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小说】契约
挺好的夜晚，挺幸运的机会，在经过层层筛选和严格把控后，这位20岁的年轻人被邀请了进来。此刻他面前站着的是一个超级有钱人，这些人就如同造物主般存在，他们富可敌国，能力通天，无所不能。
年轻人开门见山，挑明来意：
“我发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人这一辈子太不值得了。他能体验到爱情、梦想、自由、幸福，同样也会经历黑暗、失败、背叛、挫折。可就是这些悲伤往事常常让人愤愤难平，以至于直到临终时，脑袋里依旧充满悔恨，认为一生都是灰暗的。如果能把人的经历重新排列组合，那么大部分人将会爱上这个世界”
有钱人对此番话感到既好奇又可笑，反问道，
“那你觉得应该要怎么过？”
接下来，轮到年轻人大发议论，
“既然人一辈子能享受到的幸福和痛苦是恒定的，为何不将这两种感受区别开来。一会儿开心一会儿悲伤的，这不叫过日子，而叫做折磨。假设一个人从20岁自然生活到70岁，这当中有五分之一的快乐时光，五分之一的痛苦时光，剩下的则全是平淡。那为何不让他在头10年里无忧无虑，中间那30年乏味无聊，最后10年陷入无尽悲痛，直到生命结束。我认为这样的命运安排最为妥当”
这真是个无比荒唐的想法。
年轻人接着说：
“我们就以一个死人最后的冥想为例。他这辈子算是走到头了，如今回过来看，究竟是幸福多余痛苦，还是悲伤多余快乐呢？要是他早知道结局如此，有些事情断然不会去做，这恰好就是生活的陷阱。
就好比我们经常看新闻，有些人辛辛苦苦一辈子，在中年时得到了想要的一切，结果却因一次意外失去所有，这对人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夹杂在痛苦中的希望并不能使人快乐，反而是种煎熬。人生是用来享受的，而不是漫长的等待”
有钱人大致听明白了，问道，
“那具体该怎么做”
“很简单，人的喜怒哀乐都依仗金钱而来，钱多就意味着开心，反之则是痛苦。就拿上班来说，一个员工每年能拿二十万薪水，工作三十年，就是六百万整。假设他活的时间足够长，为何不提前发放呢？这样他便能用这笔巨款及时行乐，再也不必担心什么了”
“哈哈哈。你只是想提前享受快乐”有钱人一下子就看穿了对方的把戏。
“并不完全是”年轻人忙着解析，“反正人一辈子都要工作，都要结婚生子，都要经历生老病死，何不让开心的事情接二连三，这样岂不更有意义”
“同样轮番的痛苦也在等着他”
年轻人可不担心这些，态度傲慢，“那是最后十年才该考虑的”
“小伙子，我经历过不少人事，你这样做绝对是饮鸩止渴”有钱人提醒对方，“人没有办法只体验一种感受，必须交叉进行，这才是真实生命的常态。要是一个人常年无忧无虑，势必会滋生无聊思想。而痛苦更甚，没有人能在连续的打击中熬过十年。有时候，接连两个噩耗，就能轻易将人的精神压垮”
年轻人显得很不耐烦，他可不想听这些遥不可及的大道理，同对方争辩起来：
“这全都是你的猜想。事实上没人会因为钱多而烦恼，只有穷人才每天活的提心吊胆。疾病、车祸、失业、投资失败、生意被骗，婚姻破裂，哪一样都能轻松杀死他们”
有钱人在原地转了几圈，权衡许久，
“六百万，买下你今后三十年的生活”
“差不多……”小伙子答道，不过很快他又改口了，“不，我重新算了一下，包括升迁、奖金、理财、以及通货膨胀……至少得八百万”
“八百万，你想清楚了吗？”
“就是这样”年轻人十分肯定。
给对方八百万这并非难事，但何苦要费这个精力，这么做对有钱人而言毫无收益，难不成就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正确吗。
