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下独白
我常常喜欢一个人的静处时光。静处时可以做一些自己想做而未做的事,也可以想一些自己喜欢想的事。这样的时光有人觉得是孤独,我却视之为岑寂。或者读书,或者读帖。无论是读文字与意象给你幽微的思想雨露,还是读书写线条与色块带给你的种种遐思,在我心底,似乎有一种淡淡的隐喻,文如其人,书如其人。这样的喻言我听过不少,但总觉似是而非。近来读书也读帖,一些曾经的朦胧感觉又在幽微的思绪里有了清晰的背影。
有时我想,一个人的名字往往或明或暗地成了一个人命运的起始与终结,德行品性的隐喻与缩写。白蕉,一个生在民国时期的魏晋高士。白者,说也,白蕉,说说蕉叶蕉荫。《红楼梦》中的探春自称蕉下客,本意是想做个文人高士,她的诗文做的不多,以我当时读诗鉴诗的水准来说,水平不差,但与薛林相较,却不是同一个等量级水准,尽管如此,也同样不影响她蕉下客的雅兴。白蕉却成了另一个自己――白说蕉荫,蕉下独白。是说了也等于没说呢,还是一种自言自语,只顾自说自话?
也许确实是生不逢时,好读书,却生于一个乱象叠加的时代,让一个内心崇尚晋人清逸的文弱书生无处也无法安生;好书法,常常是将晋人的书札手卷放大数倍后悬之于壁,一点一划,一转一跃,寻着晋人的书迹与心迹,手书心摹,生活在二王的书迹里不肯出来;也曾像晋人一样“刑天舞干器,猛志固常在”,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但更多的时候,却是服膺于晋人的人生理念,超然物外,平淡冲和。然树欲静而风不止,人欲安而时不待,纵观一生,历经北伐战争、十年内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反右斗争及文化大革命等历史时期,可谓阅尽人间冷暖。一个文弱书生,一身魏晋风范,让他念着独善其身,命运却偏又使之在时代的洪流中激烈荡漾。独立苍茫,天下何安,举杯消愁愁更愁,以一身柔婉的文人风骨对抗着时代的野蛮与荒诞。终究是寡不敌众,力不从心,微弱的生命寂寞地止息于文革中某个深冬的寒凛与萧瑟,一生留下的雪泥鸿爪般的书迹却沿着晋人的基因一路潜伏与穿透,在时间的长河里,在空间的荒原里,透过历史的重重迷雾,彰显着书迹的柔韧性与顽强性,让他的生命又一次奇迹般的活过来,时间愈长,其书愈显,其生命力愈强。任何生命都无法摆脱时代给予的特定安排,历史没有假设,命运不可重来。从这点来说,也许又生逢其时呢,喜耶悲耶,福兮祸兮,谁又说得清。
今日读帖,一卷白蕉书法反复翻阅,悠婉的线条与清雅的书面让我有置身蕉荫之下,独享明月清风之感。予尤喜其行草随札《兰题杂存》,其书法作品立意高古,用笔洒脱,格调雅逸,非一般人所能及。当代书家沙孟海先生曾说:“白蕉先生题兰杂稿长卷,行草相间,浸馈山阴,深见工夫;造次颠沛,驰不失范,三百年来能为此者寥寥数人”。
应该说,民国书家众多,予独爱海上沈尹默白蕉二家。二家同宗二王,但风格同中有异,沈公行笔起收分明,字迹规整,法度森然,兼得魏碑书范;而白蕉字迹秀雅,柔婉丰神,大小错落,随意自然,“驰不失范"。相比之下,各有千秋。于我而言,之前好沈公的规准合度,意态生趣,而今更偏白蕉的温婉潇洒,自出机纾。尤其《兰题杂存》,自然随性,意态安详。
我常常想,什么是好的书法,书法家究竟应该怎样才能写出最好的书法?面对时下书风,只要拿起毛笔来比划,就敢自称是书法家,到处是书法展览评奖,倾情于形式感表演感仪式感,技巧夸张变形,突出视觉冲击,甚至嘶声呐喊,行为乖张,使人一时莫可能辨,迷失方向。
纵观历代名家法帖,从《兰亭叙》到《祭侄稿》,从《寒食帖》到《韭花帖》,或优雅,或悲越,或清苦,或简淡,无一不是自然生趣的结果,抒写性灵的流露。由此我以为,好的书法应该是隐技于形,抒写性灵,表达情感,自出机纾,从这方面出发,白蕉的《兰题杂存》便是这一理论行为下无意为佳乃佳的典范之作。
此卷是白蕉用手卷形式记录下画兰的杂感,现藏于上海朵云轩。白蕉不仅是个技法全面,学养深厚的书法大家,更能雅癖兰蕙,以兰为范,以兰自喻,常常是三五几笔,一丛幽兰,跃然纸上,兰叶清丽,或敛或张,兰卉相杂,或收或放,兰馨馥郁,沁人心脾,给人以清雅高士之感。这也对当下书家做出了最为典雅的示范,即学书不仅是技巧,更多的是修为,是诗心。此卷由于形式自由,随想随记,常现哲辨睿思火花,加之一生浸馈二王法帖,又能自写胸臆,故此卷可以清晰看出二王法书的脉络。疏朗处有平安、何如、奉橘帖的安详舒逸,流畅处有得示、鸭头丸帖等势如滚珠的转动,跌宕处又有二谢帖顿挫有致的笔法,俊逸处汲收丧乱帖的气势开张,全卷给人以儒雅、自然、舒适的美感体验。在二王之中,白蕉更倾向于大王(王羲之)的表现方式,细微处,更追求那种起落无痕的艺术效果,减少折笔的应用,这点正好与沈公相背。因而形成自家自然随意,柔婉多姿的全新面貌。
在中国书法的表现形式中,手卷、册页、尺牍是最为随意自由,也最能表情达性,正、行、草可相间书写,高、中、低可错杂安排,十分富有形式美感与表现力,随着手卷的徐徐展开,让人感觉到书家随机变化的书写手段与状态,犹如漫步园林,充分享受一步一景,景随身移的妙趣。此卷或行取楷意,举止投足顾盼有致,或行融草法,行色匆匆而不失态度。手书长卷非一蹴而就,一次完成,而是随想随记,随止随续,因而风格多有变化,或大或小,或浓或淡,或行或楷,尤其对写兰的深切体会与深刻感悟,闪烁着对艺术与人生的智慧之光,对后来者多有启迪。
昨日还有骄阳似火之势,今日立夏,感谢昨晚一场春夏之交的夜雨。窗外芭蕉冉冉,雨声清悠,我又一次感受着古人的"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的生活意趣。听这样的夜雨,读这样的法帖,以墨窥人,让我有如谒先哲,如晤故人之感,蕉影下写下此文,也算是另一番"独白”,遥奠先师为我送来的一夏清凉。
2020.5.5 立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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