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短篇】梧桐树和海豚

2020-03-27  本文已影响0人  海人渔舟

1

云面包喜欢窗外的那棵梧桐树,虽然它只是众多绿植中的一个,既不比旁边的树高多少,也不必它们矮。可她就是喜欢它,因为在工作的时候,它是云面包能看到的最具象征意义的生命。

很多人对绿植都怀着不屑一顾的态度,以前的云面包也是如此,它们落进来往行人的眼里,是这样井然有序,这样色调一致,有序地失了智,一致得失了魂。

被各种规则和秩序裹挟的人,是无法欣赏城市中任何绿意的美的,除非哪棵树叛逆地长在了不合时宜的位置,在那里作威作福。但这种事只会发生在某个喜欢看幻想类小说的城市打工仔的梦里。

比如,云面包。

云面包确实梦到过那个场面,那棵梧桐树不偏不倚地扎根在蓝海广场的正中央,树干上蹲着一个海豚样式的雕像,似乎是在树下躲雨。

那个海豚雕像原本就在蓝海广场,只是梦里的雕像被梧桐树取代了位置。

在梦里,她什么也不干,只是呆呆地思考一个问题:海豚和树是敌人还是朋友?如果是敌人,到底是海豚打败了树,还是树打败了海豚?如果是朋友,到底是海豚想见到树,还是树想去和海豚碰面?

云面包始终没有得到答案,无论是在梦中,还是现在。她把问题从梦里挪了出来,继续思考,也许看着梧桐树会有更多灵感。

如果不是在工作,云面包是不会思考这个问题的,甚至想都不会想起,因为休息的时间宝贵得像没能成功从牛奶瓶迁徙到杯子里的最后一滴牛奶,绝不容许被浪费。

时间就在思考的过程中,一点一滴地流失……

快要下班了,云面包接到一个电话,是妈妈打来的,也只能是妈妈打来的,她没有什么朋友,唯一的一个也去了类似于柬埔寨的地方,她忘了那个繁琐的地名,只知道是各种花销都很低的城市,能够很好地降低生意成本。

“阿云,今晚一定要来哦,你答应了我的。”

电话里是这么说的,妈妈不叫云面包阿面或者阿包,因为那太难听了。

云面包不想去,可是她和妈妈之间有一个约定:一年中,至少有一个晚上,自己的时间要由妈妈分配。

她觉得当初许下这个承诺实在是蠢透了。没有哪个妈妈会对自己的女儿有这样无理的要求,不是不想,而是没有哪个女儿会强迫自己信守承诺,尤其是在知道,那是大人仗着孩子不懂事而占便宜的许多年后。

可偏偏云面包会,妈妈知道她会,妈妈能够机敏地控制住她,就像主人知道抓住猫的后颈就抓住了猫的全世界一样。

妈妈是在云面包毕业之后再次结婚的。

云面包什么也没说,她不伤心,也不开心。对她来说这件事就像去超市买了牛肉肉罐头一样平常,只是以前都吃猪肉,不过偶尔换换口味也无妨。

只不过,毕业意味着成长,成长意味着独自面对生活。那是一条分割线,横亘在无形的生活中,无论父母子女还是亲戚朋友,都心照不宣地看见它,只是越亲密的人越难以提及。

云面包很少去妈妈的那个家,除了新年去吃一顿饭,当然,她也从没在那过过夜。

今天既不是哪个节日,也不是谁的生日,云面包实在想不通妈妈为什么会浪费这样一个晚上,以前她都是很宝贝这个约定的。

2

云面包坐在沙发上,而不是饭桌上。对面坐着妈妈和她的丈夫,旁边是哥哥沈鸣,名义上的。

“我们准备去旅行。”

“什么时候回来?”

“不确定,可能下个月,也可能明年。”

“所以你为什么叫我来,还不准备晚饭?”

“就是因为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所以想在走之前看看你。是今晚的飞机,做了晚饭我们也吃不到。”

“好吧,这个理由,我接受。”

云面包翻了个白眼。

“阿云,其实我们叫你来是想让你住在这的,我们去旅行,房子空了,回来就没人气了,那小子又天天跑东跑西,不可能回家住。”

“好啊,没问题。”

云面包喜欢和沈叔叔说话,他总是能将话题切换到正确的轨道上,而不像妈妈似的东拉西扯。

事情商量完了,妈妈和沈叔叔就去收拾行李了。

沈鸣和云面包两个人坐在大厅里,沉默。外面是狗叫的声音。

“待会你送他们去机场吗?”

