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令之四面楚歌 | 夜围
当一个人厉害到人人都害怕他的时候，人人都会成为他的敌人。
1.灯火
午夜的长街寂静无声。十里屋檐，齐齐亮着一排灯笼。
红色灯火在黑夜中显得诡异。但这不是最诡异的地方。诡异的是这些灯笼是横着亮的。
灯笼一般都是竖着挂，竖着亮的。只有一种情况会横着亮——被疾风吹起。
可是风都是一阵一阵的。风过了，灯笼应该朝不同的方向摇晃，不应该这样齐刷刷地横着。
除非这些灯是在同一时间被同一阵风吹起。
可是今夜明月朗照，怎么会忽然有这一阵十里疾风？
“这世间不可能平地生风。”暗夜里有一个黑衣人紧紧盯着长街，他看着那阵风低声道。
“是的，不可能。”另一道声音响起，言语肯定得不容置疑。
“可是如果不是风，那是什么？还有什么能比风还快？”那先发问的人再次发问。两次问话中毫不停顿，就像是自言自语。
另一个人没有说话。因为一个人自言自语时，他心里多半已经有了答案。他既然有了答案，就不需要别人再回答。
果然那人自己很快说道：“但是世界上有很多事是想象不到的。”他看着那些灯笼渐渐回复原位，说道：“今天以前，我也想像不到惊鸿步能比风更快。”这句话里有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赞叹。
另一个人忽然抬头，问：“还动手吗？”
那人依然看着灯笼，摆了摆手：“我已经很累了。累到不想再看到，超出我想象的东西。”
长街上还有三十六个人盯着灯笼。
但这三十六个人不像那个黑衣人，会想很多。他们很少想像，尤其是想像一些捉摸不透的东西。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他们有很多共同点。
比如他们都杀人不眨眼。又比如他们都还活着。像他们这样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不要多想。
——有时候只要想一想，就能知道更多。但很多时候知道得更多，就会死得更快。
所以他们不多想。他们只知道今夜的动手的信号，就是灯笼。
三天前，有人告诉他们，今夜将有一个像风一样的人潜入这里。他们要做的，就是杀死这个人。
为此，这三十六个人已经在长街各个角落里等了很久了。
他们甚至不知道还有三十五个人在等。
现在灯笼横起来了。他们知道要动手了。
2.失算
风动的时候，千面罗刹就已经到了。甚至在风到之前，他已经到了。
他这次来，是来见一个人。一个名义上的师父。理论上，千面罗刹能学万人功，只需一眼就能学会见过的招数。所以他名义上的师父有很多个。但是这些武功中，只有一门成为了千面罗刹的标志，那就是惊鸿步。而他这位师父也很恨他会这一门功夫。
这个人，就是惊鸿步的开创者，惊鸿仙子李惊鸿。
李惊鸿是一个男人，是一个会在房间里放上三面镜子欣赏自己的舞步的男人。他把他此生学到的所有招数都融合在了自己的舞步里。从此他能在千军万马中翩若惊鸿，在横冲直撞的男人中如同一个魅惑众生的舞娘。江湖人爱他的步伐，称呼他为惊鸿仙子。
只是这位仙子没有想到，在他五十岁的时候，他会遇到一个少年人。这个少年在路上看了一眼惊鸿步，便记下了这些精妙的招数，并且将这个惊鸿步练成了天下第一轻功。从此，江湖人都说千面罗刹的惊鸿步独步武林，却忘记了惊鸿步原来只属于李惊鸿。
李惊鸿想杀千面罗刹。他发了请帖请千面罗刹来长街一聚。同时请来三十六个高手，围杀千面罗刹。这些高手要么和他一样被学走了绝技，要么害怕被学走绝技。
当一个人厉害到人人都害怕他的时候，人人都会成为他的敌人。
