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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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建是马家庄马屠户的独子。说是独子,其实是他大哥的儿子。当年由于计划生育,马屠户的大哥在马建出生以前,就跑到马屠户家里。他想先把马建的户口入到马屠户家,请马屠户帮忙先养着,等计划生育政策有所放松了,再转回来。
马屠户年过三十,结婚四年多,婚后一直想要个孩子,房事也都正常,妻子的肚子里却一直没有动静。二人都说是对方的问题,为此吵闹过无数次。吵闹结束,马屠户仍旧抱着一丝希望,爬到妻子的身上,像是完成任务一样,完成染色体的输送。
就在马屠户夫妻再一次为生孩子的事争吵时,马屠户的大哥的到来终结了矛盾。马屠户夫妻二话不说,欣然同意把马建加到自己家户口本里。马屠户的大哥说,会按月给马屠户家送粮食,希望他们夫妻把孩子养好了。马屠户摆摆手称,小孩子吃不了多少东西,家里每年打的粮食都吃不完,自己还有个杀猪的营生,饿不着孩子。马屠户的大哥听完,拉着他的手,“那就拜托了!”
在过去,杀猪可是个好行当。按这行规矩,屠户给主家杀猪,除了有费用外,下水也归屠户。马屠户干活麻利,嘴里也没有废话,很多主家对马屠户都很满意。甚至好的主家,会再切一小条猪肉送给屠户。
在那个大部分家庭只有过年才舍得吃猪肉的年代,马屠户的家里却几乎从来没缺过猪肉和猪下水。夫妻二人把马建当亲生儿子养,甚至当自己家的小猪仔养,把家里最好的东西都给马建吃。几年过去,马建长得又白又胖。
计划生育的严打政策已经过去,马屠户的大哥找到马屠户,要把马建的户口迁回自己的户头。马屠户夫妻头一次没有顾及亲兄弟的关系和脸面,毅然决然地拒绝了。
马屠户夫妻嘴上不说,但自从马建来到家里,二人就已经把马建当亲生儿子了。他们看着马建从襁褓中一点点长大,作为“父母”的这份发自心底的喜悦,让二人再也离不开马建。
马屠户的大哥来闹过很多次,刚开始好言好语,还要主动支付这些年的养育费。马屠户夫妻的态度却从未有过动摇,他们根本听不进大哥关于马建的一句话、一个字。
再后来,马屠户的大哥拿着铁锹上门,扬言如果不归还马建,就别怪自己不客气了!马屠户丝毫不惧,让大哥今后都断了这个念想,马建是不可能回去的。马屠户的大哥听后满脸涨红,气急败坏,举起铁锹就往马屠户的身上拍去。
马屠户常年杀猪,身子骨虽不大,却有一膀子力气。马屠户硬接了一铁锹,“啊”的一声大喊,随即冲上去,夺过了铁锹,往自己大哥的左肩上奋力一拍。马屠户的大哥哪里接得住马屠户的这一拍?只见他顺着铁锹拍的方向,连滚带爬,踉跄着滚出了两米多。挨了马屠户一铁锹后,马屠户的大哥右手捂着受伤的左肩膀,面目狰狞地匆匆往后退着。马屠户自知在马建方面,自己并不占理,也就没追着大哥继续追打。
过了几天,马屠户的大哥又来了。马屠户紧张着看着大哥越走越近,迅速站了起来,保持着警惕。这次,马屠户的大哥脸上没有怒气,手里也没有家伙什。他拉起一把椅子,在马屠户旁边坐下,递给马屠户一根烟,自己也点了一根,吸了两口。
马屠户先开口了。
