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与海
1
我喜欢阳光，很强烈的照射在我身上。当阳光照射的时候，树木会沙沙的响。他们筛出细碎的影子，这让我的体表温度下降的快点。
我不喜欢雨天，身上的沙土都凝结在一块，这让我的视野变得很浑浊，呼吸变得很潮湿，感到浑身难受。
我也喜欢海风吹过我，这让我觉得我并不是呆在原地不曾动过。虽然它每次见到我都绕道而走。
可能我以前动过吧。那也是很早很早以前了。我从开始有记忆起就是座山，从再早之前就稳稳的站在海上，天命告诉我，我注定是无法撼动的。
我生来就应该守护整座山上的生灵，免受自然的摧残和苦难。鸟、树、岩石、野兽，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于是我每天都必须准时在等待日出和日落。少一刻都不行。
我也不明白这样有什么意义，与生俱来的习惯让我看见日光在海平面渐渐消失时，心就跟着安定下来。一天又过去了。
我建造幽邃的洞穴，以给他们居住之所，我倾斜陡峭的山坡，以防御外来者的进攻，我把道路变幻地曲折再曲折，谁也走不进我的心。
就这样安稳地过了很久很久，我以为自己永远都不害怕孤独。
2
漩涡是我的眼眸，水是我柔软的身肢，我奔跑着，笑起来
我算不上喜欢阳光，一到夏天强烈的照射快让我的身体蒸发干了！
我最喜欢雨天，这样我可以通过雨水到达很高很远的天空，在那看看远远的溪流和河流。暴雨的时候最令我开心，我甚至可以跳的高一点，发出隆隆的舞步声，在空中和闪电跳起舞。
啊，讨厌的海风搅得我不得不翻身！这让我在夜晚都不得安眠。
我是海，我没什么牵绊，也没什么害怕的时候。
我常常敞开自己，不管是很小很小的雨滴，还是奔腾的江海，我都欢迎他们的到来。
日出的时候，我努力托起太阳，日落的时候，又让它慢慢的落在我的怀里。我重复这样的职责，履行自然这样的规律。但有时也会偷懒。
我喜欢去远方，我喜欢飞鸟用翅膀掠过我，各种各样的船只在我的眼波上驶过。
哦，我在中心还包容了一座山。
我向他泼起海浪，对着他咯咯笑。
可是他从来不理睬我。
3
她真美。
这个念头让我觉得害羞。
早上下雪了。我一睁开眼的时候，身上落满了冰挂子，山上冷寂到毫无生机。
该日出了吧。我抖了抖身子，这样显得精神点儿。
海面结了一层薄冰，显得异常宁静。她一身洁白，通透，纯洁。没有修饰，也没有刻意，她抱住那一点暖暖的黄色，折射着她的眼睫毛，晶莹，又浓密。她慢慢的托起来，不快，也不慢。
我抖落一片叶子。收集在山洞里，我数了数，记着的，这样的场景到今天我已经见了第四千二百三十万次了。
可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4
今天下雪了。
我讨厌下雪，这让我的四肢变得僵硬，日出的任务变得很艰辛。
也不能像天气好的时候，随意泛起涟漪，搅出波浪了。
我感到很郁闷。只能安安静静的呆着。一点乐趣都没有，我望了一眼，和那座蠢蠢的山一样。他身上挂满了冰挂子，像披了一件毛茸茸的大白袄，心里想，还怪可爱的嘛。
于是我决定开始和他说说话。
“你可以陪我聊聊天吗——”
我等了一会，并没有听到回答。
“喂——你已经站在这儿三万多年啦——”
远处传来一阵低低的吼声。
还是没有回答。
我泄气了，每一次都是这样，已经第一百零七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了，这简直就是一座冰山。我失落极了，拿起冰碴子随便找了一块厚厚的冰，描摹起他的肖像来。没有飞鸟，也没有船只，我就画画你吧，不，我要把你画的丑一点。
嗯......确实也是没有什么特点呢。我刻了几笔轮廓，扯了点海底的藻胡乱地装饰了一下，嘿，还有点像呢，黑黑的永远不回话的臭脸。哼。
小小的报复后，我偷偷地笑出了声。
5
我突然听见她朝我说话。
这是她第第一千零七十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次对我说话。
声音远远的传过来，撞碎在空旷的天上。
