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夜的补锅佬/杨光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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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地方,把婚外男女的情事称为摸夜。那个夜字当然是说明他大多的时间,而那个摸字就道尽了它的所有乐趣和说不完的辛酸。
在这里,有的人一晚上跑几十里的山路,就是为了去赶那一口。曾经有个人看中了一个猎物,猎物住在三楼,夜夜亮着灯招摇。他就从自己家里默默的扛了一盘百十斤重的长长的梯子,翻山越岭般从窗户强攻,结果他成功了,成了远近闻名的摸夜英雄。
这里的人豪放,但却很少有露水夫妻、一夜情等速生速灭的现象,大多讲究两情相悦,看重的是“自然”、“情趣”。什么瓜田李下房前屋后,提鞋解裤的事时有发生,就是路人碰见了,扭一扭头绕一绕道就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当然,那些挑担儿的、吹喇叭的、补锅的、钻磨的、……,只要对上了口味,也不是没有可能,村子里跟货郎子挑担儿跑了的女人就有不少。那些家伙专卖女人喜欢的东西,专往女人跟前凑,一问路、二借歇或是三讨水喝四买饭吃,方法多得很,嘴甜得像用蔗糖熬过,话稠得都能牵丝,说着说着天就黑了,黑了就有戏了……
他们把这种情况也归入摸夜,当然摸夜的内幕还远不止这些。远古人摸的是发明,是慢慢的摸着石头过河,而后继者就摸出了不同的人生,不同的生活。
这个村里就有这样特殊的一家。女人一连气生了三个女儿,没吭声。政府管计划生育的不同意了,但也没有办法,因为他们家最大的财产是人,最多的财产也是人,除此以外几乎没有其他可以拿得上手的东西。好在是女儿们都很争气,个顶个的漂亮,个顶个的出息,在学校是三个学霸,老师都说她们顶着学校的半边天。去年大女儿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取了市重点高中——襄阳四中,这在山里可是一件惊天动地不得了的事,乱草窝里飞出了金凤凰,连县里都派了小车来看望,千里迢迢啊。女人把全身都笑成了一朵芍药,一朵牡丹,连去上厕所都找不到方向。
从此她们家更是声名大噪,加上她自己,就成了村里名副其实的四朵金花。
然而这家的男人却很不争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把自己喝成了一个醉鬼,把曾经的精明强干全都用在了酒上,从自己家里开始,或偷,或骗,或拿,或要,或求,或赖,总是能想出办法把酒搞到口,把自己整醉。俗语说,坚持一次并不难,难得的是坚持一辈子,而他几乎就做到了,一直坚持醉了这么多年,很少清醒。他为什么醉?醉的什么?是他女人出了问题他才开始醉酒,还是他成了醉鬼女人才出的问题?这在村里已成了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恐怕就是他们自己两口子也说不清楚。
这很不正常。
男人隔三差五的就要醉倒在荒山野岭,与虫鸟狗兔为伍,与清风明月为伴。女人则隔三差五的就要去找,去背。这长长的日子,长长的忧伤,长长的寂寞,长长的路途,肯定就会出问题,结果就真的出了问题。
摸夜的补锅佬/杨光举2
有一次女人背着醉鬼男人就走上了山道。此时正值深秋,枫叶红了,香叶红了,火棘也红了,该红的都红了,把她的脸也映得通红。
“死鬼,树叶又红了啊!你还不醒啊!”她没有忘记把这一信息又告诉背上的男人。
女人背得很费劲,她屁股撅得很高,身子前倾,遇到上坡时,她的额头都几乎抵住前面的路了。她累得满脸通红,直喘粗气。脸上的汗啊,就像断线的珠子,成群结队地直接滚进了土里;胸前的汗啊,汇成一条条小溪,淌过乳沟,又变成了一条条蜈蚣,摇头摆尾的爬过她那苏州府的绸缎一样润滑山东大枣一样甜蜜的肚皮……
