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连城诀——赤裸裸的人性之书

计春华生前有记者曾经采访过他，问他这一生演了无数反派角色，其中你自己最喜欢哪一个？

结果计春华说了好几个自己喜欢的人物，不过他最后还是一拍大腿说，如果哪一个角色还有机会让他能再演一遍，他绝对选择血刀老祖，这个角色太有意思了，他特别喜欢。

也许很多人会有疑问，这血刀老祖是哪位？

这血刀老祖这个人物出自金庸小说《连城诀》。

作为一个资深武侠迷，易容风很小的时候就和大家一样很喜欢看金庸古龙，只不过大家大多数都是从影视作品里了解的，而我则是影视和原著都喜欢看。

就算是现在，有时候无聊，我也会拿起本小说看看打发打发时间。

不过很奇怪的是，我小的时候看小说，比较喜欢看打斗场面激烈的，而随着年纪的渐长，却开始越来越偏向喜欢于描写人性的小说。

而我今天要带大家品读的这部小说《连城诀》正是这样一部我小时候读来感觉很压抑，到现在却越来越喜欢的一部小说。

这部小说创作于1963年，在金庸小说的创作生涯中属于中期。这个时候的金庸已经创办了明报，并且已经写出了《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三部曲，而这几部影响力很大的小说都是百万字以上，而《连城诀》不过短短30万字出头，所以这部《连城诀》在金庸的小说中的地位并不显眼。

这部小说的故事也很简单，主要讲述了一个生性淳朴的农家小伙子狄云，跟着师父和师妹进城去给师伯祝寿，期间师父突然刺伤了师伯逃之夭夭，而师伯的儿子则是看上了自己的师妹，于是故意制造了一场偷盗嫁祸给狄云，最后狄云被打入死牢。而在牢中他认识了自己这辈子唯一一个好友丁典。可惜好景不长，丁典中了知府下的毒，不幸死去，狄云抱着丁典的骨灰一路东躲西藏，经历了无数磨难，最终看穿人世间的险恶，完成了丁典的遗愿后，躲进大雪山当中。

金庸笔下的男主角除了韦小宝这个异数，大多数不是英雄豪杰(萧峰，胡斐，郭靖），就是富贵公子（陈家洛，袁承志），不是机缘巧合得神功（段誉，虚竹，张无忌，石破天），就是忌世愤俗（杨过），浪荡形骸（令狐冲）；像狄云这么悲惨的主人公，可以说是破天荒头一个。而原因只有一个，狄云这个人物是有原型的。

金庸在后记中说自己小时候家里有个长工叫和生，是个驼背的残疾人；小时候这个和生经常背着他上学放学，自己的父母也对他很客气，在金庸印象里这是个很亲切的老人。

原来这个和生是江苏丹阳人，家里本来不错，开了家小豆腐店，父母还给了物色了一门好亲事，准备给他完婚。

结果当地有个财主家的少爷看上了他的未婚妻，于是把他诬陷为贼，关在监狱中两年多才放出来，他的父母在这期间受到了刺激相继死去，而他未婚妻也被财主少爷抢去。

后来和生在路上遇到财主少爷，就捅了那少爷一刀，结果那少爷没死，而和生则是被关入死牢。

这时候正好金庸的祖父查文清做丹阳知县，将狱中每一个囚犯重新审理，最后就查出了和生的冤屈，对他很是同情；不过他毕竟刺伤了人，也不能就这样放了他。

直到后来当地发生了一起著名的民众火烧外国人天主教堂的事件，历史上称为“丹阳教案”，作为知县的金庸祖父受到牵连，辞官回乡时就把孤苦无依的和生也带回了老家海宁。

这个和生的经历就是连城诀这部小说的由来，故事中的狄云同样是被人诬陷，关入监狱，但是现实中的和生后来则是遇到了他的青天大老爷，而故事中的狄云则是从头到尾都相当悲惨，唯一的好友则是在狱中认识的丁典。

提起丁典这个人物，他和凌霜华的爱情可以说是整部小说中唯一的一抹亮色。相比于杨过小龙女的十六年之约和萧峰阿朱的“塞上牛羊空许约”，这两个人的感情线更加平实，也显得更加真实。

