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你要我从何说起呢?唉!你又要我如何说呢。
我和她,不过是质数列里的质数罢了,是独立而又孤单的存在。
你想知道什么呢?我已经忘了她。知道一切的难道不是你么?
是的,正如你说,即便我的大脑忘掉了她,我的手,我的呼吸,我的眼睛仍会记住,肢体是记忆的方式之一。我会在睡梦中叫出她的名字,一如我会在醒着时呼吸。我的声带记住了她,念一个人名字的时候可以有多温柔!楠。你知道的,我的笔名,南木,幼稚的拆字游戏。
我们的开始,就是一场幼稚的游戏。她扮一个智障,宜言要糊我一脸口水,却被我用嘴把口水糊在了她脸上。“在一起吧。”我都不确定她有没有听到,只见她默默点头。她爱吃青苹果,总是让我削掉皮后只吃酸掉牙的果皮,她说喜欢酸意最后一滴中藏着的甘甜。她喜欢蹦着走路,小短发在风中扬起,像幼稚园的孩子去上学那样;她会因为早上六点钟被吵醒大哭一场,打电话找我诉苦;她喜欢粉色,会拒绝我送给她的蓝色发夹。她总是在我面前展现她幼稚的一面,她要我永远当她是个孩子,可她就是个孩子,身高不及我肩,整天笑嘻嘻的样子,似乎总是无忧无虑,可我知道她有着很多烦恼,她只是不说出来。周末和她出去玩,被我班主任撞见,以为完蛋了,班主任却说“你妹妹真可爱。”她想要快快长大,可以自由自在,可长大了不也有束缚么,不过是从小笼子走进了大笼子。她是知道这一点的,可是她不说,我不提,互相用美好的希冀遮掩千疮百孔的现实,她用她动摇着的天真,我用我摇摇欲坠的责任。我们用幻想维持着一场表面热烈的感情。我仍是无可奈何地爱恋着她。
唉!你不介意我把多余的灯关掉吧,只留盏球形壁灯。过多的光线反而让你的脸模糊不清,正如过多的椴树蜜会干扰品茶人的视听。你看,窗外的夜色多棒,山风径直地贯进衣袖里,攀缘着石梯的路灯瞬时亮起,孤单地亮着,共用着同一股电压,却不会有交集,你从山脚往上数第十二个和第十三个光点,你数的十三其实是十四,半个月前,踢球的小孩一脚把第十三根灯柱的灯泡打碎,黑夜里十三空处了自己的位置,即便如此,其他的路灯依然亮着,独立而孤单的亮着。
我就是那熄灭的路灯。不,暗下去的是她,而我顶多是那个踢球的顽皮小孩。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先闯入了对方的世界,但谁都留下了痕迹,纵使把一切祭奠着过往的礼物都扔掉,我的手指依然能感受到被她的虎牙咬下时的快意与满足。爱恋这种事情与公平无关,爱到极致,当是癫狂,是痴人般的献祭之恋。我有跟你说起我做过的梦吗?我叙述的梦太多,你或已经淡忘。楠咬着我的右手,天真地望着我,在梦里,她说她很饿,我能够听到骨头断裂的吱咯,为什么我能够愉悦地做完这个梦,直到她捧起我惟一剩下的头颅说着“我爱你”向我吻来,梦结束了,她的唇没有贴上来,梦结束了。在梦里,我看不清她的脸。从未有过一次吻她的机会,即便是在梦里。也是我不愿意把情欲带进秋天,不是不可以,而是一旦开始,便会无休无止。你还记得这个梦吗?你为什么要怜悯地看着我?这本是一场献祭,燃烧灵魂的爱情。我把这个梦告诉了她,楠漫不经心地说,怪不得早饭毫无食欲,原来是半夜吃了头猪。原来你爱的是只猪,我这样回答。不,我不爱你。她这样说。我只能把它当作一句玩笑,装做不在意的样子笑一笑。分不清是她的无心,还是违心。哦,原来这样。那时觉得好委屈。都是不会说话罢了,我们之间的交谈只会有昨夜的梦和今天的心情,不会是更深入的话题。我不懂她,我未曾试着向她的内心靠近。我不是不愿意,而是在畏惧,畏惧真正了解到她的内心后,所有的希望都会湮灭,即便她坐在我身边,手放进我的掌中。
喂,别躲闭我的目光,没有羞愧的必要,和她分手这件事儿,不是你的错,错的是我的懦弱,是七月的夜色。盯着我的眼睛,就这样,用你冰冷的目光解剖我的谎言。
