间，最后是马翠秀和她妹妹的卧室，除了一个大炕和炕头的一个柜子，也没有其他东西。房子右侧是厨房，常用的锅碗瓢勺，一个大案板，一口大水缸和一个烟熏的看不清楚本色的碗橱是最醒目的家具。厨房也够宽大，地中间一张半旧方桌，是全家人吃饭的地方。
这是我们看到的马翠秀家的全部情况，房子宽绰，耕作用具齐全，还有做衣服的缝纫机，在当时的农村，这样的条件绝对算得上好，凭什么马翠秀老是哭诉自己家穷，怕交不起电费不写作业呢？
我们几个继续追问，马翠秀耷拉着脑袋，说她家的房子是用她父亲的复转费，由她父母一砖一瓦重新翻盖的，她的两个弟弟都参与了盖房，家里的门窗木工等活也是她父亲的杰作，缝纫机是母亲带来的陪嫁。她领我们来到放工具的库房，指着悬挂在房梁上的一个竹篮子，说这是母亲早上准备的午饭。她父母和两个弟弟一大早就去生产队干活，奶奶和妹妹出门給牛割草，家里就她一个吃闲饭的。
看着马翠秀没精打采的样子，我们实在有点着急，班长想办法从院子找来一根木棍，推着一旁放着的架子车，几个人扶着车，班长踩在车上，借助车的高度，用木棍挑下竹篮。
解开笼布，竹篮里是从大到小依次装好的玉米面窝头，最大的几乎可以分三个最小的，马翠秀指着那个最小的，说那是她的午饭。我们看到这个最小的和稍大一点的窝头都是掺杂菜的，马翠秀说那是掺的苜蓿。她和奶奶在家里面干活少，消耗少，所以母亲根据家人的贡献大小，给他们定量分配，最大的窝头是他父亲的，其次是她大弟弟的，家里的顶梁柱理应要多吃点，这是母亲善于精打细算，如果不这样，他们家的日常生活就有可能不能正常维持。
班长依照原样把竹篮挂回原处，我们对马翠秀的处境产生了一点同情。她放学回家，要照顾弟弟妹妹，帮助母亲搞家务，打扫卫生，所有这一切，是因为家里她是老大，不能帮助父母挣工分，又要花钱上学，所以只能多干家务。每天起得早，睡得晚，老是瞌睡，她胃口又好，在家里吃不饱，总想吃的事，当然注意力集中不到学习上来。
三、“批斗”马翠秀父母
我们把家访的情况如数汇报，并把马翠秀和她奶奶的“遭遇”给班主任老师详尽描述，要求老师带我们再去马翠秀家，好好“批斗”她父母重男轻女的思想，给马翠秀吃饱饭。
班主任答应我们的要求，并事先通知马翠秀的父母，周末在家等我们。
大家好开心，因为我们没有想到，现在还有吃不饱饭的事，更不能容忍马翠秀父母盘剥孩子的事发生。
今天周末，马翠秀的父母破例没有出工，我们一进大门，就看到一个精干的男人和一个同样精干的女人在院子等候，让我们大跌眼镜的是，马翠秀的父母既精干，又长得好看，简直不像是马翠秀的父母。她父母三十出头，父亲身材魁梧，声音爽朗。他自我介绍，高中毕业后当过兵，复员回家，现在生产队当队长。队里生产任务重，没时间照顾家里，孩子也多，家庭负担较重，老母亲患严重哮喘病，怕影响孩子，给孩子传染，所以现在院子单独住。妻子除了生产队的农活外，家里的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做饭等事务缠身，基本上没有闲时间照顾孩子。
马翠秀父亲的话让我们听着还算诚恳，班主任没再多说什么，只说要看看他家房梁上挂着的篮子。
马翠秀的母亲是个非常能干的女人，面色红润，眼睛乌溜，透着机智。当我们走到库房，她已麻利地把竹篮提在手上，眼前的一幕和我们那天看到的情形一样，大大小小依次排开的窝头，前面的是白面玉米面相间的，后面的就是纯玉米面的。
我们没有撒慌，班主任对我们的认真负责报以赞许的眼神。再看看马翠秀的母亲，眼神有些黯然，她说，我已是尽了最大的力了，家里人多，口粮紧，怎么办都不能完美，只有保证家里的主要劳力，委屈小孩了。老师也没有办法解决马翠秀家的实际问题，只说回去找校领导商量再说，一场准备好的“批斗”大会未经开始就这样不战而退了。
四、马翠秀吃饱了饭，但是依然让人讨厌
