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
一、此间相逢
古往今来,闯荡江湖之人总是一身精简,而近来那初出茅庐便小有名气的青衣却是不然。为何说这青衣初出茅庐便小有名气呢?听闻那青衣是一女子,青衣长发,梳着一头男子的发髻,双鬓飘然于肩,腰间总是佩着那把名为青虹的直剑,平日里青衣直来直往,喜怒皆形于色,一年前承父母之命入世闯荡江湖。不久后行走至远嫁姐姐的婆家,姐妹向来情深,妹妹耐不得姐姐哀求,多留了些时日,便是在这些时日里,青衣遇见了她一见如故的人。而青衣与这一见如故之人间的故事,便是青衣名显江湖的开端。
若问青衣是如何遇见那榆木脑袋的,得从青衣的姐姐说起。青衣的姐姐唤作牡丹,人如其名,当初便是因为这富贵的名字和那富贵有余却又清丽的样貌,俘获了她现在的叶将军,入得叶将军府上之后,便凸显了内家之主的风采,克勤克俭,持家有方,更是为将军府添上了一位大小姐,如今已是三岁有余。叶夫人平日操持完家事之后,就喜欢去建有牡丹亭的郊区园林里走走看看,有一日,遇见了一名同时出门赏花散心的书生,叶夫人见那名书生有些面生,不似本地之人,相向遇见时,书生对叶夫人做了一辑,不经意间露出了腰间那并非常人能佩的显贵牌子。叶夫人见得牌子,只是心中稍稍留意,便还礼而去。之后叶夫人便多次在牡丹亭遇见那书生,觉得有缘,便与书生成了君子之交。而那书生却并未告知名讳,只是自称书生,言及缘由,说自己只是个被遗落之人,不值得被记挂,叶夫人也不强求,就当是多了位闲聊之人。
此后青衣来了,叶夫人便喜欢缠着青衣来牡丹亭坐坐,聊聊家长里短,扯扯江湖趣事,而青衣与榆木书生相遇之地,便是在牡丹亭了。书生此前便听得叶夫人说起自己有位颇具侠气的妹妹,却并未想见今日竟是有缘一见,初看时那青衣便是英气十足,有着些许淡漠,书生觉得许是江湖之人不喜读愚书之人身上那股子酸腐气,也就并未放在心上,却未想到这之后,遇见了独自坐在牡丹亭里的青衣。
“姐姐叫你书生,我却想知道你真名是甚,不知先生可否告知青衣。”
“叶夫人称你作青衣,小生此前并未就此多问,不知姑娘可否也告知书生。”
“青衣长剑行走江湖,未免小人记恨,唤作青衣即可。”
“书生读痴读愚了脑袋,忘了本来的姓名,自称书生便可。”
“先生腰间挂着的,可是那江湖间人尽皆知的女魔头的铭牌。”
“姑娘慧眼,正是。只不过那人已经退隐,而这铭牌,便是她退隐前所送之物。”
“明知你手无缚鸡之力也将此物赠你,也不知其用心何在。”
“书生自知,却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友人赠予,便应收下,她知我,而我也知她。”
“真是愚蠢。”
“哈哈哈~姑娘却又是为何一人在此。”
“便是为了看清你这愚蠢的书生,好叫姐姐避开为妙。”
“应是如此,应是如此。”
青衣不喜,转身便离开了牡丹亭,边走边想,竟是越发不明白那书生为何如此愚钝,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只是转而又想姐姐今早时的叮嘱,咬牙横想,这次老娘我忍你便是。
二、女儿心思
青衣回到将军府中,刚好撞见正在陪着叶小姐玩耍的叶夫人,方才一肚子气没地方撒,这会儿见着姐姐了,青衣快步上前抓着姐姐的手就是对那榆木脑袋一顿骂,叶夫人耳中只留下白痴、蠢货、榆木脑袋、杀鸡都不行、本小姐我…这些个字儿眼,联想起书生那惫懒性子,不禁掩嘴而笑。青衣骂得正是兴起,看见姐姐这般模样,羞涩地瞪了姐姐一眼,转身小声嘀咕着还不是姐姐你今早说女孩子家要矜持些,要我说就该当着那蠢货的面前把事情都说清了,不然我现在也不用这么失态。叶夫人望着背过身去的青衣,对于这个妹妹她是真的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并没有急着让恼羞成怒的妹妹消消气,转而抱起了自己的叶宝宝,接着坐下来帮宝宝捋了捋那皱得可爱的衣角,再给宝宝红扑扑的两颊抹干净些,才开口对青衣说到:
“你之前说他腰间挂着的不是什么善物,能和魔头相识,并且成为朋友,甚至于能让魔头赠予贴身铭牌的人,想必也不是什么普通书生,你就真的确定他杀只鸡都不行?”