这时,山梁上恰到好处的传来了驴叫,嗷嗷,嗷嗷,像驴,但一细听,还是驴。女人的心跳了两下,又跳了两下,很平静,听得多了,但还是没有办法让它不跳。女人歪过嘴去用牙齿咬住男人胳膊上的衣服,以防止他从背上再滑下去,醉酒的活物是很难背的。她知道的东西很多,但她却不知道这酒是怎样一口一口,一杯一杯的把一个硬邦邦的男人喝软的,简直就像没了骨头,并且软得那么彻底,那么全面,那么持久。每次她握着或看着丈夫那个原本就没有骨头且变得更软的东西,眼泪就连成了飞瀑,汹涌、漫延,但却浇不灭她心中那堆熊熊的火焰。她说:“你怎么老是要我反着面背你,而你却不正着面背我呢?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呢?都是人啊?”一次次,一回回……最终,她只得相信,这个世界上还真有绝望。
山梁上学驴叫的叫孙家喜,同村的乡邻。他们是什么时候好上的,也就是说开始摸夜的,谁都不愿意去想了,总之和他的驴叫脱不了干系——那是他们联络的暗号。
说起孙家喜,在这方圆百里,几乎没人不认识他。他会吹喇叭,是这一带有名的云台师,人长得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学驴叫更是一绝。他不但会模仿公驴、母驴、大驴、小驴、江西驴、河南驴等各个性别、各个品种、各个地方的常态驴叫,而且还能够严格的模仿出驴们在工作、歇息、高兴、忧愁时的变态驴叫,连驮的多少、走的快慢,是拉磨还是拉车等细化劳作状态下的不同叫声他都能学得惟妙惟肖。更绝的是他还能把公驴发情时的嚎叫搞出不同的版本、不同的风格,而且思想又是那么相似,不但能以假乱真,把村里那些还没有发情的母驴们都吸引过来,而且还能把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都叫得脸红心热……
他做这些并且不依靠任何工具手段,就像吹牛单凭一张肉嘴一样简单,你不佩服绝对不行。
认识他的女人们就喜欢和他开玩笑,问他每次叫的是什么意思,他也乐得给大家解释,嗷嗷嗷,他说就是想、想、想的意思,嗷啊嗷啊嗷啊,就是想啊想啊想啊……想什么呢?女人们问。他说想母驴啊!当然,有时候他们也反串角色,女人们当翻译,让他叫,他叫嗯昂嗯昂嗯昂,女人们就翻译说,好想,好想,好想。他高兴地又叫,嘴都歪了,呃嗷呃嗷,女人们就连忙说饿了饿了。他诧异,说翻译的不对,现在政策那么好,怎么还饿得到人呢?女人们则笑嘻嘻的学着他的样子说,怎么饿不到呢,没有母驴啊!
孙家喜跑了老婆,跟一个四川货郎跑的。她们这是在挖他的心,点他的穴,哪壶不开提哪壶。
女人硬是坚持着把男人背上了山梁。
女人是一个正经女人,虽然她和孙家喜的关系已经全透明、半公开,但人们却不认为她是胡来。在这一点上,在村里,她几乎成了一个异类。因为她不同于旁人,她给自己定了许多近乎苛刻的规矩,设了许多近乎残忍的障碍,比如说,背男人,一口气,往死里背,只有按要求背到地儿了,该做到的都做到了,她才会亮起心中的那盏绿灯,才会打开她双腿把持的那扇大门……否则,一般的男人休想靠近,她的那双腿像练过鸳鸯铁之桃,很多人都吃过她的亏。
因此,人们可怜她,理解她,同时又敬重她,自然也不忍心说她的闲话。
孙家喜不怕。孙家喜就曾多次批评她说:“你何必要这样自己折磨自己呢,那是跟老天爷过不去。”她每次总是淡淡一笑,说:“只有这样我的心里才会平衡,才会觉得没有对不起他,否则,你想啊,哪还有你唱戏的份儿呢!”孙家喜一听吓坏了,哐的给自己嘴巴一巴掌,恨不得找个针线把它缝上。
女人在老地方把男人放下,把他放舒服了、稳当了,又掐了一匹草叶儿把男人的眼睛遮了,才回应旁边的驴叫。
嗷嗷,嗷嗷,驴叫得更欢了。
一种躁动的气味开始在山梁上弥漫。当然,将驴叫变成情话也是很方便的事,那同样是孙家喜的长项,他认为男人么,是不能光顾自己的,是不能猴急猴急的,只有放足了佐料,催够了情调,这样做出来的菜才会色香味俱全,否则就是一碗清汤。而只有这样也才对女人显得公平。
接下来,不知怎么就开始了说笑,就说到了男人背女人、女人背男人“两背”的话题,孙家喜兴奋起来,说:“我嘛,我可不要你反面背,我要你正面背!”说着就顺势贴了上去,要做示范动作。女人则一边笑着,一边弯着腰翘着屁股护住要害,双手拨、拉、撇、挡,双拳冲、打、阻、挠,在男人的胸膛上捣蒜般的捶打,口里还恶骂:“你个死鬼!死鬼!”