小说中一开始描写丁典看到窗外花时的神情：

【这一日清晨，狄云眼未睁开，听得牢房外燕语呢喃，突然间想起从前常和戚芳在一起观看燕子筑巢的情景，心中蓦地一酸，向燕语处望去，只见一对燕子渐飞渐远，从数十丈外高楼畔的窗下掠过。他长日无聊，常自遥眺纱窗，猜想这楼中有何人居住，但窗子老是紧紧的关着，窗槛上却终年不断的供着一盆鲜花，其时春光烂漫，窗槛上放的是一盆茉莉。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那疯汉轻轻一声叹息。这一年来，那疯汉不是狂笑，便是骂人，从来没听见他叹过甚么气，何况这声叹息之中，竟颇有忧伤、温柔之意。狄云忍不住转过头去，只见那疯汉嘴角边带着一丝微笑，脸上神色诚挚，不再是那副凶悍恶毒的模样，眼睛正望着那盆茉莉。狄云唯恐他觉察自己在偷窥他的脸色，当即转过了头不敢再看。】

到之后看到花好几日没换时候的神情：

【这一日早晨醒来，他侧身而卧，脸向墙壁，依法吐纳，忽听得丁典“咦”的一

声，声音中颇有焦虑之意，过得半晌，又听他自言自语：“今天是不会谢的，明天再换也不迟。”狄云有些诧异，转过身来，只见他抬起了头，正凝望着远处窗槛上的那只花盆。

狄云自练神照功后，耳目比之往日已远为灵敏，一瞧之下，便见盆中三朵黄蔷薇中，有一朵缺了一片花瓣。他日常总见丁典凝望这盆中的鲜花，呆呆出神，数年如一日，心想狱中无可遣兴，唯有这一盆花长保鲜艳，丁典喜爱欣赏，那也不足为奇。只是那花盆中的鲜花若非含苞待放，便是迎日盛开，不等有一瓣残谢，便即换过。春风茉莉，秋月海棠，日日夜夜，总是有一盆鲜花放在窗槛之上。狄云记得这盆黄蔷薇已放了六七天，平时早就换过了，但这次却一直没换。

这一日丁典自早到晚，心绪烦躁不宁。到得次日早晨，那盆黄蔷薇仍是没换，有五六片花瓣已被风吹去。狄云心下隐隐感到不祥之意，见丁典神色极是难看，便道：“这人这一次忘了换花，想必下午会记得。”

丁典大声道：“怎么会忘记？决不会的！难道……难道是生了病？就算是生了病，也会叫人来换花啊！”不停步的走来走去，神色不安已极。

狄云不敢多问，便即盘膝坐下，入静练功。

到得傍晚，阴云四合，不久便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一阵寒风过去，三朵黄蔷薇上的花瓣又飘了数片下来。丁典这几个时辰之中，一直目不转睛的望着这盆花，每飘落一片花瓣，他总是脸上肌肉扭动，神色凄楚，便如是在他身上剜去一块肉那么难受。

狄云再也忍耐不住，问道：“丁大哥，你为甚么这样不安？”

丁典转过头来，满脸怒容，喝道：“关你甚么事？罗嗦甚么？”

自从他传授狄云武功以来，从未如此凶狠无礼。狄云甚感歉仄，待要说几句甚么话分解，却见他脸上渐渐现出凄凉之意，显然心中甚是悲痛，便住了口。

这一晚丁典竟一息也没坐下。狄云听着他走来走去，铐镣上不住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也是无法入睡。

次日清晨，斜风细雨，兀自未息。曙色朦胧中看那盆花时，只见三朵蔷薇的花瓣已然落尽，盆中唯余几根花枝，在风雨中不住颤动。

丁典大叫：“死了？死了？你真的死了？”双手抓住铁栅，不住摇晃。】

而文中金庸描写丁典后来回忆见到凌霜华的第一面的时候用了一个相当清冽又极其准确的词——人淡如菊。

一个知书达礼，气质恬静的女子形象就靠着这短短四个字跃然纸上。

只可惜这部小说实在太过悲惨，书里凌小姐的父亲凌退思凌知府，表面上是个慈祥的好官，暗地里却是个为了得到丁典身上的秘籍能够利用自己女儿做诱饵毒杀了丁典，并且活埋自己亲身女儿的狼心狗肺之徒。

如果我们用心去感受，就会发现这本书里出现了所有正道之人几乎都是“面目可憎”之人，而这部小说的后半部分，金庸则是创造了血刀老祖这个人物来和这些所谓的正道人物形成鲜明的对比。