我感觉很激动，导致身上的树叶都抖动了一下，冰挂子掉了下来，发出喳喳的声音。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喂——你已经站在这儿三万多年啦——”
我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也许我从来就没有说过话，根本不知道如何开口。
面对她，我更加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远远地看着，她一副很失落的样子，可我只能抖落身上的冰挂子来显得我特别着急。
可她又看不见。
“我......我........”我努力想说出口来，动静似乎有点大，把洞穴里的兽惊醒了，他们吼了两声。
远处的声音消失了。
都怪我，我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我居然错过了日落。望着海平面，心里很不是滋味。
于是我沉默着，扯了几只很长很长的木头，费了很半天的劲儿扎成一个筏子。
在木上刻了一行字，漂上海面去了。
6
今天真是太辛苦了。我盘曲在漩涡深处，抬眼看见远处黑黝黝的山峦。面前漂来一张木筏。
咦，这怎么有张筏子。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呢。
我泛起涟漪，让筏子随着波浪靠近我，顺便四处看了看，并没有生命在附近的迹象。
这是谁的呢，上面居然还有字。
明明已经五万年了。
我不禁笑出了声。
7
也不知道她看见我的留言了没有。
这么久了，我就是没有勇气开口说话。我很自责。
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天命赋予我这样的性格，沉默又沉默，山中的一切都是宁静的，不像海——永远有用不完的朝气。
这也是她最吸引我的地方。
不管是狂风，还是巨浪，她永远都有一颗风平浪静的心，接纳了一切不好的天气，包容了一切美好的情感。飞鸟是她的朋友，天空也喜欢为她变幻颜色，人们惊叹她的美貌，她只一笑，就露出最温柔的漩涡。
这些我都不曾告诉她。
在我的内心深处，早已记录着她一切的作息和喜好。每一个洞穴里，满满的都是枯叶。
她不喜欢太热烈的阳光，不喜欢猛烈的海风，那让她夜晚睡不好觉。
她不知道她睡不好觉的时候，我的脚边的岩石就会被一阵阵的拨动，我一夜也不曾好睡过。她也不知道其实，阳光洒在她的眼睛里，会泛出很好看的光。
可我要怎么说呢，我不能说。
我曾笃信自己永远不害怕孤独。
其实我知道，是因为身边有永不枯竭的海陪着。
兽叼来一块冰，在岸边嘶吼。
我凝神看了看，乱七八糟的海藻，钝钝的山峰棱角，这是海画的我吧。
我没笑，心里却有一些欢喜。
8
我盯着那张木筏子。
要知道这种没有尽头的日子是多无聊啊。就算有飞鸟，有天空也是会厌烦的。可这个大怪物却从来没搭理过我。
其实闲下来的时候，我也会偷偷观察他。
嗯，春天的他最好看。
嫩绿的，高大的，阳光衬托着他特别有活力。和他的冷漠一点都不像。
他的手臂很健壮，沙土成就的胸膛很宽阔。可他总是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动一下难道沙土就会散吗，我嘀咕着。
他喜欢阳光，却不喜欢下雨，下雨的时候他看起来很难受，可风吹动他，他看上去有一个浅浅的梨涡，挺好看的。
我知道他每天都会看日出和日落，虽然我也想问问他为什么，想想还是算了，反正他也不会回答我的。
当他挖洞穴，把自己的棱角磨得很锋利，岩石造的很粗糙，为山中生灵所做的一切认真又负责。
想鼓起勇气好好夸赞他，又害怕得不到回应。还是算了吧。
我拿起冰块，开始画他的样子。
这样的画我已经画了第一千零七十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了。
我不曾告诉他，我怎么说呢，我不能说。
他也不知道，在我心里，他和飞鸟是不一样的。
9
又一个夜晚过去了。第二天是个好天气。
一只飞鸟落在我肩上。
我让兽和它说话。
“老兄，你知道怎么才能开口说话吗”
飞鸟歪着头，“这问题也太奇怪啦，难道不是想说什么就能说什么吗”
“可我从来没说过话.....”
