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共济会文学空间胡兰成

也谈胡兰成

2018-08-15  本文已影响8人  b1b93e8c32d0

过年以来,一直都在重读胡兰成。以前,我对他评价极低。这一番回顾,往昔形成的很多既定意见,经此一点钩沉的劳作,自信得窥他的精神一隅后,反倒愈见漫漶起来。

在大部分人眼中,他是一个只配接受审判的罪人。这个结论问题倒是不大的。他确实是不折不扣的汉奸,天生反骨,不管客观事实还是主观意愿而言都不应该有恕词;他也是妥妥的民国头号负心汉,生平与八个以上女子有风月情债,不惜以“女人鲜血供养自己的狐身”,赢得薄幸滥情渣男名。

他一生都是在生死成败的边缘、是非善恶的暧昧地带安身之人,言行虚虚实实真真假假,难以俗情揣度。民国以来读书人,我总觉得要以这个人最为复杂,也最让我费解。其人其文其艺其道,因为历史与文化背景上差距巨大,也因为人心情意之荒失,世人所作论定,以我所见,往往河汉其言,只有情绪,没有相应。以我自己为例,对于这个人,看的越多,想的越深,他的面目在眼前反倒更加模糊。

我相信,一定有很多认真的阅读者,经历过或正经历与我类似的心路之程。


都说他没有基本廉耻,没有民族大义,为了荣华富贵可以卖国投敌,可是他确实一生都很清贫,对权力争夺超然物外,而对中国文化、国家运命也确实是拳拳于心的真感情。

胡兰成起于乡野,只凭掌中之笔,一跃而为汪伪政府宣传部次长,时人目为汪精卫门下俊秀第一,本是一代豪杰。他的为人之道,在率其性。他生平言语行事,都不是那种“谨乎庸言,勉乎庸行”的道学气、书呆气、腐儒气、三家村气十足之人,所以新儒学巨擘唐君毅会称许他“天资甚高,于人生文化皆有体验”,己所不及;到日后,保田与重郎、川端康成等大家会对他推崇备至,称其为“中国第一流的人杰,也是东方文明第一流的学人”,全日本无人堪与比肩。张爱玲这样眼高过顶的人,于千万人中遇见他,会低到尘埃里,会倾其所有以身相许,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一生最受诟病的事迹,当然是参与汪伪政府,民族大义前,百喙难辞。他如同典型的中国士人那样,一辈子耿耿不寐于“内圣外王”之道,期期然于“犹可帝王师”之梦,始终对政治切切于心,为此两度因政治下狱,后因政治逃亡五年,更因政治亡命日本,客死他乡。可他从未为此后悔过,忏悔过,始终拒绝认罪。

他是孙中山、汪精卫的信徒,他只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是在奉行理想型的救国主张,世人不理解并无所谓;在金雄白作为亲历者所写下的那本《汪政权的开场与收场》中,他也确实超脱于官场名位与利益争夺之外;虽然管至副部级,实际还是穷书生本色,汪伪政权塌台后,连国内逃亡的路费都要人帮助。


看胡兰成的被评价史,非常奇怪:了解他的人,往往会喜欢他;特别憎恨他的人,基本都是与他没有关系之人。

整体而言,凡与胡兰成在生活中真正接触者,几乎都是极正面评价。他在汪伪政府的那些汉奸同事暂且不表,他流亡温州时来往颇密的一代词人夏承焘、与他书信交流频繁梁漱溟、逃窜至港后结识的唐君毅与卜少夫、落难台湾时结交的朱西宁父女等等,都是正派人,不仅纷纷然引他为知己,甚至满是推崇孺慕的,他至今还有很多白头老学生,视他如师如父;还有现在我们所能看到的时人日记、书信、文章所言及者,对他的各个方面都是至为肯定的。

就算离他而去的、他始乱终弃的那些女人,关于胡,也基本没有恶言。比如张爱玲,至死三缄其口,固然是不愿“出恶声”,恐怕亦有一点爱惜之意在里面的。欢男怨女方寸灵台间的幽渺消息,真是外人难以领会。而且更加诡异的是,我们现在依据来批斗他的材料与证据,比如无情呀,比如薄幸呀,比如首鼠两端呀,比如附逆变夏呀,比如投机取巧呀,比如心机过深呀,几乎都是他自己写下的,都是他自己评价自己的文字。

而且,如薛仁明先生所揭示的,凡批胡者、贬胡者、訾议者、谩骂者,他们都是与胡实际关涉不深,甚至多是全无接触者,所凭借的,只是公理义愤,只是道听途说,只是人云亦云。


他的文字,批评者总说有股“文妖”的气息,但是又不得不承认,他的才情是横绝一代的,他的文章是真正上等的艺术品。

他可说是自创了一种新文体,为“胡兰成体”。他的作品,如《今生今世》、《山河岁月》、《禅是一枝花》等,论文字,妖娆妩媚,五色斑斓,锦心绣口,炫人耳目;论行文造句,句法参差错落,不拘一格,奇崛多变,多有跳跃,每有语法错误,像是无心又似是有意,不避流畅,亦不忘生涩,真正别开生面;论精神气质,层层叠叠,摇曳生姿,疏放中藏着野气,温润里裹着叛逆,杀气腾腾又深情款款,实是战国纵横家文学一路;论思想,出经入典,百家荟萃,横说竖说,能契入自能体会他生命学问之深厚恢弘,令人神移目盲,恍然顿悟。

可以说,他的文字与思想,都是中国经史主干文化的旁门左道。那些寓教于情的文字,写理论学问如诗,私情诗意又如论述,流放了枯燥说教,远离了伪道学,躲避了假崇高,人的性情最本真的因素,尚保存其间。我曾经深深地沉浸在他犹如魔法组陈的文字块垒间,好像在那个真实不虚的太虚世界里,也印着自己的某些心绪。而他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那种对华夏文明戛戛独造的理解与证悟,也是中国正统的文化流脉很难生长出的智慧的、真切的精神资源,倒是民间的、非主流的的山林精神的绝响回音,是可以予人以无限暗示的。 非难者难以名之,只偷懒以“妖气”二字打发,这是不公的。他的文章,实足以不朽。


他真是太复杂了,如他自承,“是个善恶待议论的人”。这份匆匆而就的文字,也绝无企图要盖棺论定,更无意为他开脱,我所写下的,只是满腹的疑惑,和一个大大的问号。路过的朋友,留步教教我?

2018,8,15, 上午,偷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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