闹够了,孙家喜也被打痛了,每次都要长叹一声,唉,你这个傻女人啊!
很快,山川河流都开始摇晃,整个大地天空也开始摇晃,摇得月亮怕了,太阳碎了,洁白的云朵都躲起来了。此时此刻,世间万物都已退去,风声,雨声,虫声,鸟声,女人的尖叫声,都变成了欢唱声,鼓乐声,一声紧追一声;家事,国事,天下事都变成了虚幻的事,遥不可及的事……
滚滚红尘,大千世界,霎时都安静下来。
事毕,他们抖抖身子,抖掉身上的树皮、花梗和草屑。时间再急,他们都是要相拥一会儿的,感觉彼此的温暖,静听彼此的心跳,将一分钟听到最短,将一秒钟听到最长。那是世界上多珍贵的一点时间啊!
孙家喜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的情景吗?”
女人嗔怪:“都被你害成这个样子了,还有脸问!”
孙家喜望着远山,一脸的童真:“那天晚上好大一个月亮啊,就照在我的屁股上头。”
女人问:“我怎么没看见?”
孙家喜说:“你躺在下面还没看见!”
女人问:“那你是咋看见的?”
孙家喜说:“我从你脸上啊!”
女人的眼睛就湿了。
此后是长长的静默,那是巅峰过后的低谷,是童话与现实的门槛,跨与不跨,对俗人来说,都难。
男人么自不用她再背,自有人背。
女人么,自不会再有刚才上山时那么烦躁,那么累,她像一个衙差,跟在后面,又像喝了点酒,没醉,但却走得摇摇晃晃,屁股后头拖着一根哨棒。
摸夜的补锅佬/杨光举3
这个叫刘四凤的女人的丈夫舒国文,原来是个补锅佬,方圆百里出名的补锅佬,祖祖辈辈以补锅为生。
补锅佬是过去农村七十二行手艺之一,更是个古老的行当。多么古老?说自黄帝作釜甑“始蒸谷为饭,烹谷为粥”起,可能有点远;说自铁器出现有了锅,就有了补锅佬一点也不为过。一声“补锅吆”吆喝了两千多年。
多少年来,农村做饭都是柴灶铁锅,而铁锅是一个家庭和财产的象征。如果为一件事倾其所有,往往会用“砸锅卖铁”来形容。在铁的价值高贵及物质匮乏年代,家中锅漏了,大多采取修补。这不是人们爱修补,而是物品购新价格成倍高于修旧时的必然选择。于是就有了补锅佬施展本领的机会和舞台,百姓们也有幸欣赏他们祖传的手艺。
补锅佬舒国文下乡串村,往往是一根扁担挑两头,一头火炉,一头风箱。当然还有坩埚、焦煤、砧子、小锤、砂轮片、毡垫等。补锅佬在某个村庄揽到活后找准漏点便摆开战场。风箱呼呼吹旺炉中火,火上放着装有碎铁片的坩埚,不一会儿,碎铁片便溶化成铁水,补锅佬用小勺从坩埚里舀出铁水,飞快地倒在一块柔软阻燃的毡子上,摇晃几下,铁水便变成橙红色的小圆球,把小圆球对准要补的地方,从外往里轻轻的一挤,另一块阻燃毡子从里往外迅速对压,毡子拿开后,铁水便凝固在漏点处,里面平整,外面见疤,锅算补好了。倘若里面疤痕不平,就用砂轮片、砂布磨平,使其不挡锅铲为准。
曾经,补锅佬舒国文凭着精湛的补锅技术,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改革开放后,经济快速发展,人们做饭的燃料由柴和煤改为电和液化气,做饭的锅逐渐也改成了铝锅、不锈钢锅。铁锅日见其少,尤其近些年,别说城市,农村都用起了电饭锅、高压锅。补锅早不见踪影,补锅匠也早已远去。童年时代在农村见到的补锅的场景和“补锅吆”的吆喝声,只能作为一种记忆,镌刻在脑海里。不知什么时候被某一触点触发,那场景,那声音仍会浮在眼前,响在耳畔。
失去了祖传的手艺,没了铁饭碗,补锅佬舒国文又不想下地伺候庄稼。他说,种地面朝黄土背朝天,累得汗流浃背,也只能养家糊口。可除了补锅,他别的什么都不会,曾经精明能干的补锅佬,成天无所事事,渐渐地沦落成了一个酒鬼。