飞鸟想了一想“确实没有见你说过话。”它抖了抖翅膀“我见过许多人类，他们的语言仿佛都有两层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他们说出口的都不是全部。”
“为什么呢？”
“我哪知道为什么，他们有时撒谎，有时自我矛盾，每句话都不肯出自内心，仿佛都在试探对方。”
“这样有什么结果呢？”
“这样仿佛就能知道对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反正我不这么觉得。”飞鸟啄掉了它身上的跳蚤。
“要我说呀，要把心里最真实的想法说出来，暗示有时候是没用的。累不累呀。”
我思索了一会，我确实不懂说话的艺术。
特别是面对海的时候，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只要你真心真意，怎么说呢，话不是嘴说的，是用心说的。”
用心说的。
10
今天天气可真好呀。
又可以见到老朋友了。
“欸，山不会说话呢，你知道吗”飞鸟一脸兴奋
“看你那八卦的样，人家怎么不会说了，那是懒得跟你说”我满不在乎，手里漫无目的地编着阳光的发绳。
“不阿，他刚刚还问我怎么说话了呢！”飞鸟的声音大起来。
“怎么？”
“我教他要用心说话”飞鸟得意的不行。“真傻。”
这样啊......我没有说话。
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可能，他就是什么也不放在心上呢。
11
这怕是要变天了。黑压压的乌云让我感到担忧，天气从来没有这么坏过。
我赶紧安排好鸟兽和树木，把目光移向了海。
我受的影响不会大，海呢。
她动荡不安，前所未有的狂风掀起了惊涛骇浪。我心里一惊，树木已经折断了好几处，她在漩涡的中心挣扎。
此时的漩涡变得像一个黑洞，仿佛再大的怪物都能被吸走。我心里第一次感到害怕。闪电开始划破天空，撕裂成巨大的破洞。
不，这太凶猛了。不是海平常所喜欢的闪电。
可我该怎么办呢！
12
太久没有这样过的坏天气了。
我快撑不住了！我抵抗着狂风骤雨，身体内的漩涡越来越大，吸引力也越来越大，仿佛要把我拖走，再也没有起来的力气。
山那个大怪物呢.....他不会被卷走了吧.....
我努力睁开眼看了看，四周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
闪电。
天空一下亮如白昼，我心中一凛，该不会就这样过不去了。
特别，特别累了.....我眼前一黑。
13
我躲在山的洞穴里。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我只是一只飞鸟啊。
我可以听见山咚咚咚的心跳声，外面狂风骤雨，也不知道海怎么样了。她从来没经历过这么强烈的暴风雨，真怕她出什么事啊。可是现在能帮她的只有自己了！
我焦灼的把自己的羽毛理了一遍又一遍，毛都掉了好几根。
不管了，我伸直了脖子，打算一口气冲出去拼了。
刚冲到洞口。
一阵巨响把我震回了洞里。
“海——”
这一声的力量比闪电还要大。仿佛洞穴都要震塌了。
这是谁的声音？我心脏都要被震破了，洞里的兽都十分惊慌。
该不会是山神吧......我心里咯噔一下，用尽超过风雨声的力气大喊“山——是你在说话吗——”他居然开口说话了？
可是并没有得到回应。
“你——”
撕心裂肺。
之后再也没听见了。
14
我仿佛......听见有人叫我。
过了很久，很久。海面终于平静下来。那一声海，把我从黑暗中拽了出来，那是一股及其巨大的能量，瞬间从遥远的地方赶来注入我的体内，在我被黑暗撕扯，被闪电击败的时候。
一切就都好了。
那仿佛是深渊里的一双手，被黑暗摧毁的灯塔，靠此重新点燃。
是谁呢。
我醒来，心里一惊，糟糕，已经过了日出的时辰了。违背了自然规律，怎么办呀！
可.....这光。我努力抬起头，暖阳已经升起了。
怎么会。太多奇怪的事情了。是飞鸟吗，它居然可以托起太阳？
“是我。”
一个声音从我的身后传来，我转过头，惊呆了。
是山。
“我....喊了你的名字....嗯.....我拜托了日出.....”
他还是一动也不动，叶子却泛红了。
该不会是害羞了吧。我觉得有点好笑。
“你....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话呢”我看着他，眼波有我没想到的温柔。
“你听到我喊你了.....”
“是的，可大声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开口喊出来了....”他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但我觉得，他一字一句说的十分认真。
“那.....你后面还想说什么？”
“你对我很重要。”山说完，这几个字在空中盘旋了很久，“飞鸟说，要直接。”
我听见叶子沙沙的抖动声。
15
海面上波光粼粼，山的洞穴里的枯叶因为他开口的声波全都震了出来铺满了整个海面。整个海面都记录了海的生活和喜好。金灿灿的。
飞鸟在天空盘旋，海拿出那只木筏，仔仔细细地刻了山的样子。
她笑着“这是我第一千零八十万次画你，你终于回应我了。”
他们相视一笑。
16
大树是他健壮的手臂，沙土成就他宽阔的胸膛。他粗粝，连风的轻拂都不愿意逗留。他眼里没有倾慕的柔光，从不开口，只是沉默，又沉默。
其实，他一点都不好看。
可，他依旧会是海的春来风十里，夜晚清明月。
是藏了几百年几百年的酒，
是回转再回转最温柔的漩涡。
是重峦叠嶂间突然出现的一点红。
是爱人。
——第一千零八十万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