有钱人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心里猛然想起来诸多往事，包括他小时候的哭闹与得不到，年轻时的苦涩与失意，中年时的挣扎与无奈，似乎个个都跟金钱有关。莫非财富真能换来一切，甚至能扭转喜悦与痛苦？
一会后，有钱人不免松口了。他承诺一次性支付八百万，但作为替换条件，年轻人要在他所属的公司工作三十年。按照约定，从20岁到30岁，是十年幸福时光，他不必上班，自由自在，想干嘛就干嘛。等到30岁至60岁，则要以劳作还债，抵扣预支。至于剩下的十年痛苦，生活自然会回馈给他。
双方没有异议，契约就这么达成了。
八百万，该怎么去花这笔钱，用在哪些地方，年轻人脑中可有无数种打算。第一天晚上，他什么地方都没去，什么朋友也没告诉，而是直接在网吧待了通宵。现在他有钱了，而且时间充足，终于可以放肆畅玩。接下来的五个月时间，他啥事也不干，完全沉浸在游戏里，持续不断的去体验那种醉生梦死的满足感，世上再没有什么比游戏更令男人入迷的了。
直到一个仲夏之夜，他穿过红星广场，从空气中闻到了强烈的荷尔蒙气息，这才猛然发觉身边少了点东西。他得找个女伴，最好是那种年轻漂亮、性感妩媚的姑娘。他现在可是个富人，手上拎着八百万现金。
之后三年，他身边从未缺少过异性，这些姑娘各式各样的都有，有明目张胆贪图他钱财的，也有亲口答应要嫁给他的，他统统没放在心上。
日子到了第五年，他对女人的热情开始减弱，叹息男欢女爱也不过如此。这时候他想起来要出去走走，把知名山川和美食都体验一遍。他最远去过新西兰，在乡下一间民宿连住了两周，差点就此定居。
第六年，他一时兴起，热衷于去实现念书时候的梦想。那些在枯燥学习时间以外，曾塞满他生活的东西，如体育、娱乐、小说、漫画等。他先是去了西班牙和英国，观看了巴萨罗那和曼联的比赛，然后飞往美国，在NBA停留了一个多月。之后他到处托人找关系，费尽心思才跟刘亦菲合影。最后又去了日本，在尾田荣一郎的签售会上同对方激动握手。
第七年下半年开始，他渐渐感到暴躁烦闷，对所有东西都失去了追逐的欲望。恋爱、旅行、美食、梦想，全都大同小异，哪儿都是一样。他困惑不安，难道人类所能享有的快乐就只有这么一丁点嘛。
一个月后，他开始呼呼大睡，白天和晚上什么都不做，就只管躺在床上玩手机。游戏、综艺、娱乐、影视，哪个都能让他长时间沉迷。他通过小说弄懂了中国古代历史，通过电影环球旅游了一圈。原来幸福就藏在这六英寸的小屏幕里，人类足不出户就可以获得无穷无尽的快乐。
头十年的时间到了，当中他收获了多少幸福只有自己清楚，接下来是三十年的平淡生活。按照约定，他得去有钱人公司上班，以换取先前透支的八百万报酬。
第一年，他懒懒散散，怨气颇深，就如同一个健康人突然被剥夺了自由。犯人被关进监狱，他就被锁在写字楼，两者毫无区别。次年，他依旧工作拖沓，不思进取，得过且过，一度成了办公室老油条。他在上级面前唯唯诺诺，背地里却咒骂对方胡乱指挥，鼓吹公司迟早破产。八个月内，他三次向上级提出加薪，均被驳了回来。
工作第四年，他不止一次想要离职，都没成功，律师告诉他必须待在这里，直到契约结束为止。从那时候起，他再懒得做事，整天浑浑噩噩，到处找人闲聊，经常有同事瞧见他在楼梯间一待就是几个钟头。
第六年，他愈发躁动不安，大骂有钱人是个骗子，简直是跟魔鬼签订了卖身契。工作多年来，他没有薪水，没有报酬，没有奖励，什么都没有。同事在收到工资后，还可以三五成群的聚餐，但他却像个木头一样，什么欲望都得不到满足。
第十年，他明显苍老不少，像头暮年的雄狮，垂垂老矣。大部分时刻，他都在安安静静的坐在椅子上，什么也不做，只是盯着电脑屏幕发呆。他不断的回忆过去，对比这前后十年的遭遇，真是天壤之别。过去他吃过的美食，看过的风景，留下的快乐，可都是真真实实的回忆，历历在目。