后来,这个叫刘四凤的女人,就总结了和她男人舒国文近二十年来的生活。她惊奇的发现,看似那么复杂漫长的日子,而实际上你真要浓缩起来却只有两个字,找和恨。
她已记不清她找过多少地方,找过多少次了。
她吹着水牛角做的角子,打着杉树皮火把,漫山遍野找一个醉鬼,有时从上湾找到下湾,有时从日出找到日落,找得四乡八邻都赫赫有名。
角子壮胆,火把防兽。原来她也是打的手电筒,用的高科技,但却时常遭受野兽的袭击,有一次竟被抓开了胸脯,所以只得返古。
刚开始她还带着女儿,企图用儿女来让舒国文回心转意,慢慢戒酒,她也好说清那些事。可有一次她在一家屋檐下找到舒国文,敞胸露怀,裤门大开,麻黑的羞物一根焉头耷脑的茄子般浸在屁股底下坐着的尿里,像一只千年的老乌龟伸着长长的脑袋正在饮水……她吓懵了,才慌忙掐了一匹南瓜叶给他遮了……那个羞啊,她恨自己没有找到地缝,否则就钻了进去。
从此,她不敢再带女儿。好在舒国文后来好像也懂事了一些,渐渐把他醉卧的沙场固定在了一个恐怖的峡里。
尽管恐怖,遥远,但却比无头的苍蝇强了许多。
在那个峡里,她拥着找到的舒国文,除了背,还有两种解决的方式:若慢慢酒醒,他们就慢慢地搀扶着走回家去,若醉的惨重,她就烧起一堆篝火,陪着他坐到天明。
火光中,她盯着丈夫温柔的说:“知道吗,国文,舒兰和舒圆这次考的又是第一,舒玲要个书包,她已经要了好久了,没给她买,物价一天比一天高了。妈的腿病也没钱去看,这几天她都是爬着在地里打的猪草。下个星期二疤子家打祝米,你肯定又是要去找酒喝的,我在哪里去借礼钱呢?人都是两块脸那……”她往火堆里又加了一根柴,火被打灭立刻就冒起一股浓烟,她盯着浓烟继续语无伦次的说:“国文,玉米和烟叶、辣椒都要施肥了,这些你都不管,你给我买个内衣吧,我的两个都破得打不了补丁了,都不好意思拿到外面晒了……”
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啊!有时候她见说了半天舒国文仍是只喷酒气没有人气,她就侧过身去摸一摸舒国文已变得相当粗糙的脸,长叹一声,然后再吃力地站起来拿过水牛角子狠吹一阵,那苍凉的声音,立刻就填满了山谷,抚平了夜色,像惊雷一样的在山刃上滚上滚下,呜哇,呜哇……
不知为什么,角子声中,她却总会想起和舒国文刚开始的那些日子。刚结婚的头几年,舒国文要得很勤,她也总是想方设法的把饭菜做得精细,以给丈夫补足身子。而舒国文对她更是过分的心痛,因为他有补锅的手艺,日子过得比别人宽裕,遇有重大的农活,他就出钱找几个小工,让她少干一些。正是在他们的这种勤奋努力下,三个女儿梯子墩似的相继出生,而舒国文的脸却慢慢的变得黑了,特别是当村里的一班没老婆的年轻人有事没事都喜欢往她身边凑的时候,原本就好酒的他,更是开始了贪杯,并且很快就发展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那些年,乡下都是靠天靠地吃饭,谁有一块好庄稼,就是资本。没人找他补锅了,舒国文又看不起种地,她又带着三个孩子,所以那时候她们家的田地就成了村里最差的田地,秧苗比黄花还瘦,荒草比大人还高。有一次,小女儿舒圆病了,住进了医院,她把舒国文吼下田去薅草,结果好几天过去,她回去查看,发现草一根未动,舒国文却烂醉在玉米林里,呕吐的污物将一大片玉米株都泡得蔫了……她看着已经失收的庄稼,想着商店里新欠下的酒债或家里又被变卖的东西,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脚,开始在玉米林里狂奔。狼烟四起,玉米叶、草叶,像利剑一样割破了她的脸,她也全然不知——她的心彻底的碎了……
“舒国文,你个混蛋!”