“分手吧?”那时候我这样说,七月的最后一天晚上,是什么缘由呢?呵!我都忘记了,气头上的事儿哪儿记得住呢!期末时她待我愈来愈冷淡,下自习后路过去看望她,换得的是不耐烦。“你这样子我没法安心做事情。”她抱怨着。“快走快走。”她冷着脸,我们隐入了冷战。呵!安心是多么重要!可如果不看到她我又如何安心得下来?喂,如今已是高三的你能想起高二期末时的焦躁吧?可那时我却期待着,计划着一次出逃,载她去看夏夜中绽开的星花,让风碎在心里。我们对高三都避讳莫谈,好好聊天的机会是难得的,不该再让如此真实而残忍的话题冷场。可我们的关系冷了,疏远了,从何开始?谁知道呢?知道一切的不是你么?四月?不,三月闹过一次分手不是么?何止是闹呢,分得那么干净利落。学校年级主管在广播上大讲特讲“开在冬天的花就会凋落”她迟疑了,我慌乱了,她说现在是春天,我说她是仲夏的幽蓝小花。分手了,不见了,她笑了,我哭了。
“对大家都好”的吧?三月,她发给我的最后一条短信。
若是分手对我有益,那么为何不舍弃一切羁绊,父母,老师,朋友,恋人?我是不愿散场的。呐!你能明白我的心境的吧!生命中的什么东西就这样空缺出了自己的位置,让人木讷,我用尽一切办法去填补那样的空缺——舍弃午休、熬夜、站着听课、绝食,我想让自己垮掉,死掉 。可她空出的位置是个黑洞。
最终不是填补了么。四月,愚人节的凌晨,我熬夜,她失眠。她用手机登我的账号,我在平板上看到手机在线,于是退出,登了另一个账号。
编了消息,犹豫着。
“喂。”
没有回复。良久。
“嗯?”
“回来。”
“嗯!”
她回来了。像是一场幻觉。她不停地给我发消息,可在我眼里,自己的两个账号对话着,是一场虚空的自言自语。我给她打电话,沉默着,听筒里回响着彼此急促的呼吸。突然她就大哭起来,只是哭着,哭着。电脑单曲循环着《secret-base》,“十年后的八月”,我是不是还在她身旁?最后,她小声抽泣着,道了句“晚安,智障。”带着浓重的鼻音。
“晚安,好梦,我再不会扔掉你。”
然而,“再不会扔掉”这话莫名像是愚人节的恶作剧,并且是史上最烂的恶作剧。
你在笑什么呢?我的无耻吗?难道纠缠就是可取的吗?光脚踩在地板上不冷吗?我的心比你的脚板冷多啦!你看吧,夏天都离我而去了,再提夏天的事又何益?别用你那愤怒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你厌恶我,一如我痛恨着你。第十三盏路灯依旧静默在卷起片片杏叶儿的秋风中,我和她不过是质数列里孤独的质数罢啦!
恶作剧的实施,在七月,三十一日昏昏欲睡的凌晨,暑假第一天。
“喂。”我想和她聊聊出走的事情,借此缓解尴尬的关系。
“现在不想和你说话。”
“?”我发了大大的问号过去。
“你不在的时候我感觉更快乐。”
心咯了一下。“要快乐”是我说过无数次的话,可意识到她的快乐并不来自于我时,只感觉心中的低音大提琴被人用锈迹斑斑的钢锯吱咯拉动着。
“你对我很重要。”
“其实我更喜欢你不在我身边,我现在的生活不适合有你。”
“我爱你。”
“其实我没有那么需要你。”
盛夏的夜骤地如冰晶般寒冷。时间在屏幕上停止蠕动。
“分手吧?”我无力地打过去,就像你现在无力的表情。
“以后再说吧。”
“分手吧?”我关上了书桌上的灯,打翻了墨水,大块大块地落在我腿上。
“可是我不想你难过噢。”
“分手吧?”我死死咬住左手的无名指,呼吸急促,脑海中只有她笑得像个智障的模样。
“就当我喜欢自由。”
“要快乐。”终于我哭了,哭不出声来,只是张着嘴,喉咙一阵抽搐,一滴眼泪从右眼流出。终于再无法哭泣,干了,已经干了,永远地眼睛十年了。大提琴的弦被锯断,锯弦人狰狞笑着。
她发了一颗心形,下线。
愣愣地看着那颗心,暗下去的头像。这算什么呢?不是说不喜欢了么!
