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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看诗经|月出皎兮

2018-06-26  本文已影响84人  臆无说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诗经,陈风,月出。一首先秦的汉族民歌。

这是已知有文字记载,并且流传下来的,华夏之族最早仰头看见的一次月出。

当然,商周的甲骨文占卜里,也有关于月亮和天象观测的卜辞。“国之大事,唯祀与戎”。祭祀和征战之前,大巫师会烧烧兽骨龟甲,根据裂纹情况来解读一下“天意”。他们煞有介事,斋戒沐浴,披一身沉重的玉石,十分相信自己的“智慧”,完全可以翻译出月亮和云彩星星的分布情况——所代表的苍天在喉咙里嘟囔的“语言”。有时候,为了调动一下积极性,这个大巫师可以由国君本人,亲自扮演。

然而一句也流传不下来。

原因很简单。意象有它自己的原型,根植在集体潜意识里。这个集体潜意识力量的生命力,和一部分有意识去引导,有目的去消费的小众解读相比,前者好比四季轮转,后者只不过放了一阵鞭炮。

约瑟夫.坎贝尔在《千面英雄》里说:

“神话和故事的梗概容易受到破坏并变得模糊。古代的特征通常会被消除或减弱。引入的素材被修改以融入当地的环境、风俗或信仰,在这个过程中最初的素材总会有所变动。此外,传统故事不断地被复述,这不可避免地会发生有意或无意的错置。为了叙述因为某种原因而变得毫无意义的要素,一些二手的解释被编造出来,而且通常编造得相当有技巧。”

简单的说,一轮明月挂在中天,谁都可以抬头看看。看见的人,有的会引起诗意的联想,有的朦胧地感受到一种情绪,有的会好奇去研究这背后的规律,有的可能会引发某种“癔症”……

但拨开浮云,会有一群接受同样语境教育的人,产生某种情感共鸣。这种共鸣,属于诗歌范畴,属于情绪审美。

它没有实际可见的物质交换利益,也可以说它“无用”。但它的重要在于,完全抹杀掉这种审美的民族,不管有多古老,曾经多辉煌,也是不尊重历史,特别干巴的,正在死去的文明。

美是“无用”的,而完全只追求“有用”,是可怕的。

说回诗经,月出。假设,我青春年少,或在谈一场恋爱。那么,我肯定在一段时间,会心心念念,牵挂伊人。还不用有月亮出来,我已经把一层层幻想出来的美好,加诸于对方。

月亮一出,更不得了。明代李渔说看美人,在灯下,在雪下,在月下。这几种情境,都是大自然赋予的柔光效果,自带美颜。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月亮出来皎洁明亮,娇美的人啊风姿绰约。“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从容娴雅,仪态万方,我心如鹿撞,突然就忧愁啊。

“劳心悄兮”,是神来之笔。动情,只要年龄外貌性格或者其它条件,差不多合适,异性相吸很正常。闪一闪很容易过去。只有动心,才会更深一层,牵动一些莫明其妙的愁绪。

不记得是张小娴还是谁说,如果一段关系,从一开始就害怕分离,那么一定是爱上了。

是啊,干嘛要“劳心慅兮”,“劳心惨兮”,慅(cǎo):忧愁,心神不安。惨(zào):焦躁貌。

月亮下,一个你看着还行的美人吧,她他就算“懰兮,燎兮”,妩媚也好,明艳也罢。她他就是“舒忧受兮,舒夭绍兮”,走一步翩若惊鸿,转一圈矫若游龙。那又怎么样?就跟看一朵花开花落差不多,又忧愁个什么劲?烦躁个什么劲?

这就是动心。一万朵繁花开落,再正常不过。人世间有百媚千红,我就是突然,不愿意看这一朵零落。突然愿意月出长久,突然不满足花半开酒半酣,突然要伸出手去,在空气里虚拟触摸,被月光镶上一层温润光芒的,动态的影子。

“窈纠”、“忧受”、“夭绍”都是形容行动时的曲线美。也可以引申成一种动态,无论它是什么,总之在诗人心里,有呼吸有温度活生生,看着就舒服的美感。

正因为是“曾是惊鸿照影来”,正因为这种鲜活,属于另一个人自己,不管怎么画怎么写,都无法随意驱遣,无法凝固,无法再现。所以才会“悄兮”,“慅兮”,“惨兮”……隐隐约约,烦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瞬间感动之后,与执念的短兵相接。

套一句通俗的歌词,过情关,谁敢闯。人若分得清,动情的本质;还能产生同理心,看到类似动情的本质;更进一步,因懂而慈,即不委屈自己,也不为难别人。才是,真的勇士。

“我”喜欢“我”看见的那个“你”,所以“我”要把“你”钉在月光的剪影里。

与其这样反复徒劳的描摹。我更喜欢唐人笔下的月亮。它有一千种形态。它可以是思乡而已,“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它可以是人文关怀而已,“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它可以是惆怅而已,“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它可以是性情而已“对影成三人”,“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它更可以是一种宁静而已,“海上明月共潮生”……

王国维说自李煜开始,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尼采谓一切文字,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感,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这段话我一直看不懂。李后主怎么就成了耶稣?直到有一天去回顾,“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我忽然就明白了,不管人生有没有闲愁,还是真有逆境,不管是太阳底下无新事,还是微不足道的所谓烦恼,“同情共感”这种东西,是有的。王国维说的“赤子之心”,无非是一种眼耳鼻舌身意的质感。

生理与心理科学研究表明,月亮与潮汐,与人的情绪有关系。

一千个人看月亮,有一千种眼光。

一千个人读莎士比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经典,在年少的时候,只适合背诵。然后在人生某一个时刻,你会突然想起它来。因为那是集体潜意识的积累,和母语的自然表达。

当然,人除了感性,还有理性,除了自我,还有更多哲学上所谓“升华”的机会。

我懂得了月出皎兮,那么是不是一定就佼人僚兮?不一定。

禅说“指月之指”。指向月亮的手指只是一个角度,一种观点,一个途径。跟月亮本身不是一回事。

我欣赏经典,但我不是经典。

望向月亮有什么感悟,这一点,不能由任何人指定。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人看月明暗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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