这是刘四凤心里最常说的一句话。
日子开始过得比黄莲还苦。四个女性加一个醉鬼的家,全靠一个女人撑着,能不苦吗?前些年乡下疯狂地普及了手机,当许多小学生的书包里都出现了那个东西时,她也咬着牙买了一个,但她却很少打,连娘家都难得打几回,每次都是弟弟打过来。不是她无情无义,心痛话费,而是她害怕打,打了说什么呢,有什么说呢?只有孩子们的学习够得上嘴,但山里人都把读书看得淡,吃饱穿暖就行,学习的好与不好,就像山坡上的那朵野花开与不开一样。每次接到弟弟的电话,她都不知道怎么应付,问候母亲以后,就是最简单的嗯嗯啊啊,一边嘴上敷衍撒谎一边心里流血流泪。
摸夜的补锅佬/杨光举4
孙家喜的出现终于让这种情况慢慢有了好转,他们家也才慢慢有了欢声笑语。毕竟多了一份力量,多了一份依靠,更重要的是多了一份心情。三个女儿都上学以后,而星期天就成了她们家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刻,也成了她最忙碌、最累的时刻。因为最开始几年,女儿们,当然主要是大女儿舒兰,是反对她和孙家喜来往的,还经常耍一些小脾气,搞一些小动作。比如她有一次半夜回家,怎么推门也推不动,她被关在了门外。她喊舒兰,舒兰装着不答应。半晌,二女儿舒玲才说:“妈 ,你换一边啊。”她闻言一推右边,果然开了。原来她是个左撇子,又心虚着急,两扇门,她只顾推了左边。她又气又好笑,大骂了舒兰,说你个死鬼哟!后来大了一些,舒兰竟还公然反对,有一次,舒兰说:“妈妈,你能不能让那个人不再来家里了?”
她当时一愣还没反应过来,盯着舒兰问:“兰兰,你说哪个人?”
舒兰不再做声了,低下头去,像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最后是母女俩的脸都红了。
自此以后她就注意了许多,还和孙家喜约法三章,没过多久又扩展到五条禁令,比如禁令之一就是,凡舒兰她们在家时就不准他在她们周围的五百米以内出现……
气氛缓和了下来,孙家喜自然是更加巴心巴肝的讨好,每星期他都要到学校借看望自己的儿子为名去看舒兰她们姊妹三个,给零花钱,买吃的。有时候在山上干活,捡着了杨桃、板栗之类的野果,在身上揣烂了也要给她们留着……
可舒兰的态度仍然没有改变,她也硬起心肠再也没有找舒兰谈过,有些事情怎么谈呢?谈了又能谈出什么结果呢?
所以那些年,她和孙家喜的关系,就像当年的地下党。外人都知道,但她在家里却要死劲的瞒着。星期天,她除了给自己的三个女儿洗衣做饭督促功课以外,她还要偷偷的去帮孙家喜打理儿子,忙得脚脖子都快跑断了,直到后来女儿们长得更大,舒兰都上了初中,情况才出乎意料的有了转机。
那一天夜里,她从山梁上下来,把舒国文背进屋里,出来就看到一个黑影。原来是舒兰在等她。她有些感动。没想到的是,舒兰开口就问:“怎么不叫孙叔叔到家里歇一会儿呢,他够累的。”她大吃一惊,说:“哪里有你孙叔叔,莫瞎说。”舒兰露出两颗小虎牙和一脸狡猾的笑,说:“你看,山那边有一只萤火虫呢!”她扭头,果然看到山梁边有一团隐隐的亮光。她不做声了,她知道那是孙家喜刚才回去,一翻山梁就迫不及待的亮灯了。因为每次让他送完了舒国文,回去时她都不准他开手电筒,她怕女儿们发现了,所以就只有让孙家喜真正的摸夜。舒兰盯着山那边的萤火虫说:“以后让孙叔叔直接把爹背到家里吧,再怎么说也应该喝口水再走……”
刘四凤还没听完,眼泪就刷刷地流下来了。
自此,孙家喜的儿子才成了家庭中的一员,两处合一处,她才轻松了一些。孩子们回来以后,她一个个依次把他们洗得干干净净,喂得饱嗝连天。打闹是免不了的,有时候她干脆就丢了活计,坐在旁边看着,笑眯眯的,像裁判但更像教练。做功课时,一字儿排开,四张小桌子,这在古时候差不多就可以办一个私塾了。只要一有空闲,她也会在旁边坐着,笑眯眯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透过阳光的阴影,她看到了一个孙家喜,三个舒国文,那样子么,怎么看都舒服,怎么看都不丑,顺溜。这时候她就觉得,苦么,累么,都算不了什么,只要女儿们理解了她的难处,这日子就能雨打风吹的过,生活么,还是美好的,还是有着实实在在的盼头……
她的心也就实实在在的安静下来。再说了,都这样了,她对生活还有什么太大的企求呢?
