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童话
上个冬天的雪和冰在小河里漂着,从它们的身上逸出的气泡一会儿就卷入水流里了。
上个冬天在这里溜冰的一个孩子今天刚好路过,说,我的雪和冰要回家了。冰块和雪堆越来越小,雪堆发出轻小的爆裂音,那是它生命最后时刻的低吟。冰看看自己的伙伴,它很了解这声音,它最后的一丝微笑也融入湍急又美丽的水的漩涡中了。
爱雪和冰的这个孩子也爱着春天,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水流融化了雪的浅粉和冰的七彩,成了更加流畅的无色。雪白的梅花向清风抛撒的瓣儿被清风吹拂入水,满山崖的迎春花向水投下自己金黄色的倒影,从未吝惜过温暖的阳光和蔼地望着这片水流变得越来越宽阔。
荠菜生长的声音,苹果树抽枝的声音,婆婆纳蔓延扩张自己地界的声音,玉兰顶出花苞的声音,如果你仔仔细细听,能听到呢。
麻雀圆珠从它过冬的村落的边界飞到了山坡的边界,再从那里飞过整片丛林,它从一棵松树的缝隙间探出毛茸茸的小脑袋,淡棕色的眼睛睁得溜圆,从上向下从近到远打量这条河。落进水里的太阳正好看哪。将胖乎乎的身体从松针间挤出来,它扑扑翅膀向河边冲去。
几片毳毛从它圆滚滚的身上轻轻飘下来,落在野蔷薇的头上,触得蔷薇木很痒,不禁打了几个喷嚏。蔷薇爱唠叨,她嘟囔道:“冒失的小家伙,才从壳里出来吧,蔷薇岂可不尊敬?这样的打招呼是不可原谅的,不可原谅的。”
她骄傲地挺直了腰身,高高扬起下巴,用那经历过许多风霜雨雪的脸对阳光淡淡地一笑。她又会捧出绯红的香气浓郁的花朵了,这在每年都简直是一定的,从不使每个人厌倦,她自己更加珍爱。古怪的脾气和美丽真是绝配啊。
可是圆珠没有听见这位老小姐的抱怨就飞远了,它感到无可阻挡的快乐,胡乱讲着自己还没学得完全的话:
叽叽叽叽唧唧…… 叽叽叽叽唧唧……
这是它的诗,也是它的歌。
它不在乎自己飞翔的姿态笨拙还是轻盈,它是一只快乐的新雏儿,这个世界还很值得发现很值得赞美呢。
飞得口渴了,它停在水边的石块上,咕嘟咕嘟地喝水。
“你好啊小麻雀!”一只松鼠从它背后走近了。几根发白的胡须显示它不再是一只年轻的松鼠。
“您好?”圆珠不知这样的问候是否恰当,不过温厚的松鼠早已看它是朋友了,说道“你的冬天还好吗?”
“冬天?哦,听妈妈讲冬天还没有我呢。我们麻雀冬天会找谷米和柿子吃,你们呢?”
“哈哈,真是只小麻雀。我家就在那棵你停过的松树上,你晃动树枝的时候我看见了,就知道春天来了。我们松鼠嘛,吃雪水和橡果子,我们断粮一段时间,春天就来了。我活了一大把年纪,几乎总是这样。每次都是我在窗口观望,要是有麻雀,百灵,燕子,布谷,戴胜,画眉他们来的时候,天就不再冷了。冬天,我躲在松树的心里,有时会做梦,梦见他们唱歌的声音。”
“唱歌?”
“就像这水流,你听得懂吗?我们动物都懂的,有的人也懂的,你看,就像那个盯着河水的小孩。他眼里是水流,耳里是水流的声音,所以不想回去了。遇见这样的人类,你不用害怕。”
圆珠才注意到那个孩子,他果然是一动不动地想事情。
“你们麻雀要小心猫,想必你母亲已经告诉你了吧?”
“告诉了。”
“猫没有声息,也能爬树,不要让它发现你。你在高处飞,他是抓不住你的。”
“谢谢你,前辈”麻雀毕恭毕敬向它鞠了一躬。
“我们来尝尝今年的河水吧。”
“哎”
松鼠弯下腰,用舌头舔了舔水,看见小麻雀愣在一边,就招呼它,“水很甜呢,再喝点吧。”
“嗯”小麻雀用喙汲了一大口,咕嘟一声咽下去,说“啊,有花的味道呢,刚才没有觉察呢。”
咯咯咯咯,松鼠一边喝一边笑。
圆珠也一边喝一边笑,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我的第一个春天有点类似,妈妈带我到这里,告诉我河水的味道叫甜。后来我知道是梅树的花瓣浸出了甜的味道。淡淡的香味就像我们久远的回忆,需要微细的注意才能了解,不过却无法忽略,因为它毕竟总在那里。”
“哪里?”
“心里。”
“心里。歌声也在心里?”