那颗小小的心扎得眼疼,泪痕被从窗户贯进的山风吹得冰冷。“咔——”把电源拔掉。死寂,漆黑,冰冷,落寞,静默。两眼绯红。
嘿。你眼角的那丝晶莹又算怎么回事呢?我说过的吧,这与你无关,错的是迟到的八月。她空缺出了自己的位置,我如同被撕裂而不完整。可那都是夏天的事啦!明明都已经试着用高三去添满她的位置,你干嘛又要提起呢?到分手时,她都没有用高三作为理由。让我把多余的壁灯也关掉吧,让我们在十月的秋夜里相对而立,仅凭窗外渗进的微弱灯光看清彼此的脸。她哪有错呢,用一段感情的开始去忘却另一段感情有什么过错呢?喂,你还记得我编造的八月的诺言吗?
“八月会实现你的愿望”。明明是好蠢的谎话,自己却莫名虔诚地相信。八月的前一天我失恋了,我还有何愿望?只有但愿她健康快乐。八月中旬,返校,眼看着她和别人牵手,小口咬着青苹果,咯咯笑着,眼看她和别人拥抱,眼看她和别人接吻,眼看着她和别人分手,再眼看着她和另一个别人牵着手。我整夜整夜失眠,白日徘徊于教室后墙前与办公室之间,恍恍惚惚,大起大落。花死了,鱼死了,手机摔坏,存着的几百条珍贵短信化为乌有,酗酒,酒精过敏,被室友送医院住了一周,在那之前,我从未知晓自己对酒精过敏。
唉,我只看得清你的眼睛了,那样的忧愁。这哪里能指责她呢,用感情去遗忘感情不是很正常么。我曾问我是她的初恋吗,她回答“因为很喜欢,所以是。”只要喜欢,过往又算什么呢?别作出那副怜悯的样子啦!在怜悯我吗?不要你的“善意”,若是怜悯又何苦再提?知道一切的不是你吗?
九月,她不再更换男友,我知道我从她的心里走出来了。九月,我开始用熬夜抑制失眠,把她的信装进盒子里,不再写诗。九月啊,高三第一个月,烈日渐褪它的躁动,三日秋风,一场秋雨,夏日离我而去,人生的幻觉远去,生活不再是起起落落的交响乐,而是机械堆砌。
可是啊,你为什么要提呢!喂!抬头看看我!你那双眼睛不是很好看吗!她曾那样迷恋你的眸子。喂!看着我!你难道就如此不知知吗!“与你无关”这种客套话你也信吗?如果不是你!就因为是你!你难道没有错吗!喂,对啊!就是那样的怒火!那样懦弱无力的愤怒!什么?你说我的手在颤抖?是啊,究竟是出于恐惧还是愤怒?握着她送的藏刀就像握着她的手。诶!我很讨厌你啊!
“呯——”
玻璃碎了,倒在玻璃碴上,左眼阵疼,右脸的伤口渗着鲜血。手里还握着那把藏刀,山风贯进领口,路灯昏昏地亮着,夜空晴朗,却看不见月亮,只绽着朵朵星花,孤单遥远。
“踏——踏——”小孩踢着球上楼。
唉,我和她不过是质数列里孤独的质数罢了。我是懦弱无力的十三。还要我说什么呢,要我说话的人已经长眠。
恍恍惚惚。
试着爬起来,但手臂的剧痛让我一阵眩晕,倒下。
唉,躺一会儿就好啦,会好的!昏昏沉沉,想起七月那颗框在对话框里的心形。
“1,2,3,5,7,11,13……”眨不开眼,好困。睡一觉吧,睡一会儿就好啦!
“那孩子疯了啊,疯了啊!”嗯,谁疯了么?叶子么?她么?可我只想睡会儿。
那个声音好虚缈,好遥远。像是来自——
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