“嗯。”

从第一次见沈鸣起,他就这样,从来不懂得如何将闲聊继续下去,他说那很伤脑筋,是比在海面上正确估算海豚的去向更伤脑筋的事情。

其实让他伤脑筋的事情不止这一件,不过只有这一件和云面包有关。

云面包很理解他,所以不觉得尴尬,休息的时间十分宝贵,确实不值得被费脑筋闲聊这样的事给浪费。

柔和的灯光呈现出淡淡的鹅黄色,像是被过滤的阳光,落在地毯上。风吹树叶的声音从窗户的缝隙里挤进来,争先恐后,装满整个屋子,别有一番喧闹的趣味。

沈鸣起身走到钢琴边,坐了下来,用手指抚摸着琴键。

“你想听吗?”沈鸣回过头来问云面包。

“我以为你今晚不会弹了。”云面包在沈鸣旁边坐下来,双手放在膝上。

“我向来说话算话。”

云面包从来不问沈鸣任何曲子的名字,她不想知道,也要求沈鸣不要告诉她,她希望自己有定义所有听到的旋律的权利,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伴随着独特的灯光和独特气味的旋律。

那是无法复制、不可逆的声音。

她一直在收集这样的声音,脑子里关于旋律的那个区域就像一个收集贝壳的盒子,是云面包的秘密花园和顶层阁楼。

云面包盯着沈鸣的手,目光随它们的移动而流转。

一个个音符就这样从沈鸣的指缝之间溜出来,好像是淡蓝色的,又带着点粉红的气味,飘过云面包的耳畔,飘出窗户的缝隙,和风鸣急急擦身而过。

云面包能感觉到,那些音符想要尖叫,想要呼喊,想要穿越现实和想象都无法穿越的迷障。它们渴望到达另一个世界,那里只有黑暗和死神。

可沈鸣控制住了它们,他的理性让人心碎。

3

“你……很想他。”

云面包不想提及沈鸣的噩梦,可她不得不这么做。

沈鸣坐着,看着,呼吸着,平静无比,如同钢琴上方的油画和柜子上架着的被福尔马林泡过的标本一样平静无比。

“我记得你不是一个会打断音乐的人。”

“你在逃避。”

“人们总说,时间可以治愈一切。”

“那是在人们重新开始生活的情况下,可是你呢?永远在缅怀过去。沈鸣,悲伤和快乐一样是需要分享的,否则,它总有一天会吞噬你。”

古老的祭祀仪式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人们觉得只有苦难可以消解苦难,却不知道,即便仪式换来了短暂的安宁,也只是陷阱之外的诱饵,迷人却致命。可是他们不敢放手一搏,因为怯懦,因为深情,因为爱。

可是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跨越生死,沈鸣的缅怀仅仅是一种牺牲,他希望用这种牺牲来延续陆卿的另一种意义上的生命——被永远铭记,每一分每一秒被另一个存活的人用躯壳铭记。

沈鸣用自己的方式将陆卿的灵魂装进了自己的身体,因为他自以为有能力,完美复刻他的灵魂。

云面包发现自己错了,那些音符根本不想去往任何地方,它们就围绕在沈鸣的身边,飘进他的心里,从来处回到来处。

“我妈妈说,沈叔叔总是抱怨你,说你为人淡薄,过于理性。如今我才明白,你假装无情的原因,是痛恨自己的深情。”

“阿云,我只想问你一句,人生来不同,是他的过错吗?”

“不是,那只是他没有运气碰上能包容不同的人。”

“陆卿高估了他的家人,他运气很差。”

“可是他遇上了你,至少他为自己活过。”

“难道我的存在不值得让他留在这个世上?为什么非要得到他们的理解?”

    “你深知他是怎样的人,只是心有不甘罢了。你们是在海船上认识的,他选择在那里离开,也许只是因为你告诉他,自己最喜欢的是海豚。”

妈妈和沈叔叔从楼上下来了,他们整理东西总是很慢,沈叔叔觉得什么都用不着带,妈妈又能把箱子塞得变形。

所以那个被沈叔叔拉在手里的箱子一定是被换了几次五脏六腑之后才最终定型的。

“你们是去长途旅行,难道东西都不提前准备吗?”

“还不是你妈妈,临走前疑神疑鬼的,老是担心会忘了什么。”

沈鸣送走了他们,独自一人待在房子里,给自己准备晚饭,手机上突然发来一条简讯,来信人显示是沈叔叔。

“阿云,沈鸣的事,我和你妈都知道,可是我们帮不了他。我想拜托你,你总是能看透他,你比我厉害。”

想来这世间最伤人的,莫过于看着一个人走向悬崖,而你却无能为力。

那棵树想要为海豚遮风挡雨,可海豚离了水,就失去了生命,失去了生命的海豚不在乎风雨,不在乎伤痛,又怎么能看见树的心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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