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胜利(出刊西府文学)
上个月家庭聚餐,全家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每家每户的琐事。表妹说:“我一直觉得大舅说话语气和善,是个性格特别好的人。”我坐在一旁没搭腔。小表妹是姑姑的女儿,父亲的外甥女。我寻思你们那里知道那些年,为了赌钱和母亲大打出手的时候有多暴力,家里烟灰缸乱飞,舀水瓢乱舞,提着刀砍自己的手指,握着剪刀恶狠狠对着母亲。只是和母亲达成协议,只要不离婚,同意母亲寻他管他,不然母亲的命也许没了……
现在人写文章都是写一些体面的事情,父亲是什么什么长,爷爷是什么什么官。即使写村里的老父亲,也一定是个勤劳善良的好农民。而我,只是一个随心情涂鸦的白描者,往往是想起一出是一出。今天只想写写八十年代中期及后来的一些事情。
那时我们居住的片区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家庭有习赌的毛病。老人们把扑克牌剪成两半,一滩四个人玩,也可以六个人玩,输赢特别快,玩牌的名称叫编棍。中年人打麻将,推九点,推牌九,押宝,滴声儿。最轻的是打台球赢烟,还有打扑克赢烟。那时人们生活条件还不是很好,由赌引起的家庭纠纷和家庭矛盾五花八门,在我幼小的记忆里真正应了那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文中的爸爸妈妈也许是我的爸爸妈妈,也是片区中多数孩子的爸爸妈妈。习赌人家的日子不差上下,随着输赢多少及影响生活质量的轻重,每天都会鸡飞狗跳……
我母亲一根筋,她不喜欢赌博,也不许我父亲赌博。于是乎和父亲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此举也违背当时众多邻里及家人的意愿。父亲的麻友和牌友都不和母亲说话,家里的老少也不待见她。
朦胧有记忆时,母亲上班养家,父亲归劳保在家带我,三年的归劳保期,还有前期请病假半年多,父亲每个月六十元工资,自己都不觉得养不了家羞愧。而总是闲不住,不是打麻将就是颠声儿、要不就是推九点、赌得最少是打扑克赢烟。有一天我坐在他的腿上,他们四五个男人围了一圈,轮流抓起白瓷碗里的三颗声儿,一抓一放“嘚儿嘚儿”声音过后,碗里会有一二三,或是两个一样叫两挨上,或者三个一样,或者是四五六。他们比声儿的大小赢钱,每次玩到最后会聚集很多人。有一天母亲下班回家,我吐字不清地念叨着这些耍钱的术语,“三个一样、两挨上、四五六、一二三。”母亲一听就急眼了,急赤白脸地把父亲骂得狗血喷头:“你怎么不去死呢?自己不成器就算了,还带着孩子耍钱。”最可恨的是每次趁母亲骂声小了、气消了。父亲蹦出一句:“我愿意,不然你带着孩子去上班啊!”母亲又开始大骂不止,吓得我以后再不说那些话。
稍微大一些,母亲下班回家,我就像小侦探。顺便玩就留意父亲在谁家打麻将,然后告诉母亲。母亲先让我去叫一次,如果父亲不回家,母亲会亲自去找。她进别人家门一句话不说,抓一把麻将或者牌九就走,父亲追回家免不了一场大战。那些年母亲就像泼妇,吵架语早就背得滚瓜乱熟,把父亲的种种罪状阐述的简明扼要,条理清晰。父亲不听条理,只觉得老婆对着外人伤了他的自尊,野蛮地抢着母亲手里的麻将,两个人来回推搡,甚至是厮打成一团。父亲气极了几脚把家门跺开一个洞,那年月我们住的平房都是木门,也有些年代了。那几块旧门板就像我一样无辜,任由他们撒气,但也只能受着,傍晚时分父亲才回来修门板。