这年的八月十五,正赶上舒兰从襄阳四中回来办贫困生救助手续,刘四凤又找回了醉醺醺的舒国文,所以过了一个欢欢喜喜的中秋节。晚上就着月光吃完月饼,舒兰看到母亲无所事事的在地坝里转来转去,就建议她也去摸一个秋。这地带八月十五有一个摸秋的古老习俗,即这天晚上人们会借着明月的掩护,到别人家的瓜果蔬菜地里专门摘瓜捣乱,瓜果要摘没成熟的,秧苗要拔已经长得壮的,这样折腾得主人家第二天忍无可忍破口大骂。而捣蛋鬼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据说骂得越欢,咒得越狠,肇事者就越走运越发财,家里的庄稼就会长得越旺……
刘四凤听出了女儿的意思,话中有话,她的心里就开始热乎起来,还是女儿知道自己的苦衷。可就在这当儿,舒国文却出发了,他不是去地里摸秋,而是坐在了家门前的十字路口,几个月饼似乎把他的酒意也吃醒了,坐得规规矩矩,稳稳当当,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刘四凤也看出了丈夫的意思。丈夫还是在意自己的,她的心里就变得更热,什么摸秋不摸秋的,不摸了,就在家里陪陪他吧,随后就准备打消所有的念头。可没想到女儿们却不依了,她们跑上去围住她们的爹,这边说,爹,晒月亮可不比得晒太阳,晒多了心寒。那边说,爹,路口凉,还是到屋里去吧……她们七嘴八舌、连哄带骗,就像对付舒国文又要出门酒喝一样,把她们的爹弄迷糊了,进了屋。眨眼,姊妹三个也迅速熄了灯,上了床……
刘四凤的心里一时间像调味铺遭了劫,什么滋味都有。怎么说呢?不好说,说不了。女儿们到底大了,懂得多了,看出了门道,孰重孰轻也分得清了。两个男人么,明里暗里也没少动过嘴,孙家喜就曾多次说过狠话,他说舒国文,你总有个时候要被酒醉死的!也是话里有话。而舒国文么,床底下则有一口挂着双锁的神秘箱子,她发现时,箱子的底部已被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戳得千疮百孔,箱子底画的是一个高大的男人,面目清秀……
她当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但她却总是有办法将他们安抚,调和,最后摆平。她的能干是大家公认的,但在这一点上,村里人更加佩服的是她处世的精明。
山梁上,月光皎洁,还飘荡着闷驴噢噢的叫声。
女人望着男人摸秋摸来的战利品,一口袋倒出来花花绿绿的,竟突然悲伤起来,她说:“要是我们家国文也知道去摸摸秋该有多好啊。”
男人盯着女人,像盯着一个陌生人。女人没理会,望着天边继续说:“哪怕是摸夜,我也会答应。”
这时,男人一嘴抢了过去:“别瞎操心了,他不会。”
女人说:“他不会,我会啊,我可以去教啊。”
男人瞪起眼不同意了,男人说:“那可不行,你不能去,你去了,我还摸个球啊?”
女人的双拳又捣蒜般的在男人胸膛上擂,嗔怒:“你就知道想你自己,死鬼!”
男人说:“我就是个死鬼!”
过了许久,好像有一个世纪,女人推开男人。
女人说:“今晚的月亮真是圆啊。”
男人说:“是啊,真圆!”
女人说:“我们对着月亮许个愿吧?”
男人说:“好啊,你说许个什么愿!”
女人说:“你傻呀,许愿哪有说出来的,都是自己许自己的。”
男人说:“好。”
女人说:“你背过身去,不许朝我这边。”
男人说:“那我怎么看的到月亮?”
女人说:“死鬼,你还没有办法?”
男人就不吭声了。他们背向而立,双手合十,双眼微闭,开始许自己的愿。
女人说:“好了?”
男人说:“好了。”
女人说:“许了?”
男人说:“许了。”
女人说:“许的什么?”
男人说:“你猜?”
女人说:“猜不出来。”
男人说:“那你还许什么?”
男人接着问:“你呢?”
女人说:“你知道的。”
四只眼躲躲闪闪,最后相视着就笑了。
这时,有风摇摆着从山脚下吹上来,一丝一丝,一缕一缕,夹杂着南瓜,西瓜,黄瓜,丝瓜等瓜果蔬菜的香味,很快,把山梁也染得,金黄,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