李惊鸿决定教给千面罗刹这个道理，让他知道天下第一的下场就是四面楚歌。他要让这个小偷在这四面楚歌中下跪求饶，自废武功。
李惊鸿知道千面罗刹一定会来。因为江湖通百晓生说，千面罗刹必杀想杀他的人。
千面罗刹也确实来了。但他只是想来见一见。愿意和他来往的人不多。现在有一个人愿意见他。他就来了。
至于见面之后做什么，不是他考虑的。他从来都比杀他的人更快。
王环是三十六个高手中第一个听到声音的。风来的时候，他在王记铁铺内，看着街灯。
这家打铁铺的王铁匠手艺极好，打出的新刀也极难得。但这个王铁匠已经死在了王环的旧刀下。王环当了两天铁匠，磨好刀，等候今夜。
王环看灯的时候就缩在房梁上。他厉害的地方不止打铁，还能牢牢钉在房梁上，一动不动，像死人一样没有声息。他浑身的骨头也像握紧的拳头一般，紧缩在一起，犹如密度极高的铁。黑夜里一望，也确实如同一个环，悬在房梁上。
可是这个环又是一顶上好的机括，随时都能暴起，给出致命一击。
当那阵风起时，王记铁铺前动了一粒小石子。
王环也动了。他足点房梁，一柄小刀随之直取来人脖颈的骨缝。这一刀下去足以割断人的头颅。再厉害的人也有这样一道骨缝，会瞬间没了头颅。这让王环很自信。自信到忘了一件事。
他忘了，既然这个人像风一样出现，这道骨缝自然也会像风一样不见。等他一刀击空，再想回身时，身上已被印了一掌，肺腑如同被一只铁掌压扁，脸孔也随之扭曲变色。
“啊”一声，铁索环王叫出了人生中第一声、也是最后一声惨叫。
百里横听到这声惨叫的时候，豆大的汗珠滑落眼前，一丝火苗随之熄灭。
他藏身在米行的灶房。这里有一缸米，一缸水，八袋大米和一盆青菜。灶上有一只铁锅，木头做的锅盖不是很严实。
百里横藏身在其中，静静等着一阵风。他看不见灯火，他只能靠感觉。有人进来了。百里横听到他走过了放米袋的地方，走过了水缸和米缸，站在了灶前。他挑开锅盖，不动了。
百里横在等，等一个机会。只要他再靠近一点，就有一击的机会。但是他太心急了。现在连一丝风都没有了。他以为他走了。于是急着跳出来。
此刻不知从哪里发出一声“呲”。火苗一窜，灶台里的火居然灭了。
躲在灶火里的百里横，还没有跃起，肚子上已经多了一把火钳。
暗夜里的惨叫声足足响起了二十次。还有一些来不及惨叫。风还在一阵阵吹起。
那躲在暗处的黑衣人依然镇定，好像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他看向身边的人，用眼神询问情况。那人摇了摇头。黑衣人点点头，看来还没死光。
此时那人轻轻咦了一声。风停了。
黑暗中一点银光破空而来，一声断喝响起：“李惊鸿，我来了。你怎么还躲着养狗啊。啊不对，你的狗都死光了。”千面罗刹仿佛自己说了什么很好笑的笑话，自顾自笑起来。
李惊鸿往地上看去，身边的人已经站不起来了。
3.生变
李惊鸿从暗处走了出来。同时扶着那个站不起来的人。
千面罗刹轻笑道：“听说百晓生通晓江湖事，广交天下豪杰。但今日一看，也不过是个奴颜婢膝之辈。地上跪着可还舒服？”
那跪着的百晓生一哼，道：“千面罗刹，你既然知道我通晓江湖事，那你也该知道，我知道你虽能学万人功，可经验尚浅，不懂藏拙。对敌更是不留余力。你现在已是强弩之末，虚张声势。”
千面罗刹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们今日依然杀不了千面罗刹。”
李惊鸿不怒反笑：“小儿果然不到黄河心不死。你可知道今日长街，不止三十六个高手？”
李惊鸿看一眼百晓生，百晓生拍拍手。整条长街忽然裂了。青石板铺成的道路在千面罗刹站的地方裂开了一道口。原来地下早已被打通。有一队人自下而上，破地而出，将千面罗刹团团围住，手中一排连弩，对准千面罗刹。