93年我上小学一年级,我们搬到一套五十平米的楼房。母亲经常在天色漆黑时牵着我的手,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在矿上各个单位的空房子找他,也许是母亲害怕或者是冷,每次母亲冰凉的大手握着我温暖的小手,我能感觉到她的手微微发抖。有时候能找到,有时候找不到。也有时候父亲一夜或者两天不回家。记忆最深刻的是,有一天我和母亲辗转好几圈后,经父亲单位一个同事悄悄指点,我们找到大食堂后边一间废弃的大房子。推门进去房子里灯光很暗,不经意抬头看一眼,一盏不大的灯泡上裹着一层苍蝇和蛾子屎,光线里闪现着斑驳的黄绿色颗粒状,那光散射在这些赌鬼们的身上或脸上疙疙瘩瘩很恶心。他们二三十个人围一圈,黑乎乎的一群,而且都压着嗓音说话显得特别诡异。圈里父亲和另一个男人在中间推九点也不知是牌九,其余的人都在压点。一群人都压完之后,屋内寂静片刻,父亲身旁把桩的那个人,动作极快地把压错人的钱聚拢过来,给压对的人分发,其余给所谓的大哥发一些,也许剩下的他们分摊。这些是我长大后的猜测。我和母亲进去后,一群人听到门响动,警觉地齐刷刷地掉过头看向我们娘俩,有些紧张以为是抓赌的来了。母亲牵着我站在一群人的旁边。我很怕,心里咚咚敲着小鼓。母亲似乎也很怕,手不住的颤抖。还有人骂骂咧咧,意思骂妈妈女人进了赌场。父亲也许看到我们娘俩,不一会儿赌局散了,那群赌鬼出了门就像一窝蚂蚁一样四散走开,转眼就不见了。父亲一句话不说前边大步走,母亲拉着我跌跟抢头地后边跟着。回到家里母亲像疯了一样扑上去,叫骂着揪着父亲的衣服撕扯。问他:日子还过不过了。父亲弓着身子两手护着脑袋,把背给了母亲,不还手也不说话,就像一截木头杵在那里。
那时母亲常年失眠身体极差,不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虚脱了,她蜷缩在床上呜呜咽咽痛哭,哭过后叫我过来,拉着我的小手不住的摩挲。轻声对我说:没事的,不要怕,有妈在。我默默点点头,泪水扑楞楞地顺着脸颊掉在地上,不知道砸没砸个坑。每天看着发生在父母之间的一幕幕,我无言以表……
有一年正月初一,父母亲差点出了人命。年三十,家里还算和谐,上午父亲忙着贴春联,母亲准备饭菜,午饭母亲简单做了两个菜,炸了油糕。晚饭母亲包了饺子,做了荤素八个菜,一家人平平静静地享受美食过团圆年。饭后我和母亲看春晚,父亲急三火四地出去寻找麻友组织玩麻将。等到春晚结束,父亲也才回来。一家人洗漱睡觉。父亲头一挨住枕头就打鼾,那鼾声时而细密、时而高亢、时而停歇再起、嘴里含含糊糊地夹杂着一些呓语“糊了,糊了”。母亲不时床上翻身,令她生气的是梦中还说“糊了”。母亲烦躁不安,失眠症作祟更是无法入眠。她心里对身边这个人除了愤恨还有羡慕他的睡眠。
母亲愤恨,凭啥不负责任的人睡得这么香甜。
之后她终于绷不住,母亲先是假意翻身撞了他一下,鼾声受了惊扰停下了,隔不到几秒钟又吼吼响起。母亲烦透了,不受控制地又蹬了父亲一下,鼾声停止,父亲一骨碌爬起,瞪着猩红的眼珠大吼:“干什么?让不让人睡觉?”面色暗黄失眠多日的母亲马上崩溃了,她捂住耳朵,声音里带着哭腔,凄苦地说:“你一直打呼噜,我就不睡觉吗?”父亲爆粗口骂到:“你睡啊!谁不让你睡了?他妈的,我看你就是个神经病。”说完翻身躺下,继续他悠扬顿挫的鼾声。