在这十年里，他的生活也发生了一些变化。33岁时，他不得已娶了一位乡下姑娘，同年在长沙买下了一套房子。34岁时，他的第一个孩子出生，36岁时再添了一个闺女。在普通人看来，这些都是人生喜事，可他脸上没看出半点喜悦。
如今，他尤其后悔当初没抓住爱情，辜负了好几个善良女人的真心。他一点也不爱现在的妻子，这个老婆娘越发野蛮固执，势利小气，经常拿各种风凉话讽刺他。当初他要是娶了别人，结局绝不是这样。
可是半年之后，他又把这种想法一概否认了，认为压根就不该在女人身上浪费时间，因为爱情和和婚姻最不可靠，是它们拖垮了绝大多数男人的一生。
从第十二年起，他变得沉默寡言、规规矩矩，在工位上一坐就是整天。他从不找人闲聊，也不拉帮结派，分配下来的工作就全盘接受，也不挑剔推脱。这几年，公司换了三位总裁，空降无数高层，他亲眼目睹多个派别在职场上明争暗斗，从不站队掺和。
第十五年，他愈发麻木、冷漠，无时无刻不想着自杀。失望及悔恨轮番涌上心头，在不断的折磨他。隔年，有同事将他轻生的想法告密给了高层，律师警告他契约必须进行下去，否则就让苦难延续到亲人身上。
工作第十七年，在折腾多次之后，他总算是看透了，不论再怎么努力都于事无补。在职场上，上级不会嘉奖他，老板不会提拔他。走在路上，他也不太可能捡到钱包或撞见好事。他挑选的股票从不会暴涨，看中的投资常年没有收益。生活上，他不必给妻子购买礼物，反正都是浪费。至于孩子嘛，完全可以放任不管，他总是会自己长大的……
在近二十年的平淡日子里，他就像个机器般没日没夜的干活。早已没了期待，没了希望，一心一意耗着，无欲无求跟经历痛苦毫无区别。
从他50岁起，坏运气逐渐找上门来。那一年深冬，他突然接到父亲病重的消息，这种病来势汹汹，一下子就会让亲人阴阳两隔。他焦虑不安、左右为难，一下子老了十岁。为了延续父亲的生命，他四处求人办事，耗费了不少钱财。
也就是从这一年起，他才猛然发现家庭账务窟窿越来越大。他几十年没有薪水，没有入账，所有吃喝开支都从余额中来。今天花掉五十，明天去掉两百，这些过去他从不在乎，现在却笔笔过问。
当初那八百万早就花的差不多了，尤其是开头十年里，他压根就算不清账目上到底有多少钱。恋爱花了一百万，游戏花了八十万，旅游花了七十万，其他零零散散又用掉一百万。只要他一高兴，钱就哗啦啦流了出去。等到他33岁时，大手一挥，在彩礼婚宴房子上又挥霍掉了一百四十万。
一年之后，他的亲妹妹来到长沙，异常兴奋的同他介绍一笔生意。他老早就动了创业的野心，巴不得私底下多赚点钱，早点逃离契约的管束。他说服妻子，连同其它朋友，将仅剩的钱全部投了进去。在提心吊胆七个月后，项目宣告破产。
工作第二十三年，为了维持日常生活，他不得不开口跟公司借钱，并承诺用延长工作时间的方式来偿还。两年之后，妻子向他提出离婚，对方埋怨他从不照顾家庭，他则认为妻子总是小题大做。两人同床异梦已久，分开是迟早的事。
第二十七年，这个胆小鬼被几十年的平淡生活压抑得绝望呆滞，苦不堪言。十年的快乐时光没有让他感觉到生命多么热烈，但几十年如一日的平淡却击垮了他的意志。如今他头发花白，再也挣扎不出什么名堂来了。快乐那么灿烂，但痛苦却占据了整个记忆。
60岁，在他准备结束三十年平淡生活之时，律师再次找上门来。对方通知他契约还得延长，直到债务还清为止。但他到底欠下公司多少钱，一百万还是一百五十万，从没算过。他不仅要偿还新借的债务，还要支付由新债务引发的利息。这些钱利滚利，永无止境。
62岁时，噩耗终于想起了他。在一个闷夏之夜，他突然感到头昏胸闷、呼吸不畅，接着半边身子都无法动弹，医生预测他最多活不过十年。之后的四个月里，他满脑子里装的都是死亡以及悔恨。