青衣见姐姐扯开话题,直爽如她并未生气姐姐为何不安慰自己,如实答到:
“第一次见他前还是姐姐你说这书生并非寻常人,所以我才答应陪你一起去看看的。你和他相谈之时,我观之其并无习武之人应有的吐纳之术,举手投足间也没有习武时多少会留下的痕迹,便可确定他的的确确是一名牛刀都提不起的榆木书生。”
“那就不许人家习得大道,归简于无形,并非是你能看出来的呢?”
“大道又岂是那么容易能习得的,况且你说他迁来此地不过两三年,年纪也只是比我稍长,就算身怀大道,又岂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归简于无形的。”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来,帮我看看这几块布怎么样,我正准备给宝宝置办几件新衣裳。”
青衣回过头来,走上前宠溺地抱起了姐姐手中的叶宝宝,叶宝宝乖巧地喊了声“姨姨~”
“要我说,就那块红底粉边的吧,我们家宝宝就该穿得大家闺秀些。”
“过几日你再陪我去趟牡丹亭吧,我也许久没带上宝宝出去好好晒晒太阳了。”
“好啊,只要不遇见那蠢货就行,免得我又一肚子气憋得难受。”
叶夫人听得此语,只是抿嘴笑笑,并未说出青衣的小心思,只是觉着也是该打听下那位先生住在哪儿了,不然请柬可送不出啊。
夕阳熏红了黄昏下的牡丹亭,习习凉风开始吹过亭里朱红的围栏,书生在青衣走后依旧端坐着,并非在思考此前青衣咄咄逼人的缘由或是已被人知晓腰间铭牌来历该如何善后,他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思绪飘向了远方,想起了昔日她杀人如泼墨的光景,不过一介书生的自己又是何德何能能落得她垂青,即便那些时日逝去已久,但每每想起,一如千万把利刃刺入身躯,再斜划着带出血肉。“唉~这女儿心思真是难过读书啊。”书生低低地叹了那么一句,便起身欲回到自己的住所去,站稳身子整理好长衫,抬起头来时,天边已经出现了第一颗星星,随后紧跟着书生的步伐,不断的亮起第二颗第三颗,直至漫天繁星时,书生才回到了自己那简陋的住所。
走进简易围成的院子,推开并未上锁的房门,熟练地迎着夜光点起油灯,再去厨房里简单地做了些吃食,回到书桌前就着三圣书上的句子,悠哉地结束了夜食。读至夜深了,才惊觉明日还需去趟早市,便不舍的放下书卷吹灭油灯,而后在卧榻上缓缓睡去。
书生便是书生,没有通天的能耐,没有过人的胆识,依旧是得像常人般挣些银两保得三餐安稳,难得有的,是说不上好坏的愚钝和不知何时养成的倔强性子,腰间的铭牌摘下后便放在了床边触手可及的地方,并非是什么稀奇样式的铭牌,却因为上面刻铸的字从而显得珍贵,虽然那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传言三年前,江湖上出现了一个女魔头,修为高得吓人,一身专是慑人心魄的武功顿时掀起了一股血雨腥风,见过她的人都无一生还,哪怕活着,也是失去了神智,成为一个活死人。然而这般凶狠的魔头,却在出现不到半年后便失去了踪影,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儿,也没有人知道她是生是死,这座江湖乃至于世人还能记住她,不仅是因为她的所作所为,更是因为她的那清秀的名字,青岚,便是这与狠毒行径完全不符的名字,让人不断猜测到底是怎样的身世,造就了这样一个魔头。
而知道这一切的,只是一个书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猜不透女儿心思,只喜欢读书写字挣些银钱保得安稳的庸碌书生。