第二天早上,窗外噼里啪啦地鞭炮声挤进耳膜,随后是早起上班人的脚步声,和孩子们嘻嘻哈哈地说笑声。幼小的我也懂得忧愁烦恼,无心和小伙伴玩耍。家里冷到冰点根本没有过年的温馨,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父亲和母亲面色阴郁,眼睛来回瞪着对方,不一会儿又摩擦起电,围绕睡不睡觉的问题大吵起来。母亲在辩驳,希望得到父亲的理解。恼羞成怒的父亲哪能懂得失眠症的痛苦,他胸腔里淤积多年母亲管教赌博的怨恨喷涌而出,在他的眼里母亲欺负他就是作死。他突然从抽屉里取出来一把裁缝剪刀,飞快地把剪刀中间的螺丝拧下,一把锋利的尖刀握在手里,恶狠狠地指着母亲叫骂:“他妈的,不想过就别过了,大不了一家人同归于尽。”他仿佛要动手。母亲看到这牲口一般的男人瞬间气得晕倒在地,闭着眼睛直挺挺地躺着,我畏畏缩缩不敢去摸母亲的鼻翼,真怕她断气。
幼小的我慌不择路,无助且无奈地驱使下退出房间。站在院外,看着满院子喜气洋洋的红春联和红灯笼,不知怎么在我眼里瞬间变成灰色。除了紧张,更多的是失望。说实话:我恨这个家,不懂曾经温柔善良的妈怎么变成神经病,那个闷葫芦输耍不成器的爸凭啥那么嚣张跋扈。
后来读初中时,我就懂得努力学习。只觉得想给母亲一个活下去的祈盼,后来高中奋力拼搏三年考取大学。我选择了异地读书,供我上大学那几年母亲单位下岗,她兼过各种职受了不少罪。求学期间我回家的次数少,不知道他们的战争还持续不持续,母亲偶尔会给我打电话,她总是报喜不报忧,每次都笑呵呵地说:“孩子,努力学习,家里一切都好,你出门在外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我也是同样和母亲说:“我在学校很好,你们也照顾好自己。”我和父亲几乎不联系,他从来不主动给我打电话,我每次打家里的电话也是母亲接。我不知道他当年骂的那些话是激我好好学习,还是真的就那么自私。他和母亲吵架时常骂:“你为他奔命去吧!老子活一天就是为自己活。你还等着指望他,他将来能顶住老子一半就不错了。”这时候母亲就像一头发疯的母狮般咆哮:“哼,天下哪还有不如你这种牲口的人?恶心死我了。我孩子的脚趾头都比你强一千倍一万倍。”我知道母亲护犊子,不让人说她的犊子不好,她如若不是为了护犊子也许早就离开他了,何必受那么多委屈那么多窝囊气。
就这样父母亲的激烈战争一打就是十五六年。相当于打了两个抗日战争那么久。
女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六年,为了我母亲的人生就锁定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后续母亲积劳成疾积郁成伤,白大褂说是肝硬化,大病了三四年,母亲重生后,父亲倒是戒了赌博。但胸中的怨气仿佛无时无刻都在提醒他,他失败了……
多年后偶尔还会发发火,使使窝里横的小性子。我发现母亲变了,从纯洁善良小女人变成抑郁症、神经病。现在又变成视而不见、 听而不闻的聋哑人。母亲的战略决策变成了以守为攻。我发现他们之间的战争已经演变成耐力与内核的较量。
或许某一年的某一天,她们之间的战争会平稳演变成搀扶与被搀扶模式。曾经的那些赠予也好,强加也罢,都会成为故事。
如今我已即将步入不惑,还常常回想起儿时的那些往事。会感恩我的母亲心胸开阔深明大义,起码对于我来说她是伟大的。她没有自私到为了自己活的潇洒自在放弃我。如若当年母亲为了自己不受委屈选择离婚,丢弃我不管,那我的人生绝对是改写的。
人生不就是那么关键的几年吗?一旦错过那几年,走偏了或者错过了,是没有后悔药可以补救的。
如今花甲之年的母亲常常牵着孙子的小手,轻声细语地说教,光听那温柔的声音仿佛像个老年少女。

最后编辑于:2025-07-21 0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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