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海棠

 记得那年春天，我刚来到上海。

 这是一个繁华落尽的城市，每一处的繁华都永远无法满足上海人的欲望。但繁华是永无止境的，到头来人还是要追求深层次的内心的东西，那些都是最纯最纯的。

 “秋雨啊，吃饭了没啊”

 “出门在外，妈不在身边，照顾好自己啊。”

 “上海的花都开了吧，妈这里的秋海棠开的正美。”

 自从来到上海这个陌生的城市后，岁月在不经意间从身边划过。在每一个匆忙的身影背后，母亲关爱的目光越来越远，母亲熟悉的话语渐渐淡忘。这些客套的话一次一次的让我厌烦。但偶尔有时，会有这么几个似聊非聊的话，也会感动的心跳。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母爱，就算母爱在我的身边，却又感觉很遥远，我感觉不到。

 我端着一杯刚沏好的咖啡来到房子的后花园，找到一个已被尘土布满的藤蔓缠绕的椅子上，擦干净，坐下。看着眼前满堂的花，身旁放着一个棕红色的铁盒子。我慢慢地小抿一口咖啡，云悲海思起这些年的过往。

 1991那年，我还是一个纯真无邪的小孩。每天有妈妈亲手做的饭菜，我就坐在那里吃，妈妈就坐在我身旁，看着我吃，笑着，一脸幸福。每天去上学前，妈妈站在镜子旁为我梳头发，有简单大方的丸子头，也有可爱甜美的公主头。我的头发就这样轻松地被妈妈驾驭着，各式各样，每天不重样。那时的我，每天都沉浸在快乐与幸福里，还不知道什么叫绝望，什么叫恐惧。

 直到有一天，就是那一天，1994年的一个普通再普通不过的早晨，妈妈从外面紧张地急冲进房间里，关上门，锁上。便不理会我大声的询问，任凭我在外面嘶嚷。过了好久好久，门开了。我停住叫喊不解地望着妈妈，在急着等待着妈妈的解释，像是在等待着成绩的一个小女孩。

 妈妈没有说话，只是眉目间多了几丝忧愁和严肃，苍白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任何表情。我失望了。也变得恐惧，妈妈怎么变成怎么样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妈妈几乎不再说话。不会再给我梳头打扮，就连最平常的饭菜也经常会被做的平乏无味，更没有以前丰富的丰富可口。

但她还是像以前一样，浇着她最爱的花，还不忘经常把它们搬到花园晒太阳。每每我都能看到妈妈坐在花海里，望着她的那些花出神。

 既然妈妈不解释，我也不问。但我一直在等，等着她的解释，等着她变回以前的样子。

 等待如一个梦，总把我悄然的诱惑，寻找着自己所谓等待的结果与答案。生活历程里，太多的东西我明白不可能伸手可及，睁眼可见的，总在某些时候，需要我们学会等待，在等待里清醒，在等待里明白。

 终于有一天中午，妈妈开口对我说：“去上街上买点菜回来吧。”

 “我不要去，街上又吵又乱，我才不去那个地方。”

 “别废话。”妈妈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拎起我塞进我手中几张钱，努力用最平静的语气对我说：“中午做汤，买点新鲜菜回来，不要逗留太久。”说完，便转身进屋，关上门，似乎把我彻底隔开，多一秒也不想见到我。

 我捏着钱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想起以前的快乐和现在的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接受不了。街边的喧哗热闹似乎都听不到，思绪不知飘去了哪。忽然想起自己是被妈妈交代过的，赶紧快步走到一个小摊旁，挑起菜来。

 “怎么这么长时间？!又去玩了吧。”妈妈接过透明的塑料袋，把菜全部散落在地上，仔细地看着，挑着。

   我的心几乎紧绑着，不知下一秒会面对怎样的妈妈。

   妈妈并没有抬头看我，拿起一个西红柿，指着地下的菜冲我说“你看看你挑的菜，全都是坏的，做事怎么这么不细心！”