“如果是马建的事,就别提了。我承认,我们对不住你,但马建我们已经养了五年多了。当亲儿子养的,吃的喝的,从来没有少过他的,这你也能看到。另外,我和你弟妹结婚这么多年了,肯定是怀不上了,马建就是我唯一的儿子。你要什么都行,但马建,你带不走。”
马屠户的大哥听完,狠狠抽了两口烟,站起来后,欲言又止。停了几秒钟,他扔掉烟头,拿上上次气冲冲带过来的铁锹,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后停下,又转过来,和马屠户对视了几秒钟。
“你嫂子想看看孩子。”
马屠户听完,没说话。马屠户的大哥补充了一句:“晚上吃完饭,我给你送回来。”
马屠户起身进堂屋,把大哥的话向妻子转述。妻子点了点头,进里屋牵着马建的手出来,交给了大哥。
一路上,马屠户的大哥只是牵着马建的手,慢慢走着。到家的时候,才说了一句,“到了。”马建迷惑地看着马屠户的大哥,跟着进门。
马建还没进到堂屋,就闻到屋内飘出的香味,他深深吸了一口。进到堂屋,马建看到摆在堂屋中间的长方形木桌上,有红烧肉,猪头肉,大盘鸡……满满10个菜!这是年夜饭的标准。盯着这些菜,马建的口中已是涎水直流。
“小建……”
一声带着轻微哭腔的温柔的叫喊,把马建惊了一下,他仿佛突然被这声叫喊从这场视觉和嗅觉的盛宴里抽取出来。马建这才抬起头,看到了桌边这位身子消瘦、两个眼窝因长时间哭泣而已下陷的中年妇女——这是马建的生母。
马建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生母,眼睛里满是迷茫和疑惑。马建的生母步履蹒跚地走到马建身旁,蹲下,抱住了马建。泪水像决堤了的洪水一样,从这双下陷的眼窝里奔涌而出,势不可挡。马建继续呆呆地站着。不一会,马建的眼睛自然而然地移回到桌子上的一盘盘肉。
马建的生母哭了一会,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事似的,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领着马建坐下,一边笑着对马建说:“儿子,吃,吃,都是给你做的,吃!”
马建刚开始还有些害羞,他看到马屠户的大哥也一起坐下,指着肉让马建吃。马建拿起筷子,插了一大块红烧肉,塞进嘴里忘我地嚼着。那块红烧肉在马建的小嘴里,几乎翻不开身,不时有液体从这张嘴里流出来,不知是油还是口水。
马建的大哥夫妻二人沉醉地看着马建一口口往嘴里送红烧肉,送鸡腿,送猪头肉,摆在一边的西红柿鸡蛋、豆芽等素菜,马建一口没动。
马建吃饱了。
马建的大哥和妻子说:“该送回去了。”妻子的泪水再次涌出,她再一次去抱马建。她的身子随着抽泣的节奏,微微发抖。想打一个饱嗝儿的马建,被这样抱着,终于忍着没打出来。
把马建送走以后,马屠户的大哥回到家里,把新买的一箱白酒拆开,开了一瓶。他没有用杯子,直接对着白酒瓶,狠狠喝下两口。
到了初一,马建的成绩一直都稳居倒数第一。班主任和校长一起找马屠户谈话,让马屠户把马建领回家,找个师傅学门手艺。
马屠户让马建学杀猪,马建说害怕听猪叫。马屠户让马建学厨师,马建说怕火。马屠户让马建学盖房,马建说太高,不敢上脚手架。马屠户只能托人带着马建,去外地进厂打工。