三、梦中人
依旧是一夜无眠,对于青衣来说,夜晚总是孤寂的,因为自幼时开始习武后,她便不时会在梦中惊醒,尽管多年来修为不断攀升,缓解了无法入眠所带来的影响,却也让她不得不面对一个又一个漆黑孤单的夜晚。繁花开又谢,春去秋又来,青衣从只是单纯地思考习武究竟给自己带了什么,转而开始思考,那些让自己不断惊醒的梦境。
依稀记得梦里有个包子摊,热气腾腾的蒸笼里不断地散发出令人垂涎的香味,那种香味竟是那样的诱人,清甜的麦香裹挟着酱味十足的肉香,也许这辈子青衣也没有闻到过如此令人饥肠辘辘的包子味。青衣不由自主地走向那个包子摊,虽然她感到一丝难以言说的不安,却又无法控制自己的双脚。转眼青衣便站在了那几屉整整齐齐攞着的蒸笼,仔细嗅着那不断勾出自己腹欲的包子香味,青衣犹豫了片刻,便直接伸出左手抓在了最上面的蒸笼盖子上,正欲打开,突然间一只纤细的手抓住了青衣的左手手腕,那是一只看似纤细却又力量十足的手,带着吓人的苍白,甚至于能看到皮肤下缓缓流动着藏青色血液的静脉,青衣紧紧地盯着那只抓住自己左腕的右手,不断地尝试着挣脱,却发现无论如何挣扎,都是徒劳的。
青衣徒劳地不断尝试着,发现那只右手除了紧紧抓住自己的左手外,并没有其他的动作,似乎是不想青衣去打开那蒸笼,青衣稍微松开了左手手里抓着的蒸笼把手,没想到那只右手似乎也稍稍放松了些。青衣觉得自己的想法得到了证实,便直接松开手想把手收回背后,那只右手似乎也顺势放开了对青衣左手的禁锢,在青衣的注视下,缓缓收回到包子摊后面的黑暗中。
青衣抬起头来默然地看着包子摊后面那浓稠如墨汁的黑暗,刚想要看清那只右手主人的模样,地面却突然出现了一个漩涡,眨眼间就把青衣给吸进去半个身子,还令青衣动弹不得,青衣感觉到一丝绝望,脑海中回荡一个念头,那就是看清包子摊背后那个人的模样,吃力地抬起了头,却不曾想一张苍白如雪的脸庞就这么贴在了自己的眼前,每每此时,青衣就已经被惊醒了,愣神地半坐在床上,连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都来不及擦拭,只得虚弱地靠在床边,慢慢地平缓着自己的呼吸。
这就是那个不断循环重复,不断让青衣惊醒的梦,只是每一次青衣醒来,无论如何都想不起那张苍白的脸到底长什么样子,直到那天姐姐带着自己,见到了那个真真是榆木脑袋的家伙,青衣意识到自己想起了那张苍白的脸真正的样子,这不就是那个蠢货的样子么?只是,脸上毫无血色,苍白的吓人,竟是和真人的气色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待青衣回过神来时,却又不敢盯着那书生看,只得暗中观察那书生的右手,原来和梦里想比,你的右手还是现实中好看些,至少没有那么苍白。
纵然是梦中人又如何,这榆木脑袋怕是那女魔头的老相好,能让那魔头看上的书生,会是普通的书生么?青衣黯然地想着,思绪不断飘向了远方,他们是怎么相遇的,他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为何最后竟是他说的那样,不,这蠢货说不定是在骗我呢。怎么办,怎么办,我为何会有这么多的问题,他只是个平凡书生而已,有什么值得自己关注留意的,我本应是好好闯荡一番的,此刻为何会在此停步不前呢。青衣不断地问着自己,不断的考验着自己,也不断的否定着自己,只是到最后,发现自己真的是那样的在意那个书生,不管不顾,只盼那书生能好好看自己一眼,而不是飘飘忽忽的样子。唉,这儿女之情真是难过练武啊。
四、意中人