  我一下就愣住了。眼泪渐渐涌上来，布满双眼.这一段时间内心的委屈与失望在这一瞬间爆发出来了。我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要让妈妈看见。

   妈妈似乎没有看见。她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平静地说：“去把它们洗干净了，然后做成汤。”

   说完，她转身就走。在她转身的一瞬间，她看到我脸上的泪水，感到很惊愕，我看到了她脸上的犹豫不决。但很快，她变了脸。她厉声说道：“不许哭！”

   我一把抹去脸上纵横的泪水，抓起地上散落的蔬菜，冲进了厨房。我隐约感受到她脸上的泪水，但我没有去看，也不想看。

  岁月匆匆而过，蓦然回首，思绪万千。转眼间，我到了19岁。是的，就在妈妈每天都训斥下，我长大了。我成年了，自然不需要妈妈的管束，加上青春期的缘故，我逐渐变得叛逆、成熟起来，也会和妈妈顶嘴，但是我一直都把她当成我的妈妈，尊敬她，孝敬她。

  随着时光的流逝，妈妈老了。脸上布满了许多皱纹，花白的头发变得稀疏，几乎快掉没了。脸上多了几分憔悴，但是以前那种严肃的神情一直没有变过。以前的妈妈，我是再也看不到了。我再也不抱任何幻想，任何希望。甚至对妈妈能够帮我做什么，我也没有奢求过。

 隔壁的邻居劝我不要这么倔，多陪陪她，看看她。我嘴上答应着，内心也在纠结着，我不知道这种关心对她来说算不算多余，在她变了之后，我们之间很少有沟通。

 不过在这几年妈妈的驱使下，我学会了洗衣做饭，上学或者到社会上有来往，都不成问题，我逐渐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妈妈渐渐从我的生活中淡化，渐渐远去，就连平常的客套话，我都懒得敷衍。

 终于有一天，邻居告诉我，妈妈住院了。我知道后二话不说，买了上海许多小吃和特产，还有她那最爱的海棠。奔上了上海最后一班车，连夜赶回家。

 我抱着海棠和那些食品走进了医院。我很奇怪，为什么我内心一点感觉都没有，在赶来的路上，心里还一直想着怎样和妈妈聊天，怎样去应付她的训斥。其实这次来，我早就准备好了妈妈对我的种种可能。

 刚迈进病房，一股刺激的药味使我连连退了出来。我的内心忽然刺痛了一下，妈妈在这里还好吗？没人陪她说话，会不会感到寂寞呢。

 我走到病床前，把手上的零食放下，开灯，坐下。妈妈还在熟睡中，看着她脸上的皱纹和暴瘦的身体，我能想象到这些年她经历了什么。我爸爸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自从我有了自己养活自己的能力之后，变到上海去打工，为了让自己有好的大学上，我从高一就开始攒钱。但从来都没有想过给远方的妈妈寄过去一些，分担她的压力，从来没有。

 邻居轻轻拍了妈妈两下，低声说到：“秋雨来看你了。”妈妈慢慢睁开眼睛，转头看到我之后连忙把她扭到一边，我隐约看到她的肩头有些颤动。但我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就这么默默地看着她。

 “走，你给我走！”忽然，她用手撑起身体，坐起来，指着我，两眼放着怒光对我嘶吼。“我不想看到你！你快给我走！”说完，她拿起身边的海棠，奋力向我扔去。海棠散落了一地，粉红色的花瓣稀稀疏疏，像是在无声地啜泣。

 我低头看了看满地的海棠，又抬头看了看这个陌生的女人，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和表情，心里波涛汹涌。在那一瞬间，我就认定，这个人不是我的妈妈。

 我狠了狠心，不再理会被邻居拽着发疯似的妈妈，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在转身的那一瞬间，我隐约看到了妈妈脸上的泪水，但我没有回头，也不想回头。

 从那时起，我再也没有和妈妈联系过。过了一段时间，邻居给我寄了一张照片，说妈妈走远了，不会再回来了。有人问起我的妈妈，我也装不知道“哦，走远了。”