刚过一周,马建就回来了。马屠户问他为何这么快回来,马建说,累,食堂菜里没肉。马屠户叹了口气。
就这样,马建过着神仙般舒服但令马屠户唉声叹气的生活。马屠户想让儿子出去干活,逐渐担起养家的担子,可夫妻二人从小对马建娇生惯养,此时想改变相处方式,向马建树立权威,为时已晚。
马屠户年岁渐长,杀猪不如以往利索了,于是很多主家把杀猪的活给了另外一家年轻力壮的丁屠户,马屠户家的日子日渐拮据。家里的收入越来越少,可马建的花销反而越来越高。
马建学会了上网,下午睡醒了,就问马屠户要钱去网吧。通宵后的第二天,马建昏沉沉地回家睡觉。马建去网吧却不玩游戏,因为他学不会。马建去网吧只有两件事,一是找陌生的异性聊QQ,二是看成人片。好几次,网管满网吧找那个让网速卡掉的人,都在马建这里停下,警告着马建,“哥们,别看了,别人的游戏都玩不成了!”马建每次都嘿嘿笑着,消停一段,再接着看。整个网吧的人,无论是网管还是玩游戏的,都认识了这个总看成人片的胖乎乎的男子。就这样,马建的作息日夜颠倒,马屠户夫妻整日唉声叹气,却无能为力。
有一天,马建如往常一样,向马屠户要钱去网吧,马屠户压抑在心头很久了的怒气,瞬间冲上大脑。马屠户冲着马建咆哮,“你以后自己挣钱吧,我养不起你了!”马建听后,双眼瞪得溜圆,他还没吃过瘪呢,这是第一次。马建没理马屠户,转身进屋找马屠户的妻子。马屠户跟着进去,指着妻子,“你不许给他钱了,他天天夜里网吧,白天睡觉,人不人鬼不鬼,都成什么了?!”马建也生气了,他回击马屠户,“我跟我妈要钱,又没跟你要!”马屠户更恼怒了,“家里的钱,哪一分不是我挣的?我说不给你,就不给你,你想花钱自己去挣!”马屠户妻子看着丈夫、看着马建,默默低头抹着眼泪。
马建拿上手机转身出门。出门前,指着马屠户,“你以后别想让我养你。”
听完这话,马屠户原本通红的脸,瞬间转白,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马屠户的妻子瘫坐在地上,大声哭了起来,嘴里反复喊着:“哎呀!老天爷啊!作孽啊!……”
马建朝着网吧走。但他一想,今天没有钱,怎么开机子?走着走着,马建眼睛一亮,跑去正好会路过的手机店。马屠户上个月花了300元给马建买了个手机,马建50元卖给手机店了。那时的很多手机店会把二手手机翻新,当新的机子卖。拿着卖手机的钱,马建去了网吧。
第二天回家后,马建撒谎称手机丢了,马屠户非常生气,但也只是回应了一句,“丢了就别用了。”嘴上这么说,两天后,马屠户还是给马建买了个新手机。给马建买新手机,是因为马建经常不在家,有个手机,马屠户可以随时找到马建。
手机已经卖了一次,这招不能总用。一天马屠户和妻子出去干活,马建就溜进里屋,把箱子柜子翻了个底朝天。功夫不负马建,他找到马屠户妻子的一枚金戒指。这是二人结婚的时候,马屠户买给妻子的。马建兴奋地把箱子柜子复原,跑了出去。
村里没有首饰店,马建跑了十里地,到县城的一家首饰店,和老板问价。店老板挂了电话,抬头看到这个满头大汗的小伙子,拿着这枚金戒指,起了疑心。
“这个,从哪里来的?”
马建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对策,假装着急地回答,“我爸病了,我妈在医院照顾我爸,让我赶紧把这个戒指卖掉,给我爸看病!”