他有气无力的躺在床上，脸颊凹陷，手臂枯瘦如柴。他回忆起四十年前的那次谈话，怀疑那场打赌到底有何意义？将人一生的体验颠倒，似乎并不能改变什么。十年快乐、十年痛苦、三十年平淡，走到最后，他记住的依旧只有悲痛。年轻时的欢声笑语早就烟消云散，反而是那些让他左右为难、留下眼泪的东西，贯穿着整个生命。照现在来看，人生究竟是快乐多于痛苦，还是痛苦大于快乐呢？
在他63岁时，再也熬不住了。入冬后不久的一个清晨，警察在出租屋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旁边是未燃尽的煤炭。
当天中午，消息就传遍了公司。慌里慌张的律师把消息汇报给了老板，当初的那位有钱人如今已经九十几岁，早把此事给遗忘了。他迟疑的问下属，
“契约还剩下多少年？”
“7年”
“那他有什么遗言吗？”
“没有”
“亲人呢？”
“他自从离婚后就一个人生活，子女不在身边，平时也极少有人过来看望他”
有钱人颤颤巍巍站起身来，
“我早就警告过他，人生必须一步步来，没人能将生命颠倒，可他偏不信。我猜他最后那几年，一定过的十分痛苦。估计在临死前，心里还后悔着呢”
“您说的一点没错”律师笑盈盈的，为了证明自己并非拍马屁，他把那位小职员生前的账单整理了出来，一笔笔向老板汇报，
“在20岁时，他向您预支八百万，然后四处游荡挥霍了十年。30岁，进入公司，一直都只是个普通职员，直到第八年才升到部门主管……43岁，他私底下委托妻子创业，失败后损失了二十万。50岁为了抢救父亲，他第一次开口向公司借钱。半年之内，他再次要求透支工资，理由是偿还房贷和维系日常生活……从51岁开始，他提议每天多工作四小时，周六不休息，以此换取双倍薪水。在这期间，曾多次有人证实他在晚上兼职做其他事情……55岁，因为不愿给岳母治病，加上夫妻俩常年争吵，最终离婚；56岁那年，他轻信了妹妹的话，把所有钱孤注一掷投到新项目里，结果血本无归……59岁，遭到公司一位年轻同事嘲笑，两人动手被打进医院……61岁，在巨大经济压力下，他勾结财务，预谋盗取公款，被检举后吃了十个月牢饭……63岁，这是他最后一次借钱，据说是为了支付孩子的大学费用，一共三万元整……”
有钱人听着这些数字，仿佛一个清晰鲜活的生命就站在跟前，
“真是个可怜的人，债务压垮了他的最后十年。八百万依旧不能让他满足，到头来还不过是一样的下场”
律师乖乖待在一旁，听着老板训诫。
老头儿来了兴致，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述他的大道理，言语中还流露出了对小职员横死的惋惜，
“有些人总是异想天开，试图避开痛苦而只管享乐。人类惧怕黑暗这是本性，可是他们却不知道黑暗究竟来源何处，将在何时降临，而这正是普通人迷茫和不幸的一生”
律师战战兢兢听着，频频点头表示赞同。不过虽然现在人死了，但还剩下一件事，作为职业操守，他必须将这份担忧当面说出来。
“有件事我得跟您汇报”律师说，“他虽然自杀了，可是还欠着公司一笔钱……”
老头儿在听到对方欠自己钱后，瞪大双眼，敲响拐杖，
“还欠多少？”
公事公办的律师接着说：
“生前他在公司服务了33年，累计获得一千一百万薪水。扣除他从您那里拿走的八百万，以及后来向公司贷款的一百九十万，再加上由这些钱产生的三百万利息，共计还欠下公司一百八十三万。按照他生前的薪水，还得继续工作三年零九个月。不过这笔钱，您觉得是否应该……”
律师停下来，等着老板做出指示。老头儿一点也不犹豫，大声宣布道：
“爽约的人我见得多了，他虽然不在了，但契约必须履行下去。还剩下三年零九个月，这部分灾难就留给他的儿子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