 很快就迎来了高考。全城上下都在紧张的学习中，我也不例外。每个人都有家庭，都有父母，他们都有选择的路，而我没有。我必须要通过自己的努力，给自己想要的生活。

 高考结果出来了，我考上了我的理想大学，也是全城最好的。我很高兴,我的努力没有白费。但很快就面临了新的问题：学费。我找出这些年了辛辛苦苦节省下的钱放在桌上，摊开，还是不够。

 我的鼻子酸了起来，为什么我就这么不幸呢？上天偏要和我开玩笑么？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抱着手臂慢慢蹲下，放声痛哭。

 突然想起，邻居在妈妈走后寄来了一个盒子。邻居叮嘱我，要我三年后再打开。那个盒子是红棕色的，岁月的伤痕在铁盒子上很明显。我从没有想过打开那个盒子，今天我决定看一看。

 打开盒子，里面有一个信封和500块钱。我瞬间什么都明白了，疯狂地抓起信封，撕开。里面掉出一封信，上面的字快不清晰了。我读着：

     我的女儿：

     秋雨，我喜欢这么叫你的小名。

    当你看到这封信，你已经快高考了吧。妈妈有很多很多想和你说的话。

    我知道你很恨我。这么多年来，我对你从未放松管教过。

    从我接到病情通知的那一刻，妈妈短暂的恐惧，转而变成了对你的的担心和不舍。一想到你就要独自一人面对生活，没有人照顾，心里特别难受和压抑。我恨着心，打算在这最后的五年里，教会你独立。为了让以后你不会因为妈妈的离去感到伤感，我决定让你恨我。对，越来越恨。妈妈知道不应该如此，也许妈妈不如也像爸爸那样通过写信释放出来，真到了你离开家自己闯的时候，妈妈可能会很欣慰地目送你离开。

   这些日子，过去的一幕一幕时常浮现在眼前。

   十月怀胎直到你出生，妈妈是那么地渴望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月子里，妈妈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喂奶、换尿布，妈妈心甘情愿地为你做这一切。一边抱着你不停地看，一边在想你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孩子。

   不到一岁你就会说话，满世界见人就喊叔叔、阿姨，弄得每个从身边走过的人都要停下脚步跟你说话。妈妈真感到奇怪，那时的你竟能分清爷爷、大大和叔叔。

   一岁半的时候，小花姨因为结婚回老家了，妈妈不得不将你寄养到千里之外的齐奶奶家。你不在那半年里，每每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妈妈就特别特别的想你，回家拿着你的照片泣不成声。

   所以，在你六岁那年，我拼命地补偿你，爱你。但有一天，我被告知得了绝症，只剩五年的时间。我第一个担心的就是你。你还不到十五岁，离开我了怎么自己生活？

   交给邻居，妈妈不放心。我开始让你恨我，逐渐能照顾自己。现在你长大了，妈妈也就放心了。

   快要高考了吧，我攒了些钱给你，不知道够不够，如果不够，你可以把我的海棠和金银首饰卖了，总之，你要坚持自己的梦想，好好活下去。

  上海的海棠快开了吧，是不是很美呢。

  院子里的花别忘了浇，它们喜欢阳光。

  我恨遗憾我在你的童年没能给你快乐的回忆，但为了你以后不再因失去妈妈而悲伤，我还是选择了后者。

  孩子，前面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只是妈妈不能再给你更多的陪伴了。你要学会保重自己，保护好自己，就等于保护了妈妈的心。

  我庆幸，在最好的年华，我看到了你的成长。

  我遗憾，最后为你撑起这个家的人不是我，能给予你幸福的人也不是我。说好的一起去上海旅游，注定是我辜负了。

  对不起，孩子。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连说我爱你的资格都失去了。

  我合上信，放下那个盒子。端起咖啡小抿一口，望着那片海棠。

  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爱海棠的母亲了。

  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