李惊鸿哈哈大笑，道：“这才是真正的杀招。现在，任你如何牙尖嘴利，你也逃不出去了。”
千面罗刹说：“真厉害。不知这是谁的手笔。我猜是百晓生的。”
百晓生说：“是啊，广交天下豪杰总是有好处的。”
李惊鸿笑：“千面罗刹，你可知道今日的天罗地网，我没有花一分钱。”他眼色发狠，道：“你已经到了人人都想杀你的地步了。”
千面罗刹说：“看来是这样。但是你们今日依然杀不了千面罗刹。”
李惊鸿忽然想到了什么，看了一眼百晓生。百晓生也想到了，但依然问了：“为什么？”
千面罗刹说：“因为我不是千面罗刹。”
千面罗刹，能化千张面、能学万种功。遭人嫉恨的是他那学一眼就成的本事，遭人惊惧的却是他高超的易容技巧。传言只有他不想学的人，没有他学不来的人。
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千面罗刹？李惊鸿也不敢肯定。因为没有人见过千面罗刹的真面目，他永远都出现在别人口中。他看向百晓生，百晓生也在惊疑不定。
被弩箭对着的这个人说：“你们都说我是千面罗刹，可我不是。我只是今日和千面罗刹打了个赌，赌我今日能不能闯过这条十里长街。如果我闯过了，他就把天下第一轻功的名号让给我。”
这个人看了一眼李惊鸿，说道：“惊鸿步是你独创的。你能把惊鸿步走得比风还快吗？”
李惊鸿涨红了脸，说：“你想说什么？”
这个人说：“我想说，既然你不能，千面罗刹也不能比你更厉害。”
李惊鸿不由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个人又说：“所以我今天用的绝不是惊鸿步。而是我独创的游龙步，这才是天下第一轻功。”
李惊鸿沉默良久，说：“不错。你这轻功当得起天下第一。可如果你不是千面罗刹，千面罗刹在哪里？”
这个人冷哼一声，缓缓说道：“他既然和我打赌，那必然要看这一场赌约。什么人能和你一起看戏，却不被你怀疑？”
是有这么一个人，自始至终都站在自己身边。他向自己建议，铺设了这天罗地网。却说自己认不出千面罗刹。
李惊鸿心中怀疑，一个惊鸿步，将剑放在了百晓生后颈。他说：“不错，这个人就是你。”
百晓生却面生惊恐，道：“惊鸿仙子，你不要被这人哄骗了。千面罗刹，最善挑拨人心……”还没说完，却已经被一剑封喉。
李惊鸿仰天大笑：“世上再无千面罗刹。”再看向那人，道：“我还要好好感谢你。不是你，我还认不出他。但我也不能让你走。”挥挥手，便想让弩箭手射死他。但是弩箭手只是看着地上的百晓生。
李惊鸿这才想到，他们是百晓生带来的，也只听百晓生的话。现在百晓生死了，没有人能下命令了。
那人微微一笑，忽然动了。平底生风，翩若惊鸿。他对李惊鸿道：“惊鸿步我不稀罕，我这一招游龙便胜过你无数。今日我也不杀你。你杀了这广交好友的百晓生，日后也有你受的。人人都会来杀你。”
“等你快要死的时候，我千面罗刹再来送你上路。”
百晓生说得不错。千面罗刹最善挑拨人心。只因为他从第一个师父里学来的，就是识人心的学问。他第一次学武功，三两招就打败了师父。这位师父就设了套捉了他，把他扔进山林喂狼。等他从山里爬出来，他又学会了像狼一样窥伺猎物。
人和动物一样都有欲望，欲望使人前进，欲望也将人毁灭。
他最先知道的道理就是：有欲望是好事，太多欲望则会坏事。
求生的欲望能令人绝处逢生。但如果一个人不仅想自己活，还见不得别人活得更好，这些欲望就会变成樊笼，令他画地为牢、令他四面楚歌。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