首饰店老板听后,看着这张跑得气喘吁吁的脸,又看了看戒指。
“800块钱。”
马建慌忙点点头,“快点给钱吧,他们在医院,等着用钱。”
首饰店老板拿着钥匙,去柜台的最里面,蹲下身子。接着是开锁,数钱,关锁的声音。
“给,正好800,数数。”
马建拿到钱后,数了两遍,抬头看了老板,“谢谢老板,我走了。”
老板点点头,马建飞一般冲出了首饰店。
照旧,马建下午出门,早上回家。和以前不同的是,马建这几天都没有向马屠户要钱。
马屠户想问马建是否又去了网吧,如果去了网吧,哪来的钱?但因为还在气头上,这些都没问。
有一天,马建从网吧出来,往回家的反方向走了一会,找吃饭的地方。走了一会,路过一家发廊。说是发廊,但里面连一个梳子都没有。门口坐着两个穿着丝袜和短裙的浓妆艳抹的女子,一眼扫过去还算妩媚,但再多一眼,就能看到女子眼角的皱纹——这两个女子约莫有四五十岁了。看到马建走近,两个女子争相着向马建招手。马建看着穿着暴露的两名女子,忐忑又兴奋地走了过去……
这是马建第一次去这个发廊,也是马建第一次大手笔,一口气就花了200块钱,整整两张红色的毛主席。马建很开心,他好像找到了一个新的天地。他觉得这个地方,比网吧好玩,他打心底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不到一周的时间,发廊就像一个旋涡一样,吸走了马建的800元。接着,他又想去发廊了。
犹豫过后,马建揣着手机,走进了发廊。事后,马建把手机掏出来,说今天没带钱,只带了手机,手机不止200元呢。实际上,如果马建拿到手机店,也就能卖50元,但买的价格确实不止200元。发廊老板拿着手机看了看,还算新,于是和马建说:“你也算老主顾了,就这样吧。”
马建这天回去,跟马屠户说,手机又丢了。马屠户这次不信了。不但这次不信,连上次的丢手机,他也不信了。他已经听说,有人亲眼看到马建去了那个发廊。
马屠户喘着粗气,指着马建,“一次次骗我!你还去那个地方!你哪来的钱?”
马建心慌了,却仍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地方?什么钱?”
马屠户伸出右手,颤抖而绝望地在马建白胖的左脸上留下了鲜红色的掌印。长这么大,马建头一次被马屠户打。马建愤怒了,他抖动着身子,一把推向了马屠户。
马屠户年轻时身强力壮,可如今已不同往日,而马建正值青年,力气比马屠户还大。被马建推了一把,马屠户后退了一米多,被身后的一个板凳绊倒在地。马屠户妻子听到外面的动静,连忙出来。她看到马屠户倒地,马建愤怒地瞪着双眼,瞬间就哭了。她扶起马屠户,流着泪朝向马建,“儿子,他是你爸呀,你怎么能……哎呀……”说着便泣不成声。马建没再停留,冲出了门。
马屠户坐在地上,双目仅剩下绝望的眼神,他突然发现,自己老了。他想着当年马建被送来的时候,在襁褓里哭,他和妻子看着,笑着,疼爱着……
马建再次去了发廊,但没有钱。也没有手机。老板娘已经认识马建了,并未让马建先付款。事后,他笑眯眯对老板娘说:“大姐,我今天忘带钱了,能不能赊个账?”老板娘叫来了几名青壮男子,围着马建,让马建叫人送钱。马建借了老板娘的手机,给马屠户打电话。
马屠户接到电话,听到马建的声音,还以为接下来将是一句“对不起”。当听到马建让他去发廊送钱,马屠户的大脑突然开始嗡嗡地响。他挂了电话。
那几名男子把马建拉到后院,打得鼻青脸肿。
这次以后,马建像是变了个人,他再不去网吧,也不去发廊了。马建白天在家里不出门,也不说话,只是开着电视,呆呆地看,只有夜晚才会出门,是后半夜的夜晚。
有一次,一名中年男子在朋友家喝酒,结束已经凌晨一点多。那夜无月,几乎看不清路,他晃晃悠悠往家里走。到路口的拐角,他往左转。此时,马建往右转。二人轻轻撞上了,却都没出声。男子原本燥热的身上冷汗直冒,全身的血液顶着地心引力,往脑袋上冲刺,他站在那里,动弹不得。马建调转了一下方向,挪开后,继续走了。
那名中年男子,就是马屠户的大哥,马建的生父。
第二天,有人在村头的池塘里,发现了一具漂在岸边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