血刀老祖是金庸这部小说中创造出最成功和个性鲜明的人物，难怪就连扮演的演员计春华也相当喜欢他。

这血刀老祖是西藏血刀门的掌教，为人凶狠手辣，狡诈诡异，又偏偏武艺高强。他在书里的出场是先掠去了一个叫水笙的女子，接着又误以为狄云是他的徒孙，就一起捉了去。

结果那个叫女笙的女子是正道领袖落花流水之一的女儿，为了救这个女子，正道人士集合起来追赶血刀老祖，一路追进了茫茫大雪山之中。

就在这个追赶的过程中，我们意外的发现血刀老祖的形象越来越高大，而这些正道人士的形象却越来越渺小。

这里不是为了歌颂血刀老祖，而是我们发现血刀老祖这个人物几乎书里面所有人都知道他坏，坏的彻底，而他自己也从来不避讳自己的坏，比如三人进到雪山之后，无路可走，也没有食物，血刀老祖直接对着狄云破口大骂，都是你这小子累人。

到后来他杀了水笙的马烤来吃了，这样想到“吃完了马肉，就要吃这个小妞了，至于我这个徒孙么……他人很好，留着他最后吃，也算对得起他了。”

反观这些正道武林人士追到雪山口，看到落花流水等人已经进入雪崩的地方，有些人心中，居然暗暗还存在一个念头，只是不便公然说出口来：“南四奇和铃剑双侠这些年来得了好大的名头，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死得好，死得妙！”

而后来落花流水之一的正道领袖花铁干面对血刀老祖的威逼，【惊惧交集，没口子的道：“老前辈神功非常，在下凡夫俗子是井蛙之见，当真料想不到。老前辈如此深厚的内力，莫说举世无双，的的确确是空前绝后了。”他满口恭维血刀僧，但话声发颤，心中恐惧无比。】

最后为了活命还将自己结义兄弟的尸体挖出来吃。

相比较正道人士的虚伪和奸诈，两相比较下血刀老祖给读者的感觉居然是坏的彻彻底底，坏的光明磊落，坏的坦坦荡荡，这是这个角色非常出彩的地方。

整部小说气氛悲凉，除了死去的丁典和凌霜华和主角狄云外，几乎没有一个好人。

狄云的大师伯万震山为了剑谱能将自己的师弟杀死，半夜砌在自家的墙壁里；他儿子则是贪图狄云师妹的美貌，所以制造偷盗和奸污罪名嫁祸给狄云，让他坐牢，自己好迎娶他师妹；

二师伯言达平为了得到剑谱，扮成乞丐并且假传狄云武艺，挑起争端，自己好收渔翁之利；

师父戚长发被万震山杀后假死脱身，最后潜伏机会准备反杀，他外号“铁索横江”，狄云一开始还以为是说师父武艺了得，防守严密，后来丁典告诉他江湖上谁不知道你师父聪明机变，厉害至极，只要谁惹上了他，他一定挖空心思报复，所谓的铁索横江，就像是一条船在江中间旋涡里乱转，叫人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

至于前面说的荆州知府凌退思居然能将自己女儿活埋实在是令人汗颜。

所以故事最后这些人都为了抢夺有剧毒的前朝宝藏而神志混乱而死，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故事的结尾则是狄云看透了世间的险恶，离开了江湖，来到了大雪山，那里有个和他同时天涯沦落人的水笙正在等待着他。

韩磊唱的电视剧的主题曲里的歌词非常契合这部小说的主旨：天涯的尽头有没有一处安静的角落，让浪迹的人在走累的时候，躲一躲。

整本小说，几乎所有人都在寻找前朝的财富宝藏，而只有狄云和后来的水笙在找寻他们心中的宝藏，对于他们的来说，一个温暖的家才是真正的宝藏。

就像有位网上有人说的，故事的开始狄云是武功低微的农家小伙子，最大的愿望则是和青梅竹马的师妹长相厮守。

而故事的结尾则是狄云练成了一身的武功，却失去了他所在乎的一切，他所爱过的人，他所恨过的人，一切化为了尘土。

也许对于站在雪山外身负绝世武功的狄云来说，从此以后永远也不会有比当初那个在湖南湘西沅陵麻溪铺挥舞木剑的那个傻小子空心菜更加快乐的时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