“嗯。”
它们都望着听着一直流逝的河水,不说话了。
天空有了更多飞翔的身影,更多美丽的歌声。唱歌的鸟儿都是朋友,燕子还有一个不会唱高音的朋友,就是我们坐在河边发呆的松鼠。
每年它来过春天和夏天的时候都要去松鼠的家拜访一下他,他们差不多一样老了。今年一到松鼠的家发现里面空荡荡的,它放声大哭起来。燕子虽是达观的鸟儿,却也到了受不得老朋友不在的惊吓的年龄。他总是害怕不会迁徙的松鼠会有断粮的危险,今天这空空的房间使它更加悲伤了。它的哭声传到河水这边,真是一咏三叹啊。
“哇,燕子来了呢,往年我都在屋里等他的,今年却忘记了,跟我去见见他,多个伴他会高兴的”,松鼠说。
“喂,小旅行家,你回来啦!我们今年见面的方式挺特别呀”,松鼠三下两下爬到树上,圆珠也飞了上去。
松鼠的厅堂很宽阔,有松木制的长桌椅。墙上用花瓣拼出一位端庄的松鼠夫人。壁炉里有好多册诗集。松鼠指指画像对圆珠笑笑说,“我妈妈喜欢艺术家,喏,我妈妈。”
燕子抬起婆娑的泪眼,笑了。
“令堂还是我的启蒙老师呢。”他也应和道。
“飞朵唱高音,我唱低音,妈妈就在这里平静地打拍子,看着我们”松鼠对圆珠说,燕子叫飞朵,松鼠自己是静松。
“她也在森林的晚会上弹琵琶。就像夏季的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屋檐下。也像天空飞驰的流云,让我们想起古时的岁月。她像预言家一样对我说,飞朵,你要去许多的地方。是的,她知道我的心灵需要许多的相遇,当然,许多的别离也是不可避免的。虽然我知道别离过后我们还会在另一个世界相逢,但我从小的胆怯使我一开始总是害怕分别的那些日子,也许因为胆怯,她才觉得我需要更多的经历吧。”
松鼠望望燕子,说:“飞朵比小时候勇敢多了”。的确,飞朵有旅行家的气质了,它的背经受过阳光和雨露,是乌黑的。它动作敏捷,反应迅速,说话带有不同地方的口音,能讲述许多的故事,心胸开阔,在这一把年纪也格外珍重友谊。它喜欢人,也许因为它见过许多人的原因,人视它为座上宾,在人看来,见证过许许多多悲欢离合的鸟一定是通情达理的。
圆珠听它的故事,喝松鼠沏的茶。旅行家的故事和沉思者的茶,都是极好极好的。
它说起今年同来到北方的还有一位小杓鹬,不过它是今晚在这里的河滩歇息一宿,明天还要赶路,而它的年龄比飞朵更老了。说到这里,这三只动物不约而同有点伤感,圆珠问,“为什么不留下来啊?”松鼠摇摇头,好像他见过这种无可奈何的事情多次了。
飞朵叹了口气说,“因为他的家在更北的河流边上。候鸟是有家的,可是我们必须随温度迁移,就像苹果必须要在春天开花一样。飞翔的途中会有很多危险,但是你看至少现在我仍然能和我最好的朋友相遇。每一年,在疾风暴雨之中,我会想念这里,有一家屋檐上我的巢穴,有平静的朋友家里温暖的炉火,我又会回来。也许我会在这里安然死去,也许会在旅途中,但是无论如何的离开都会有我的家或者我心里的家的印象。小杓鹬朋友一路上和我讲过他的河岸,那里有他的天鹅和灰雀朋友,也都是他幼年的印象。幼年的美好印象,常常是我们一生的力量。我理解,所以无法挽留他,就这样。”
“我是候鸟吗?”圆珠问道。
松静和飞朵面面相觑,随后都笑了。
“我没听过麻雀走南闯北远涉重洋哦。”燕子说。
“我的家招待过许多客人,也没听他们讲过。”
“那么我永远都不会见到你所说的壮丽的海洋和与风浪搏击的海鸥了吗?也见不到翠岭连着翠岭,渡口连着渡口,可爱的人家连着可爱的人家吗?我们麻雀被人厌恶着,看见他们我们只好害怕,永远不能像你被他们尊重。”
“唉,孩子,你是觉得我和你们在一起自在呢,还是寄宿在人的家里?真正爱燕子的人也是爱麻雀的,还会爱你更多一些,因为我虽然也自食其力,仍不免被自高自大的人当作他们家的宠物啊。而你,可爱的麻雀和我的朋友静松,是我自由家乡的守护,如果只见到理所当然觉得我是他们家的附属的人有什么好的?没有你们我会很难过的,这就是我千里迢迢也愿意归来的原因,我的天性不得不流浪,我在旅行之中得到食物,我爱沿途的风景,但灵魂深处是家,至死不变。”
松鼠静松说:“孩子,待在一个地方也有一个地方的好处,可以慢慢看着你的葡萄变成酒,柿子变成柿饼,大米变成好醋,你可以等到茉莉花,等到山茱萸,等到野菊花,等到水仙花。你会知道他们如何从襁褓里的婴孩长成青春的身量,如何再从灿烂走向凋谢,你会知道他们的气味和声音,他们的喜怒哀乐,你同样会惊奇,会叹息,会流泪,你就这样来懂得生命的美丽,你就这样懂得鸟类的歌吟。”
听着它们的话,圆珠感到深深的宁静,同时也有种不可名状的悲伤。超越了生死的美丽生命,最终,我们在何处才能再相遇呢?