沉默无言的夜过去了,炙热光亮的昼到来了,书生被屋外的鸟鸣声唤醒,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便缓缓地起床了,简单洗漱之后,书生带上昨夜整理好的书卷,向着集市方向加紧脚步的走去。其实并不是特别需要来早市,书生只是觉着,早早的出门,能路过叶将军的将军府附近,或许,就能遇见某个对自己淡漠如烟的女子,能远远望见那略显消瘦的背影,也是极好的。这般想着,书生的步履越发的快了起来,不知不觉便到了集市上,眼见就要到将军府了,书生却又放缓了步伐,直至停下了步子,略微低头,微皱着眉头细细思索了小会儿,刚刚下定决心,便要继续迈出步子,抬眼所见时,不正是那清丽显眼的青色衣衫么?青衣此时正从府里出来,刚来正街上,与书生一样,也是往集市的方向走去,书生抬眼看见青衣时,青衣刚刚背过身去,留给书生的,依旧是那个略显消瘦的背影。书生微张着嘴,忽觉大街之上呼人姓名不是太好,抓起衣服下摆,向着青衣紧紧赶去。奈何书生体力不及习武多年的青衣,眼中的背影竟是怎么追也追不上。
青衣昨夜苦苦思虑,终是想不透彻,今晨醒后,想起姐姐常说早市上多有稀奇物件和特色小食,便出门向着集市去了。走在行人渐渐多起来的正街上,青衣想着一会儿该给叶宝宝买些什么,并没有想到自己身后有个榆木脑袋正追着自己,只不过就算知道,青衣怕是也不会慢上几步。书生追着追着,只觉得怀里的书卷就要拿不稳了,迈出的步子也是越来越小了,喉舌间干渴的厉害,不由地低低唤了一声“青衣”,书生不得不停了下来,扶着正街边的高墙,耷拉着脑袋粗粗地喘着气,一时间懊恼悔恨的情绪涌了上来,后悔着当初怎么就不跟师傅多讨要一门增强体力的书籍,看完也好让自己能有锻炼身子的想法和行动,不至于如今这般狼狈不堪。
只是连书生也没有想到,那声低低唤起的“青衣”,真的就让青衣给听见了。青衣在听见的一瞬间,也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只是停下脚步,凭着自己深厚内力感知身后不远处那扶墙喘着粗气的蠢货,茫然间竟没有发觉自己的嘴角正在悄悄上扬,发现过来时,青衣连忙止住上扬的嘴角,坏坏想到你这蠢货也有今天。只是青衣就这般的站着,并没有特意的转过身去,她在等,等他好好歇歇,等他再恢复些体力,等他,等他再卖出步子。书生很后悔,扶墙的手竟是有些微微颤抖,体力不支竟是这般的难受么,除了懊恼便不能再做其他了么,一介书生竟是这般的毫无用处么。书生也就这般站着,他不知道她在等他,他不知道她主动了做多少,他也不知道她竟是那般的深情。行人匆匆的正街上,一女一男,一前一后,一站定一扶墙,只能叹缘分啊缘分,你可否再巧妙些,让那些暗含情愫的男女早些知晓对方的心意,让梦中人不再只是梦中人,而是成为面对面时,可叹可爱可亲近的意中人。
就在此时,书生似乎是休息够了,扶墙的手开始显得有力了些,深深地咽了口津液,润了润干渴燥热的喉咙,终于是抬起了沉沉的脑袋,望向前方寻找那抹挂念在心间的青衣。只是,是自己看错了么,那个背影似乎停了下,并没有离自己远去,而是在前方几丈远的正街边上定定站着,却又没有回头,也不像是在看街边的小摊......难不成,是在等我?
书生终于继续动了步伐,向着青衣迈去,只是没两步便赶忙停了下来,理了理稍显凌乱的衣襟,拍了拍长衫上的尘土,再定了定神,才又向着青衣走去。待书生来到了青衣的背后,拱手作了一辑,会心一笑,唤出那个不知为何会突然间紧紧牵连在心上的名字。
“青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