两次家访，对马翠秀来说，收获非常巨大。班主任把马翠秀家的情况一说，班里热心的同学积极响应，从下个周一开始，早上一到教室，马翠秀的桌前就排满了给马翠秀带早餐的同学，有带白面馒头，金银卷的，周丽娟带的总是一包饼干，最气派，马翠秀每次都全部收下，说多余的要带给她奶奶和妹妹们吃。真是贪心，我在心里鄙视她。
马翠秀的精神头来了，不做作业的次数变少了，时不时在课间还哼起了歌，“晨风吹，战鼓擂,红领巾起得早，起得早，整整齐齐排好队……”歌声从她的嘴里出来，简直让人头皮发麻，无法忍受，可她洋洋得意，唱得忘形，根本不理会身边对她怒目而视的眼睛。
四、“六一”儿童节，马翠秀丑且快乐着
转眼间，“六一”儿童节近在眼前。班里排练合唱，准备参加学校的庆六一合唱演出，马翠秀第一个报名，根本不顾她的“破锣”嗓子。几个班干部给班主任提议，恳求不要考虑马翠秀，但是班主任笑了，说班里的活动，一个人都不能少。每次排练时，看到马翠秀站在第一排醒目的位置，张着大嘴，起劲的样子，站在后排的周丽娟和几个女同学气就不打一处来，她们唱得好，又整洁漂亮，为啥总要给马翠秀让位？
我们的演出服是白衬衣，蓝裙子，白球鞋。尤其站在第一排的人，要求服装必须整齐，后排的人可以只穿白衬衣，没有裙子可以穿蓝裤子，鞋不做要求。
马翠秀没有蓝裙子，没有白衬衣，只有一双不合脚的破球鞋，看样子是她大弟弟穿过的。周丽娟悄悄对我说，她看见马翠秀在教室后面抹眼泪，听见她的脚步声，赶紧装模作样仰起头看天，好像天上有什么东西似的，你说可笑不可笑？
最终，这消息不知是谁透露给了班主任，她听后，二话不说，亲自出面联系，帮马翠秀借衣服、裙子和白球鞋。演出那天，又给马翠秀梳头，化妆。为此事，演出过后好长一段时间，周丽娟都不搭理马翠秀。
我突然想起，在小学阶段，最后的这两个“六一”儿童节，马翠秀都是借我的白衬衣,周丽娟的裙子和球鞋来渡过节日的，怪不得周丽娟不开心。她说，马翠秀穿过的裙子和鞋有一股怪味道，洗都洗不掉，她奶奶说索性送给马翠秀穿，可是马翠秀还不领情呢！因为马翠秀喜爱唱歌，每次都积极主动参加，每次都是坚持到底，毫不退让，班主任大力支持她，她永远是班里舞台上最显眼的角色。
五、再忆年少时，马翠秀的人生美丽逆转否
小学毕业后，我们都陆续升入中学，以后又上大学，参加工作，或做别的什么。小学的伙伴已做鸟兽散，在全国各地安家落户，没有人见过马翠秀，也无人提起她。
有一年回家探亲，在街道上偶遇一个小学的高年级校友，她喊我的名字，我却茫然不知，后来交谈几句，说起当年和周丽娟一同结伴上学放学的事，我才隐约想起。谈话中，不知怎么就提到马翠秀，说十多年前，见过她在街道上摆地摊，打扮的很洋气，根本找不出当年邋遢难看的样子，只是两个暴牙有点煞风景等……
只记得这个同学说马翠秀没有上中学，小学毕业就辍学在家，帮助父母打理家务，改革开放后，摆过地摊贩过牛肉，再不知后来又做过些什么。
现在，我眼前摆放的是小学最后一个六一儿童节的班级合影照，也是少年时代唯一留下的一张照片。夏日晴朗的天空下，操场左右两排高大的柳树绿荫如盖，我们站在左边的树荫下，面视前方，前排蹲着的一排同学，正中就是穿着白衬衣蓝裙子白球鞋的马翠秀，她扬起头，咧着大嘴，夏阳下，笑得真是开心。
这就是我一直讨厌的同学马翠秀，她以后的生活如何，我们谁都不清楚，也没有人去了解。在我看来，她的父母本是能干勤劳的人，农村实行责任制后，她家的日子肯定比以前大有改观，不会再有什么缺吃缺穿的事发生。马翠秀身上有父母的遗传，认准一件事，就坚持到底，这样的品格在今天也难能可贵。
再提一下我的班主任老师，她对待班里的同学一贯一视同仁，不歧视，真心关怀爱护弱者，给马翠秀建立了强大的自信心。
马翠秀真是幸运啊，如果她以后不能美丽逆袭，那你说她会怎么样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